石之軒

石之軒

由於魔門出於對傳人思想合格、政治過硬的要求,歷來奉行“斬俗緣”這一嚴酷的入門儀式。以至於對石之軒這一重要歷史性人物,我們仍然無從翔實地查考其出身來路。但石之軒大致與宋缺、祝玉妍為同時代人物,年紀當相去不遠。宋缺稱自己年輕遊歷時,楊堅剛剛代北周自立,楊堅以隋代北周在北周大定元年(公元581年),是時宋缺尤未成名,年方二十許人,由此可見石之軒應出生於公元560年前後。

花間派的規矩是花間傳人至遲在二十八歲時,要接受上一代傳人以全力出手的“花間十二枝”相試練,但以石之軒的天賦,通過試練的年齡應當遠在此歲之前。是時至多在隋代北周之初,天下尚末一統,亂世尤末終結,石之軒甫登武林,應當便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面。

在這裏要釐清的一件事情就是由於在《覆雨》中的表現,魔門一直被誤解為是武林甚至天下的公敵,然而實質上從《大唐》中我們可以看得出來,在那個時代,魔門的直接對手是只佛道兩家,其餘武林各派多半只是袖手中立。慈航靜齋自命代表的白道武林,真正完全的同盟者不過是凈念禪院、四大聖僧外加一個寧道奇。其他如解暉之流,吸引他們站到慈航靜齋這邊來的,恐怕更多的還是依靠靜齋幾大美女金面,而不是什麼正義無敵,否則解暉也不會一轉頭又跟安隆玩結拜了。

是以在南北朝末世這樣一個國無常國、君非常君的動蕩時代,還沒有足夠覺悟及實力主動卷進江山之爭的魔門諸派其實還是很悠然自在的。我們從《大唐》中的隻字片語,可以清楚地看到當時魔門的新一代接班人祝玉妍,當時最忙的並不是準備什麼道魔之爭,更不是江山之戰,反而是很盡本職地周旋於宋缺、魯妙子、晁七殺、岳山等黑白兩道的頂尖人物之間,哪裏還有什麼正邪之辯,哪裏還有什麼門戶之別。祝玉妍的年輕時代,恐怕更多的是花前月下,說不盡的旖昵風光,儼然是社交界新綻開之一朵光彩無限的交際花。

花間傳人石之軒,就在這個時候,帶着幾分憂鬱,帶着一身的驕傲,施施然地登上了歷史舞台。還未曾學習補天閣的心法之前,他或許是如候希白一般笑容可掬,善畫嗜酒的風流才子,但他卻有一種氣質是候希白永遠都不可能具備的,那就是石之軒那一份流淌在骨子的桀驁不馴,那一份永遠不甘居於任何人之下,哪怕一個人面對整個天地,他也不會挑一下眉的桀驁不馴。商秀洵說花間道的傳人能給人一種深深的孤獨感,甚至追求孤獨,但這一點與後來的候希白卻不盡相符,而且商秀洵與候希白間並無交集,可見其關於花間傳人的知識,最大可能是緣於魯妙子。而魯妙子三十年來困守小樓,其對花間傳人的認知,只能是針對石之軒而來。其強調此點,可見孤獨幾乎成為石之軒給人的最深印象,而石之軒的孤獨感,相信在很大程度上,便是緣於他心中那份深深的驕傲。

上文已經分析過了花間傳人在兩派六道中的尷尬身份,任石之軒再天縱英才,其成就仍然無法超越本派承傳心法的限制,於是心比天高的石之軒不得不承認花間一脈在兩派六道中成就不外中流,這樣的現實難免會讓他有些憂鬱、有些不甘,有些憤世嫉俗。這些性格其實是成功的障礙,然而在另一方面卻又對懷春少女具備着致命的吸引力,形成了石之軒獨特的氣質,以致於連魔門新一代的接班人祝玉妍都情不自禁,為之傾倒。

**教導我們:“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從日後石之軒對於祝玉妍幾次蓄意揭瘡疤式的說話行事可以看出,他對於祝玉妍絕不是毫無感覺。其與祝玉妍最後一會時那句蒼茫寥遠的“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其滄桑感懷中,實不知有幾分是為了與祝玉妍曾有過的那一段愛恨難分的過去。

然而我們必須注意到的一點是,祝玉妍修習的是《天魔策》中僅次於“道心種魔**”的“天魔功”,是代表兩派六道的魔門新一代接班人。而圍繞在她身邊的,更都是中原武林一代俊彥。石之軒雖然未必會輸給他們,但至少如宋缺、魯妙子之流,自也會給他造成頗大的壓力。當然最重要的是,他所修習的功法,在先天上便要輸給祝玉妍一籌,花間派的地位,也自一直被陰癸派壓着一頭。諸君試想,哪怕在高呼男女平等的今天,任何一個正常男人,恐怕對於自己心儀的女子在各方面均超過自己,也還是會有些心結。更何況在斯時斯景之下,更何況石之軒是一個如此驕傲的男人。

個體心理學奠基人阿德勒曾在其代表作《自卑與超越》裏詳述過由自卑升華到超越的心理過程,要以此理論詳細論證石之軒的過程未免過於矯情。但我們哪怕是用最直觀的心情去體會,就可以明白驕傲的石之軒在這等情景下面急於尋求突破的心境。

《大唐》上關於祝玉妍年輕時的描寫並不太多,但我們大致可由婠婠身上,推斷出祝玉妍年輕時的性子。畢竟婠婠是自小被祝玉妍當成接班人來培養的,從其造型到氣質,均可以看到祝玉妍投射在其身上的影子。婠婠對徐子陵一番情意,其直來直去、敢愛敢恨的率真,曾令其支持率一向高居於師妃暄之上。我們視祝玉妍如邪魔,一方面是因為我們未曾注意到她後來的性格,大多是在迭逢變故后的一種自我保護;另一方面,則恐怕是因為《大唐》中關於祝玉妍年輕時的觀感,全部是出自於對其素有成見的人口中。年輕時的祝玉妍便如年輕時的婠婠,這一說法也實可以解釋石之軒為何能順利成為補天閣的傳人,這其中固然是有石之軒個人條件的因素,但從後來石之軒又將傳人又復拆成兩個可以看出,以一人承襲魔門兩家之長,在魔門之中亦實屬特例。若當時石之軒沒有身為兩派六道之首的陰癸派接班人的祝玉妍首肯乃至暗助,恐怕也還是要掀起不小的波瀾。

