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三章:扶柩(四)
龍緋雲趴在羯的腿上,毫無戒心地沉沉睡去,睡夢之中她還能聞見讓她心悠的芝蘭清香。
看着小小姐睡着,羯的身子先是緊張地繃著,像是一把拉緊的弓。一動也不敢動,生怕將小小姐吵醒。
小小姐趴在他的膝頭上睡得極沉,馬車顛簸也沒有醒。
羯用一雙湛藍色的眸子望着她,她的青絲柔軟,她的面容閃爍着蜜色的柔光。溫暖的面容靠在他膝頭呼吸,微微起伏,像只乖巧柔順的貓兒。
光潔的額頭,又幾根細碎的髮絲滑下。纖細的睫毛像是一把展開的小扇子,割碎了光影,如丹青墨色般暈染在她的眼下,靜謐惹人憐。
她醒着時候的銳利鋒芒,此刻全都收斂了,只餘下豆蔻少女該有的無邪氣息,美得如同一幅畫卷。
羯慢慢回憶起,自己在殺戮戰場上與女將初遇時的景象。她踏馬而來,青絲飛揚,身上毫無血腥戾氣,眸光純凈。一個彎腰,就將孤零零的他拽上了馬背。
小小姐與當年的女將年紀相仿,面容相似。
龍緋雲的睡顏在無聲地蠱惑着他,羯睜着懵懂純粹的眼眸,身子一點點俯下,他發現時又慌忙坐得筆直。
像是一盤精緻美味的糕點放在他的面前,他想嘗一嘗卻又不敢。
當然小小姐比糕點更美味,十幾年了他早已忘記了糕點的滋味,眼裏只剩下小小姐嬌憨的睡顏。
不知在心底猶豫掙扎了多久,終於還是忍不住抬起手,落在小小姐的長發上。
他感覺不到小小姐髮絲的柔軟,發尾的溫度。羯移開了手心,怔然地望着自己纏滿布帶的手指,他忘了他成了活死人,再也感知不到世間的一切。不論是冷暖還是甜苦……
湛藍色的眸再次如水暈開。
馬車在龍家青銅大門前停下,由於慣性,馬車往前一傾。
龍緋雲驚醒了,身子沒有撞上車壁,羯的掌心擋在了她的面前。
羯扶着她坐起了身子,龍緋雲茫然地看了看四周:“龍家到了,是嗎?”
羯無聲地望着他,他生前只來過雍州城一次,接着埋葬了十幾年,對雍州城裏的一切都不了解知曉。
龍緋雲也想起了這一點,掀開車簾,她看見了龍家的青銅大門。
“羯,隨我下來。”龍緋雲先下了馬車,讓人找來了紗帽,讓羯戴上紗帽之後,才許他下了馬車。
比她高出一個頭多的鬼軍首領亦步亦趨地跟着她,龍緋雲站在哪,他就站在哪。而他站下的時候,總下意識擋在龍緋雲的面前,做出保護的姿態。
龍緋雲撫過剛上完漆不久的衣冠冢,對羯說道:“你將它拿着,與我一起送入龍家。”
桐木沉重的棺材上面寫着龍香君的名字,但裏面放着的不過是幾片染血的桃花而已。
羯一隻手扛起沉重的桐木棺材,放在自己的肩頭,高大的身形跟在龍緋雲之後。
見龍緋雲走來,龍家護衛拔出手中的刀劍。刀劍剛一出鞘,龍緋雲身後一股巨大的殺意壓下,讓他們握着刀劍的手不自主地顫抖起來。
龍緋雲則挑起眼梢,似笑地睨着他們:“怎麼?想以下犯上對我出手?”
隨即她收斂笑意,冷喝道:“是誰給你們的膽子?”
凜然的氣息,讓龍家護衛收回了手中的刀劍,跪在了她的腳下:“大小姐,這是家主的命令。家主說已經大小姐除名……再不讓大小姐踏入龍家一步。”
“哦?”龍緋雲漫不經心地掃視了他們一眼,“一個不姓龍的姦細,也好意思將我從族譜上除名。去通報一聲,我將收斂二小姐的棺材帶回來了。他如果不讓我進門,二小姐的屍首我就隨意處理了。”
兩個護衛對視了一眼,顫顫抬眸看向了大小姐身後神秘男人肩頭的棺材。
棺材裏面裝得竟是二小姐的屍首……
龍緋雲抬腳,將龍家護衛踹倒在地:“還愣着?趕緊給我進去通報!我只給你半盞茶的工夫。”
“是!”被龍緋雲踹倒的護衛連滾帶爬地起身,灰溜溜地鑽進了龍家後院。
龍英華接連着失去了兩個女兒,短短的幾個月內雙鬢生出了白髮。後院花影重重,而花影之後再沒有銀鈴般的歡笑聲。璧茵嫁人了,璧月出家了……
他坐在龍華院中望着花影出神的時候,護衛闖了進來,打破了院中的寧靜。
“何事如何慌張?”龍英華才記得手邊擱着的茶盞,端起再飲的時候,茶已經徹底涼了。
到底是人老了,拚命記着一些事情的時候就會忘卻一些事情。
護衛跪下,臉色煞白,喘着氣才哆嗦着道:“大……大小姐回來了!”