是以當石之軒學成補天閣的功夫,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之後,相信祝玉妍會覺得已經等到了自己的幸福,於是她根本不顧當時自己正面臨修習“天魔功”最上一層心法的機會,在花叢間,竹林下,兩個有情人終於合而為一,僅從這一點看來,便可以知道當時祝玉妍痴情的程度不但甚於婠婠,甚至更甚於石清璇。可惜的是,相信在這個時候,他們誰也沒有想到,他們的這次遇合卻是另一場噩夢的開始。

說及這個噩夢的製造者,不得不提一提當時的陰癸派。《大唐》中在石之軒與祝玉妍的最後一次見面中,祝玉妍曾提起石之軒:“氣死師尊”,這個當時陰癸派主的極端反應實可見當時陰癸派這個娘家對於石祝之戀所抱的態度。

其實這是可以理解的,祝玉妍正如日後的師妃暄,身上承寄了太多東西,雖然此時魔門尚不敢以江山為念,但祝玉妍這朵名動天下交際花無疑是魔門對外的一扇最佳窗口。其實今時今日看多了各種偶像的我們,實不難理解陰癸派主的擔心。畢竟各種偶像婚前婚後,其對追捧者的吸引力是完全不一樣的。陰癸派主不知傾何等心力才培養出祝玉妍如此人物,石之軒雖然人才難得,但陰癸派主又怎能任由這座堡壘就這麼被從內部給攻破了。是以我們想見當陰癸派主眼見着自己的得意弟子馬上便要達成自己畢生的希望時,卻被如此無情地粉碎,那樣的打擊,實在出乎於她的心理承受之外,其就此殆然長逝,實非無由。

陰癸派主的死將給祝玉妍帶來多大的打擊與壓力,我想如何猜想都不過份。這個時候的她,在世上唯一可以依靠訴說的,只怕只有石之軒一人,而最不幸的是,在這個時候,石之軒自身卻又出了問題。

補天閣與花間派完全是兩種不同的路子,作為唯物主義者的我們自然能明白這兩種功法的不同更多地體現在心性也便是心理上的問題,而這些心理問題並非如何玄之又玄,其實是由這兩個不同流派的不同生活方式所引起的。花間派講究生氣盎然,從日後候希白的縱酒狎妓的瀟洒生活中略可窺見花間派生活方式之一斑;然則補天閣所研究的卻是各種各樣的殺技,一個真正的殺手,必然要冷漠,要無情,要離群索居。候希白曾說石之軒將這兩派的功夫比喻成兩個相反的車輪,這“如車輪”頗具象徵意義。在各種心理學流派中,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常以一個完整的圓來表現個體人格的心理軌跡,而一個人心中存有兩個性質相同而位置相反的“車輪”,其實可視為石之軒身中具有兩個各自圓成的而且截然相反的人格的象徵。在一個人如何出入於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這個問題上,石之軒無法應對,由此而患上了嚴重的人格分裂症。

如果石之軒曾經詳細地將這番緣由解釋給祝玉妍聽,恐怕兩人間的關係也還不至於走到日後的地步。無奈石之軒的驕傲讓他覺得這樣的癥狀難以啟齒,也可能是他太過自負了,總覺得自己能夠在短時間內解決問題,到時再回頭來尋找祝玉妍也還不遲;更可能他當時正受着補天閣行事方式的影響,於是他在不知道祝玉妍所面臨的困境的情況下,就此選擇了飄然遠去。

我們實在很難以想像,祝玉妍在滿懷着絕望與希望交揉的複雜心境下,推開石之軒那扇柴扉時,望着空空如也的房間,那將是怎麼樣的一種心情?

她師傅所預言甚至是詛咒的一切,似乎在這一刻都實現了!

一切都是假的。

那個男人只是在欺騙她的感情,在覬覦魔門的霸業。

相信在那一晚的淚水與狂笑中,祝玉妍從此再不會相信人世間任何感情。《大唐》中她的口是心非,心狠手辣,都可以在這個夜晚找到痕迹。

同樣,石之軒的生活必然也是極端坎坷的,不管是人格分裂造成的折磨,或者是要如何想盡辦法投身入四大聖僧門下,其需要的都不是一般的耐性與考驗。然而他終於憑藉自己的天份,一步步地達成了目標。

其實候希白將佛門的心法理解成連接兩個車輪間的軸承,這個說法只怕是未得其中奧妙。隋唐佛教直承魏晉而來,無論是三論宗說“真俗二諦,八不中道”,天台宗講“一念三千,三諦圓融”,還是華嚴宗以“法界緣起”喻世間法,道信大師闡發“一行三昧”之說,其主旨均深受般若空觀與龍樹中道論的影響,宣說緣起性空之學。以現實世界的萬象萬法盡為虛妄,唯有法性真如為真實不二法門。是以對石之軒來說,體悟並認同這樣的思想,也就意味着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不過是自己應對世界的外相,決定自己的這個人最根本的東西,還是在於自己的心。師妃暄說起石之軒全盛時期,於談笑晏晏間出手殺人,絕不留情。這實可視為一個範例,談笑優雅是花間派的特色,陰狠殺人是補天閣的功法,可見石之軒的解決辦法,就是成功地將這兩種不同的生活態度完全融冶於一心之間。

可以想見石之軒發現自己成功地將吸化了兩種不同的心法,從而成就再不在天下任何人之下的時候,那種興奮莫名的心情。以他的性格,這些年恐怕早已藏得厲害,憋得厲害,此時神功大成,他再不需要掩飾什麼,只是他恐怕也沒能料到,原本慈眉善目的四大聖僧,滿口萬般皆是幻的,能在轉瞬間換上一副嘴臉。

其實我們不妨細想想,那四位年近百歲、修養有素的大德高僧,在這件事上大動無名,竟不惜親開殺戒、千里追蹤,所要追回的難道是那本應視為皮毛外相的所謂武功?這肯定是說不通的,畢竟石之軒入門日淺,也不可能同時拜入四人門下,更不可能盡得真傳。是以石之軒從他們身上學到的,恐怕更多的只能是佛法義理,而不可能是什麼秘傳神功。而如果說他們此舉是為了衛道伏魔,那就更說不過去了,莫說祝玉妍、婠婠先後橫行江湖,甚至安隆都公然把生意做得如許之大,四大聖僧連安隆胸口上的太極印都偷窺到了,卻是聽之由之,可見“衛道伏魔”實在只是一句華麗的廣告語,當不得真。

然而石之軒所學去的那一番佛家義理,不正是一切佛門子弟所想向一切人普及的么?自竺道生以來,“一闡提人俱有佛性”的論斷漸已是佛門通理,那麼為什麼石之軒這樣惡跡未彰的人,讀佛法而有所得,這四大聖僧卻不但不歡欣鼓舞,反而殺氣騰騰呢?他們一心想追回來的,究竟是什麼?

關於這個問題,我們必須回到佛家與魔門鬥爭的本質上講,才能看得明白。

佛家與魔門之爭,實質上是兩種宗教思想的鬥爭。差別只在於佛家是成型的宗教,其理論體系十分完備;而魔門則是未成型的宗教,他們的思想駁雜煩復,卻缺乏整理。

偉大導師說過:“宗教是人民的鴉片煙”,從這個論斷出發,我們可以看見佛家是已經具備了製造高級毒品提純的成熟工藝以及完善銷售渠道的宗教,而魔門卻還停留零星採集舊有典藉中精神鴉片的原始階段,並且他們的銷售渠道只有如“斬俗緣”般的強買強賣。二者間的差異恰可解釋四大聖僧為何對石之軒這個盜法者如此戒慎恐懼。

在數百年的爭鬥中,雙方對於對方的武功恐怕多少已經有所了解,然而這卻不是什麼了不得的頭等大事。正如兩個相互競爭的販毒團體,某次被對手搶去一批用來保護毒品的軍火,雖然也是一件很丟面子的事情,但損失總還在可承受範圍內。然而石之軒的這次卧底行動,盜去的卻不是軍火,而很可能是練制毒品的秘方,甚至毒品銷售渠道的秘密,這自然由不得四大聖僧不撕破老臉,火力全開,務求把這個潛在的可怕對手扼殺在搖籃之中。

從後來婠婠、候希白乃至石之軒對寇、徐等人對於魔門思想的闡述,可以看見魔門在製造精神鴉片上的工藝上接受了佛門的啟發,當然最重要的還是石之軒重歸魔門后,魔門從此之後掌握了佛門推廣自己思想的銷售渠道的秘密,那就是自道安、慧遠一脈相傳下來的那句不二法門:“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

如果轉換成現在的語言,那就是依附甚至掌握國家強制力,才是推廣思想的最大保障。

然而當時的石之軒卻還沒有意識到這一切,當他成功逃過四大聖僧的圍擊,並在這場游擊戰中領悟出天下無雙的“不死印”加“幻魔身法”時,其志滿意得的程度,恐怕實不啻於得中十年寒窗、金榜題名,於是他的第一件事,自然是春風得意馬蹄疾地回到他的“家”去尋找那個在印象中應該是一直在苦苦等待着他祝玉妍。可是他怎麼也沒有想到,等待他的將是一幕改變他一生的人生悲劇。

祝玉妍與石之軒一樣的驕傲,一樣的執着,在她認定了自己上了石之軒的當,甚至害死了自己的恩師的時候,她到死都沒有改變過自己的這個念頭。或許是出於對門派的補償心理,她此後所做的一切,都是從門派利益的角度出發。魯妙子一直認為是先前沒看清祝玉妍的本質,他卻不知道是祝玉妍從此之後性情大變,她先是奪邪帝舍利重創魯妙子,爾毅然決然地跟岳山誕下一女,我想這一方面是修習天魔**的需要,但更重要的,應該是她想徹底地斷了自己對石之軒的想念。

可以想見,當滿腔歡喜的石之軒重見祝玉妍時,人面仍依舊,世事已全非。昔日暖語溫存的紅顏知己而今卻只餘下滿心滿眼的殺氣與仇恨,甚至她早已投入別人的懷抱,還心甘情願地為那個各方面都完全不如自己的岳山生下了一個女兒。而最嚴重的問題還在於,祝玉妍與石之軒的驕傲,都決定了他們都不會主動向對方做任何解釋。

我們已無從知曉他們之間究竟有過何等層級的衝突,或許只是石之軒大笑而去,或者是祝玉妍出手擊殺,總之任何的舉動都只能讓缺乏溝通的兩個人之間誤會重重加深,終於導致不可收拾的境地。

然而石之軒的麻煩卻遠不止於此,四大聖僧雖然讓他自四人合圍中飄然逃去,但收拾他的心卻不可能就停息。在請來寧道奇與石之軒的兩度交手卻難佔上風之後,他們很迅速地調來了原本用以對付魔門新一代接班人的秘密武器,也就是慈航靜齋這一代的傳人,那位同樣與着許多武林俊彥有着說不清關係的碧秀心。

碧秀心恐怕從來未曾意識到自己這趟任務的危險性,畢竟她以前從來未曾遇見過如石之軒這般視理法為無物的狂生。岳山對她敬大於愛,宋缺、李淵出身高門大閥,而且屬於主流階層,正是禮法的維護者。是以在碧秀心面前,恐怕拼力表現的都是自己修養的上半身,而不敢稍稍流露出男兒的本質。