聽到龍緋雲的名字,龍英華沉吟了一瞬。那是他和玄瑛的女兒,最讓他刮目相看的女兒,也是讓他最難掌控的骨肉。
天資太過聰穎,未必是一件好事。慧極必傷……
“回來就回來吧。”沉默了許久之後,龍英華放下冷透的茶水,嘆了一口氣。
該來的總該來,或許他等這一日已經有些厭倦了。他活了半輩子,就是等着贖罪的那一天。
那丫頭知道了真相,會用何種態度對他這個父親?畢竟是他做錯了,他害死了玄瑛,也差點害死了他們的女兒。
“還有什麼事?”看跪着的護衛不走,龍英華知道他還有事情未說。
跪着的護衛哆嗦了一陣子,才費儘力氣說道:“大小姐不是一個回來的,她……她將二小姐的屍骨帶回來了。”
“什麼?!”龍英華陡然站起身子,手背一顫,茶盞跌落在地,一聲脆響。
茶水染濕了衣擺,他無暇去看,一雙凌厲、隱含殺氣的眸死死地盯着通報的護衛。
護衛哪經得住家主這樣看,嚇得雙腿發軟,連跪都跪不住了。
“你說得是真的嗎?”龍英華聲線顫抖,一陣輕咳,緊接着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心口。
蒼老肅穆的臉失去了所有的神色,他跌坐回太師椅,盯着桌上的水漬,死死地捏緊了拳頭。
一雙木然空洞又似絕望刻骨的眸盯着護衛,想要從他口中聽到否定的答案。
假的!他說得都是假的!
香君那孩子比緋雲還要小一些,怎麼會就這樣死了呢?
他想起來了,是他,是他的錯!是他讓香君去找鬼軍,他為了毀掉鬼軍,保護江山,又犧牲了自己另外一個骨肉。
為什麼?這一刻他想問蒼天,他陳英華到底做錯了什麼,要落得煢煢獨立,兒女盡失的下場。
他負了玄瑛是他的錯,若有天譴,報在他一人身上就好,為何要牽連到他的孩子身上!
“大小姐在哪?”他咬牙,嘗到舌尖的血腥,才恢復了一點神智。手腕顫抖扶着桌子站起身子。
他還不能就此倒下,他無論如何都要再去見自己女兒最後一面。
護衛見家主面色灰白,只怕再也經不起刺激,便小聲說道:“大小姐正在龍家大門前候着。”
龍英華一揮手,“讓她進來!”
龍家巨大的青銅大門緩緩打開,龍緋雲面無表情地踏入,身後跟着扶柩的羯。
在龍家龍鳳台前,龍緋雲示意,讓羯放下了肩頭沉重棺木。
龍家所有的人都來了……他們臉上有震驚,有悲傷,有懷疑,種種神色一晃而過,最終都定定地落在了衣冠冢上。
龍緋雲舉目眺望着巍峨聳立的龍鳳台,龍鳳台中龍香君得到綠婀時的喜悅神情還能浮現在眼前,而她已經香消玉損,什麼都沒留下了。
物是人非,莫過如此。
最後走來的是腳步漂浮的龍英華,要不是龍薄天一直在身邊扶着他,只怕短短的幾步路,他都沒有力氣走來。
見家主來了,龍家所有人都讓開了一條路。
龍英華什麼話都沒有說,身子一軟就趴在了棺蓋上,緊緊地抱着冰冷的棺蓋,像是抱着裏面沉睡的女兒。
這是龍緋雲第一次聽到龍英華哭,不同於女子的柔婉,他哭得聲音蒼茫,一聲聲如同怒吼一般。
龍薄天眼眶緋紅地盯着靈柩,指頭捏得咔嚓作響。他如何也不敢相信,幾日前還鮮活出現在眼前的君兒,就此與自己永別了。
只有龍緋雲神色平靜黯然。
龍薄天抬起佈滿血絲的眼睛,獰恨地看了她一眼。
“香君是怎麼死的?是不是因為你!”他嘶吼問道,要不是下人阻攔,只怕要上來與龍緋雲拚命了。
這本是意料之中的場景,但龍緋雲還是不由冷笑,“親妹終究還是比不上庶妹!你為何不問我到底經歷了什麼!”
“龍緋雲你閉嘴!”得知龍香君死訊,再沒有理智的龍薄天憤怒大喊,他拔出了腰間的劍,拚命地想要砍向她,“龍緋雲我要讓你賠命!”
“你不是我的妹妹,你就是個災星。你害死了所有的人,你回了龍家之後,各種噩運就接連而至。你為什麼要回來,死的人為什麼不是你!”
龍家的下人拚死擋在龍薄天的面前,“少爺你冷靜一點,大小姐是你的親妹妹,不管二小姐是怎麼死的,你都不能傷害她!”
憤怒悲痛無從發泄的龍薄天,雙眸通紅地亂叫:“不是的,她不是我妹妹,她就是個野種,災星!”
聽到“野種、災星”這兩個詞,龍緋雲的赤瞳漸漸變得冰冷,如同凍結的血海。
而就在亂作一團的時候,趴在棺蓋上痛哭的龍英華兩腿一軟跌坐在了地上。龍家下人顧不得去阻攔大公子,慌忙將家主扶起。
但看清棺材裏面的情形之後,各個也都回不過神。
他們做了最壞打算,或許二小姐死得極慘,模樣可怖猙獰。但乾淨的棺材之中,下面鋪着一層潔白的鵝毛軟墊,墊子上零星放着幾朵染血的桃花。棺材之中沒有二小姐的屍首,這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