然而石之軒卻不然。花間派的心法本就是追尋“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泡妞至境,這一點可由以後候希白敘述中看出來。此時他對祝玉妍已經可謂愛恨交集,恐怕還因此對女人懷有一份報復之心。而偏偏在這個時候,他遇見了一個各方面與祝玉妍若有神似的碧秀心,他心中那份複雜的情感,轉瞬間投射到碧秀心身上,並非是無跡可尋。

碧秀心的身上,與祝玉妍有着太多似是而非的相同性。比如同樣地國色天香,比如同樣地神秘莫測,比如同樣地周旋於黑白兩道頂尖的人物之間。其實這是可以理解的,魔門與慈航靜齋的接班人,本身就是兩大宗派在江湖上的一扇窗口,在很大程度上起着廣告效應。兩大宗派的目標客戶相同,其廣告性質上自然也相差無幾。當然,正如肯德基與麥當勞一般,不管性質如何趨同,總是要強調自己的企業文明不同。陰癸派的企業文化自然是承自自身祖業的嫵媚勾人,而慈航靜齋的特殊包裝則是宋缺所說的言行舉止如仙子般的“仙化”。

這種“仙化”對於男人而言,尤其成功男士而言,恐怕具備了更大的吸引力。在後世的女性服務業中,也有不少學會了這一招式,後世諸如秦淮八艷之類,其高貴如公主的氣質包裝,也可以視做是不同企業間企業文明互相滲透的事例。當然,這是后話了。

明白了這一點,我們也就可見石之軒與碧秀心初遇時,為何會有如此大失常態的做法,碧秀心的一切,都會隱隱讓他想起潛意識深處的那個紅顏;碧秀心的“仙化”對他而言,則有着不啻於制服誘惑般的刺激;更何況,他還是一個在和尚廟裏呆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生猛男人!

於是一切如此地順理成章,於是一切如此地水到渠成。

當然這一切相對於碧秀心而言,也是前所未有的感覺。以她的功力,與邪王那一戰想必也是燦爛無比。以黃易對高手過招的正常描寫來看,這一戰必是心理、辭鋒,無所不用其極。而邪王剛在四大聖僧處進修歸來,禪機義理,只怕殊有不減於碧秀心之高明處,這種淵博本身也是男性的吸引力之一。更有甚者,心理的交鋒直如心與心的交流,石之軒那種剛剛失戀后略帶悲傷憂鬱的氣質,必然一覽無疑地呈現在碧秀心面前。當然,愛情本來就緣於那種盲目性地燃燒與熾烈,他那種直取本質,單刀直入的赤祼祼的求愛方式,更是初涉江湖的碧秀心根本無法招架的武器。

於是在那一場大戰之後,邪王不但贏了碧秀心手中的劍,更贏得了碧秀心的一顆芳心。

當然,碧秀心本身也是具備吸引邪王的一切條件。無論是她的容貌、她的學識,她的醫術,或者是她那令人渾忘塵俗的笛藝,都足以讓此時一顆心百孔千瘡的邪王沉醉於幽林小築的二人世界,全然忘卻小谷之外的悠悠歲月。

如果換一個身份,或許他們將是千古稱羨的神仙眷侶,然而門第間的差異哪怕到今天都還是影響着婚姻的重要因素,又何況在那一千餘年前的時代,又何況,他們兩個人的身份是如此的特殊。

另外,生活也斷然不可能是完全的風花雪月,石之軒與碧秀心的二人世界中也容不下另一個僕人,於是如何應對瑣細而具體的日常生活,恐怕對於一向自在慣了的邪王與碧秀心,恐怕也是一大考驗。我們實在難以想像,邪王與碧秀心要如何決定誰來做飯,誰來採購,誰來洗衣服,誰來倒馬桶……

我不知道在石之軒心性修為的嚴重下降中,被煩瑣生活的困擾的因素佔了多大的比重,但影響是肯定存在的。畢竟佛門心法的圓融無礙,在很大程度與佛門的生活方式有關係,哪怕日後講求“見性成佛”的南宗禪,也要以“農禪合一”的叢林清規來約整心性,而今走進婚姻圍城石之軒,再難將心保持在於世間一切無住無礙的境界,那兩種人格的影響不免又要隱隱發酵。

當然,如果讓石之軒繼續與碧秀心過着王子與公主的幸福生活,那花間一派的講究情趣的生活方式終將佔據石之軒的全部身心。從後面的分析中我們也可以看出這一段生活使得在今後很長一段時間內,石之軒都難以把自己的生活方式調整回補天閣的道路上來。但無奈的是,他們的阻難卻遠遠不僅此而已。

石之軒與碧秀心的這場婚姻不但慈航靜齋不可能同意,魔門對此恐怕多半也抱着疑慮的態度,這一點從安隆日後的表現也可以看得出來。祝玉妍出於驕傲,或許對此不置一辭,但那位歷來崇拜石之軒的安隆,恐怕對此是曾死諫過的。陰謀論、陷害論,恐怕是魔門對此流行的說法。石之軒對之想來只是一哂,但他如此敏感的人,恐怕潛意識裏也難免會對自己與碧秀心間的身份認同產生疑慮與裂痕。

而代表碧秀心娘家的佛道二門,對於這件事更是難以容忍。只看多年之後師妃暄仍然將這件事情實質上有利於佛道二門的事情定性為“捨身飼魔”,便可知慈航靜齋對於此事的態度如何。而碧秀心娘家人的這種態度,又必然在一定程度上刺激着石之軒驕傲而敏感的心。

這個時候,石之軒仍然是珍愛着碧秀心的,他甚至還跟碧秀心留下了愛情的結晶,這事實上也可見他與碧秀心對維持這段婚姻的努力。

如果沒有外逆橫來,或許一切就會這麼平靜下去。然而此時,卻又發生了一件令石之軒自尊心大受傷害的事情,那就是慈航靜齋的金牌打手寧道奇再次打上了門來,並且藉著石之軒心緒煩亂的時候,勝了石之軒一招。

一個長久以來被娘家人看不起的姑爺,被娘家人打上了門來,而他居然還棋差一着被娘家人給打了。此情此景,對一向眼高於頂的石之軒而言,實在是不知情何以堪?

後來師妃暄說起邪王此次不敵寧道奇時“逃遁而去”,這實在是一個頗堪玩味的字眼。如今的邪王與往昔不同,他已經擁有了一個家。是以邪王此去,寧道奇或者說慈航靜齋不加追擊,絕對不是找不到邪王所在,恐怕多半還是抱有顧及碧秀心面子的意思。

而這一點,只會讓邪王更難受。以邪王的高傲,他絕不容許自己託庇於女人之下,哪怕她是自己的妻子。於是他只好又一次選擇了離開。

如果認為邪王的離去,只是意識到自身的不足,想去填補什麼心法上的破綻,未免把邪王忒也小看,更實在難以解釋邪王在此後的數十年間為何修為上毫無寸進,反是把大好的青春浪費在西域上面。

當然,站在慈航靜齋立場上的後世史學家評說邪王的這次離去的時候,無疑是拿着階級的放大鏡,用最匪夷所思的惡意來揣測他的用心與動機。然而當我們把邪王還原到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來看待,我們很可以明白這樣一個被娘家人羞辱過的驕傲男人,此時心裏所急需的事情,恐怕就是向自己最愛的妻子證明自己的價值,雖然可能在他妻子的心裏他永遠是最好的,但向妻子、向娘家、向整個天下來證明自己的價值同樣是一個丈夫所應該承擔的責任,因為這將是妻子最大的幸福與驕傲。

所以石之軒走了,他的驕傲同樣使他沒向碧秀心做太多的解釋,但是他卻把自己最高的成就留了下來,那就是集佛魔兩家大成的“不死印法”。

在《大唐》中提及此段經歷的人,居然大都眾口一聲地稱石之軒此舉意在害死碧秀心,我實在不知道是怎樣心腸的人,才能想出這種誅心之論。以這樣的心態來揣測一個丈夫給自己的妻子留下的最後禮物,實可謂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我們上面的分析,注重的是石之軒的向度,然而我們也應當明白,碧秀心是與石之軒同樣驕傲的人。是以《大唐》中師妃暄提起碧秀心看《不死印卷》而自縮短壽元時,說的是碧秀心憚精竭力也想不出“破解之法”。由此我們不難聯想到《神鵰》中王重陽與林朝英的關係,小龍女在與楊過雙劍合壁時終於體悟出她的祖師婆婆在研習全真武功的破解方法,那種通過對心上人武功的研習而獲得如同與心上人攜手相伴的快樂。我難以斷言在碧秀心數十年如一日地對不死印的研習中,是否包含着這種情緒的驅動,然而我想這應當也是一種合理推斷。

《大唐》中對於碧秀心的政治智慧沒有太多的評價,但以梵清惠與師妃暄的水平來評斷,碧秀心的政治覺悟也自可想而知。以石之軒的聰敏,在經過了對這多麼些年來鬥爭的反思,又與碧秀心相處這許多時間以後,此時的石之軒,已經理解了四大聖僧所最不想他學到的事情。這個時候的石之軒,所追求的已經不再修為上的提高,他的胸中,已經有了一個天下。

天下太平是碧秀心乃至慈航靜齋的除了天道之外、甚至可以說是高於天道的另一個核心信仰。於是石之軒就要證明給她看,他自己一個人,就可以實現她們的夢想。

石之軒走出幽林小谷的時候,應當是隋煬帝剛剛即位的時候,經文帝數十年積累,此時的大隋國富民強,一片昇平盛世的氣象。但石之軒卻憑藉自己超人的洞察力清楚地看出這個表面上一片繁華的國度所面臨的最重大威脅所在,於是他借用了可能同為魔教某個流派的“裴矩”這個身份,接受隋煬帝的任命,一頭扎進了西域。

從《大唐》中我們可以看出,對於這個階段裴矩所從事的活動,書中都是持批判態度的。前有邢漠飛指責裴矩令其國破家亡,後有師妃暄說他意圖分裂國家、禍亂天下。這樣的歷史觀其實可以算得上是正統史觀。關於裴矩的事迹大抵見於《隋書》、《舊唐書》、《新唐書》中,在這幾本由唐、宋史官編成的史藉里,對裴矩經略西域,以及後來與隋煬帝征高麗一事

然而與此相矛盾的一個事實是,唐代幾乎完全繼承了隋煬帝時期的西域政策,不但對西域各民族分而治之,甚至經略西域時先取吐谷渾的步驟都與隋煬帝如出一轍。而唐太宗、高宗兩朝亦相續大舉征伐高麗,乃至唐太宗臨終死,尤以未能平高麗為念。在這樣的事實面前,我想我們有理由對裴矩,或者說石之軒,在這一階段的事迹進行重新反思。

唐代史官之所以對此持批評態度,原因應該有二。第一,唐代初期,檢討隋朝施政得失的自覺佔據了思想界主流,唐代史官在汲汲於以隋亡教訓為鑒,作此論時不免以成敗論英雄;第二,不管是經略西域,或者是遠征高麗,都應當放在國際政治的高度來加以考察,唐代史官習慣了以大唐為天下之中,其立論庶不免有一葉障目之偏。

自班固在《漢書》中以“西域”立傳之後,歷代的正史均立《西域傳》。儘管各朝代的西域所指代範圍各有不同,但是否能平治西域成為歷代皇朝強盛與否的一個晴雨表,卻是毫無疑義的。

西域與中原王朝間的關係,取決於深刻的地緣政治的原因。有學者曾指出,長城的大致輪廓與學界所稱的“15英寸等雨線”頗相吻合,這並不是一個巧合。15英寸等雨線一直是農業文明與游牧文明的分水嶺,一年的降雨量要是小於15英寸就不能從事農業生產,是以長城以北的游牧民族無法發展出有效的農耕文明。游牧只能是靠天吃飯,於是北方的游牧民族在長時間的災難與遷徙中不斷建立起一個個強大的草原帝國向南方進行掠奪與征服,二者在鬥爭中不斷融合,這才形成了今日的中華民族。所以在隋唐之際,草原帝國與中原帝國間的鬥爭,是有着其不得不爾的深刻原因,將突厥對大隋的攻伐說成是憎恨裴矩的挑唆,實可謂是倒因為果。

突厥人原本只是柔然治下的一個奴隸部落,但自西魏文帝大統年間時,突厥與西魏開始結盟往來,從此後走上了爭奪草原霸權之路。在此後數十年間,突厥人橫掃草原,滅國無數,建立起了一個空前強大的超級草原帝國。

突厥的強盛給中原王朝帶來了嚴重的壓力,尤其是時還處於南北分裂中的中原大地,以致於當時的中原王朝不得不爭相向突厥人納貢示好,以免腹背受敵。隋的前身北周亦飽受突厥欺凌,北周武帝甚至不惜迎娶突厥木杆大汗之女為後,而讓他自己的原配竇氏退居側室,其卑躬屈膝的程度一致於斯。另一方面,中原王朝的退讓更加劇了突厥人的氣焰,以致於到了佗缽可汗的時代,其竟公然宣稱:“我在南方的兩個兒子那麼孝順,根本不用擔心沒錢花。”可見此時突厥人自認為其對於中原已經是類似於太上皇般地存在了。

但中原王朝的隱忍只是為了積蓄力量,在北周滅北齊,隋代北周之後,隋文帝自認擁有了一個穩固的北方,而且大隋國力日盛,是以隨即切斷了對突厥的財物供應。突厥為之震怒,當下全力南侵,全面突破長城防線,隋軍盡起精銳相抗,卻仍被殺得節節敗退。突厥人縱橫千里,所向無敵,直至隋將達奚長儒率兩千隋軍與十萬突厥軍在周桀拚死一戰。是戰隋軍將士晝夜拚鬥,血戰三日,士兵手中武器全部損耗殆盡。隋軍士卒赤手空拳依然毫不放棄,沒有武器便用拳毆擊,軍士手皆見骨,突厥人死傷萬餘。而此時血戰到底的隋軍兩千將士幾乎死傷殆盡,達奚長儒自己身被五創,兩處傷口甚至被刺穿,身負重傷。隋軍將士可以說是以自己的生命與鮮血硬生生將突厥人嚇退,這也顯示了突厥的可怕實力。

由此我想我們已經可以明白石之軒在西域的經略是何等的了不起。他在原本一片空白的基礎上,不帶一兵一卒,僅僅採取分而治之的政策,在短短數年間,在西域初步建立起了隋朝的霸主地位,隋煬帝大業四年(公元608年),煬帝祭祀恆岳時,西域十餘國“咸來助祭”。隨後隋國在伊吾建城並分兵駐守的舉動,由於裴矩的存在,西域各族不但毫無反對,反而深表認同。而石之軒發揮其花間傳人繪畫上的天賦而寫成的圖文並茂的《西域圖志》,遍及西域四十四國山川地理、風土人情,更是成為隋唐兩代經略西域的必備參考書。

此外,石之軒在《大唐》裏最為人詬病的唆使突厥分立的措施,實是對於中原王朝來講,誠可謂是澤及後世,突厥分裂為東西兩大汗國后,內戰連連,卻又各自奈何不了對方,於是隋國在此時可謂左右逢源,東突厥的啟民可汗甚至不得不採取表面臣服於隋的政策,昔日的老子成了兒子,雖然這只是表面上的現象,但確實已兆示着大隋頗有翻身做主人的氣象。

而且我們必須看到的是,石之軒達成這一目標雖然倚仗了大隋蒸蒸日上的國勢的強大威懾力,但卻不曾因此在西域動過半分刀槍。我不知道是什麼力量支持着石之軒在堅持着使用最和平的手段來解決這個最血腥的問題,但我想,或許,是他心裏午夜夢回時的一個倩影。

由此我們也很可以理解赤手空拳便將西域攪得天翻地覆的石之軒,為什麼會在《西域圖志》中自信滿滿地以“渾、厥可滅”來做結尾。當日的大隋軍容鼎盛,國富民豐,在有了他在西域打下的良好基礎,並有了《西域圖志》這種對敵人形勢的清楚評估文件之後,他的這種信心,並不是完全沒有來由。

當然,在平撫西域的過程中,難以避免如邢漠飛之輩的怨恨與血淚,但國家民族的利益,從來不能僅以正義和非正義來加以考量,否則寧道奇約戰宋缺,就實實在在是無恥之尤了。

在西域的局勢告一段落之後,石之軒的目光又投向了另外一個地方,那就是高麗。

說起隋煬帝征高麗,歷代史學家所給的評價基本上都是窮奢極欲、濫用民力,甚至因此而直接導致了隋朝的覆亡。這個觀點同樣出於唐代史觀,並在極大程度上左右了後世的研究者。然而當我們跳出國內政治的框架,從國際政治的高度來考量隋煬帝的遠征高麗,我們就可以明白為什麼隋唐之際的君主,為什麼會前仆後續地將征高麗作為必須達成的目標之一。

《隋書•高麗傳》說,高麗王得知隋平陳后大懼,立即“治兵積穀,為守拒之策”,可見隋的統一對於當時東亞政治格局影響之大。南北分治時,分立王朝均無力北向,而當中原大地一統於隋,在一定意義上就意味着整個東亞的政治格局開始由勢力均衡的多極分立向以隋為中心的單極化國際關係轉變。

《大唐》中對於高麗,頗有清代諸君將當時的日本視為“蕞爾小邦”的誤解。然而實則高麗在遼東的經略,卻嚴重挑戰了以中原王朝為中心的單極國際體系。高麗自魏晉以來,趁中國內亂之際向西北擴張,在經過了與曹魏及鮮卑慕容氏的幾次生死搏鬥,牢牢佔據了遼河流域。

遼河流域位居中原王朝與突厥勢力的交界點,對中原王朝具有極其重要的戰略意義。只要控制了遼河流域,也便可以控制東胡各族及國家,如此便可斬斷勢力已達此地的突厥人之左膀右臂,進而構成夾擊突厥的有利形勢。

然而高麗佔據了遼河流域之後,不但由此獲得了肥沃農田,從而經濟實力大漲。更以遼河流域為基地,開始將東胡各族的控制權牢牢地掌握在了手裏,形成了突厥與中原王朝兩大勢力間一個微妙的“關鍵少數”。

從隋文帝至煬帝年間,對於高麗控制下的契丹、靺鞨等東胡族艱難而收效甚微的招撫過程,便可以知道高麗雖然不具備獨力對抗中原王朝的實力,但其存在並對東胡各族保持着的實際控制力,在事實上使得以中原王朝為中心的東亞政治格局,難以真正地最終確立。

更有甚者,高麗控制着遼河流域這樣的戰略要地,如果其與突厥相勾結,則隋將不得不面臨兩線作戰的嚴重威脅。是以大業三年(公元607年),當隋煬帝在啟民可汗帳內無意間發現高麗使節,頓時震怒不已。這在一定程度上也顯示了高麗與突厥結盟的潛在危險,已經有了浮上枱面的徵兆。

大業三年(607年),自啟民帳內回朝後,隋煬帝就立即召集群臣討論高麗問題,當時的裴矩就列舉了兩大理由攻伐高麗,一是高麗原是中國領土;二是高麗不臣。大業七年(611年),隋朝已臣服了東西突厥,打通西域,征服西南,四方來朝,基本建立起了以隋為中心的國際關係秩序。舉目四顧,唯有高麗仍不臣服,甚至還潛通突厥,阻礙東亞國家入朝,成為隋朝的心腹之患。於是,煬帝下詔討伐高麗,以期在東亞最終實現其國際戰略目標。

然而在這個時候,石之軒的信念,以及他經略西域的成功經驗,卻使他勸說隋煬帝採用了一個類近於賭博的手段,從而使得這一場本來勢在必行的征高麗之戰,受盡後世史學家千古唾罵。

大業八年,隋113萬大軍分成24軍,日發一軍,相去40里,首尾相繼,長達960里。若再加上二百多萬饋運夫丁,真可謂漫山遍野式地殺向遼東。這種小說家都難以想像出來的出征規模,由於其戲劇般的鋪張受盡唾罵,當時的隋兵部尚書段文振便直言上書表達了反對意見,然而今日如果我們拋開以成敗論英雄的觀念,卻可以發現而這樣不合理的安排背後所包含的深刻用意。

首先,早在大業三年六月隋煬帝出巡突厥時,“太府卿元壽言於帝曰:‘漢武出關,旌旗千里。今御營之外,請分為二十四軍,日別遣一軍發,相去三十里,旗幟相望,鉦鼓相聞,首尾相隔,千里不絕,此亦出師之盛者也。’”毫無疑問,討伐高麗是兵巡突厥的翻版。《資治通鑒》說得很清楚,兵巡突厥的目的是“出塞耀兵”。同樣地,征伐高麗也是一次大規模的耀兵。重要的是,耀兵的對象不僅限於高麗。《資治通鑒》大業八年二月條載:煬帝“引曷薩那可汗及高昌王伯雅觀戰處以懾憚之。”曷薩那可汗即西突厥處羅可汗。隋煬帝深知,突厥等國入朝是為形勢所逼,並非誠心悅服。所以,他調集全國兵力,一方面想先聲奪人,壓服高麗,同時向各國示威,使之不敢反叛。因此,出兵高麗是一箭雙鵰的威懾行動。其次,十分明顯,隋煬帝大規模出兵,意不在戰,而在不戰而勝。這一點,從隋煬帝的以下措施可以看得很清楚。首先,在二十四軍里,每軍都設置受降使者,“承詔慰撫,不受大將節制”。這類受降、慰撫使者直接聽命於隋煬帝,權力之大,甚至可以左右戰場統帥的指揮。如慰撫使劉士龍制止於仲文逮捕高麗大將乙支文德的嚴重錯誤,就是明證。第二,隋煬帝嚴令三軍:“高麗若降,即宜撫納,不得縱兵。”這種措施甚至致使前線指揮失措,屢遭不利。第三,當時的兵部尚書段文振曾上表提醒隋煬帝:“但夷狄詐,深須防擬,口陳降款,毋宜遽受。”這決不是無的放矢,反映出隋煬帝在出兵當初就制定了逼降高麗的方針。身居決策上層的段文振看到了這一方針的危險性,才深相勸戒。

傾舉國兵力做一場華麗的宣示,勿求兵不血刃地逼降高麗。這其實深得主席“戰爭是流血的政治,政治是不流血的戰爭”之神髓,但過於強調政治性,則無疑會嚴重拖累軍事部署,石之軒的這般舉動,無疑是在進行一場政治豪賭。

如果贏了,從此以隋為中心的政治格局將無疑確立,自此天下太平,四海休兵。或許石之軒在望着旌旗蔽天殺向遼東的時候,心裏已經想起了一個人,嘴角已經浮起一絲笑。

數年來的飄泊在異域他鄉,數年來的叱吒四方風光無限,他的心卻早已經飛回了那個只有兩個人的幽林小築。只要這次成功了,那就再沒有任何人能有任何借口來看輕碧秀心與他的這段婚姻。

不,石之軒從來不會在意天下人怎麼看,他所有的作為,不過為了讓她一個人來欣賞。

秀心,你不是一直在想着如何才能讓天下大治么?那我就捧回一個萬國來朝的昇平盛世送你。

此時的大隋,爭取了靺鞨,招撫了契丹,吸引了百濟與新羅,高麗已是完完全全的孤軍作戰,勝利似乎只在眼前。

如果真的能以這樣的手法來達成國家的長治久安,那就是最高境界,就是不殺,就是和平。

可是,如果輸了呢?

或許是因為當時石之軒的保證過了頭,或許是由於隋煬帝自身好大喜功的秉性,當時的隋煬帝滿心以為高麗必定屈服於隋軍的威壓,因而對可能發生的戰事,沒有作好充分的思想準備,從而大幅度限制軍隊的行動,一心等待高麗前來投降,甚至招引各國首領一同觀戰助興,於是,這一場原本已是行百里者半九十的煌煌遠征,居然轉瞬間成為一出遺笑天下的大鬧劇。

可以想見當那一封封戰報傳來時,石之軒那由巔峰跌至低谷的心情。

數年之功,毀於一旦,而且毀得如此徹底。

歷史習慣了成者王候,敗者賊;不論你的動機如何,只要你輸了,你就搶失去了歷史的話語權。

以石之軒的智慧,如何不明白等待自己的,只能是千古罵名。

饒是再為驕傲倔強的人,遭逢此情此景,心裏湧起的第一個念頭只怕也就是-回家。

家裏,有一個會理解他的人;家裏,有一顆會明白他的心。

然而,當滿懷着無奈與期待交揉着的複雜心情的石之軒,擠出一絲笑來快步走入幽林小谷的時候,迎接他的卻不是期待中那溫柔的微笑,還有一聲清脆的“爹”。

山谷里的女兒,眼睛裏寫滿了令他不寒而憟的刻骨仇恨;而那半抔冰冷的黃土,居然就是他朝思暮想的結髮紅顏。

如果那一夜幽林小築的草木有心,也必然都盡碎了。

我們無從知道,石之軒那一夜是放聲大哭,還是縱情狂笑,但我們可以清楚地知道,那一夜之後的石之軒,再不是原先的石之軒了。

阿多爾諾說:“在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野蠻的”。在經歷過如許的人生巨變之後,還要讓石之軒相信狗屁國家民族、狗屁正義公理,那同樣也是野蠻的。

在斯情斯景下,哪怕連石之軒自己恐怕都會對自己的所作所為產生懷疑了。

是不是真的是自己一步步害死了自己的秀心?

但這已經沒有關係了。

半抔黃土下埋葬掉的,幾乎已經是他對人世間所有美好的全部記憶。

在那一刻,他幾乎就要破繭成魔,成為真真正正的邪道之王。

如果不是還有一個人,還有一個他與碧秀心之間的故事曾經真正存在於這個世上的唯一見證—

石清漩。

邪王瘋了!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他都在不停地逃避着。

師妃暄說石之軒是懼怕寧道奇,實在是將邪王忒也小看。

石之軒從來不怕天底下任何人,卻唯獨不敢面對自己。

在這個時候,他本應當讓補天閣的心法佔據自己的身心,從此後再不為人世間任何感情所動。然而石清璇的存在,卻又無時無刻不在觸及他心裏一些本來應當忘卻的往事。

這個時候,造成邪王人格分裂的已不再是什麼花間派與補天閣的爭鬥,他想讓自己狠一點,再狠一點,然而每次看到石清漩,卻總是讓他的心觸到了最柔軟的一面。

於是《大唐》裏正邪兩道,幾乎沒有人不知道,石清漩是石之軒的唯一破綻。

在這個階段,邪王所無奈的,恐怕就是自己的“心太軟”。

一曲肝腸斷,天涯何處覓知音。

所以石之軒要出手爭奪“邪帝舍利”,對於一個已經將自己的路走到盡頭的人來講,“邪帝舍利”中有多少功力他並不看在眼裏,他要的是“邪帝舍利”中那些蓋世凶魔輸入其中的、曾令得寇仲直覺得“尤如千萬冤魂索命”的狠絕凶厲之氣。

然而或許是由於寇徐二人誤打誤撞地將這股凶厲之氣泄去了大半,但我想更主要的是邪王自己的心,得到“邪帝舍利”后的邪王看似恢復了以前談笑殺人的瀟洒風範,然而當他真正敢於面對自己之後,他卻不得不很無奈地發現,無論他再努力去忘卻,有一些事,有一個人,卻還是頑強地留在了他的靈魂深處,揮之不去。秀心一去,他的心便已經分成了兩半,所以邪王石之軒的矛盾不管是在得到“邪帝舍利”的之前還是之後,都是如此的明顯。

其實在很大的程度上,邪王已經將他的女兒當成了碧秀心的化身,而將女兒喜歡上的徐子陵當成了少年時的自己。正如許多父母習慣於讓子女來圓自己年青時曾有的夢一樣,石之軒對於徐子陵與石清璇間的那段感情的珍視,不但使他一再地不顧一切地對徐子陵手下留情,甚至在最後不惜以傳授“不死印法”來迫使自己放棄任何對付徐子陵的念頭。儘管他知道,這樣其實也便意味着自己放棄了整個天下。

於是在那個細雨蒙蒙的早晨,當徐子陵與石清璇終於一起肩並肩出現在他面前的那一刻,他的心裏無可遏抑地想起了那個她,想起了那個她與他相逢的清晨。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在那一刻,天下無雙的邪王淚流滿面。

石清璇親口告訴他:“娘到死前一刻仍沒有半句怪責你的話”。

雖然石清璇還是沒有明白他與她之間的故事,但邪王卻可以無恨了。

徐子陵跟石清璇的故事開始了,他的夢想達成了。

然而在那一刻他自己卻似乎成為了這個世上最多余的人。

所以他最後飄然而去的時候,又重新拾起了拋荒已久的佛法。畢竟人在這種時候,最需要的確實是能夠麻醉自己的精神鴉片。

如果再沒有什麼外來的刺激的話,或許邪王真的可以不再醒過來。但可惜的是,變故終究還是來了。

當然,這就已經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轉自《石之軒的傳奇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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