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亂
腳步,越靠越近,細細碎碎,就像午夜偷食的老鼠。得到命令的爪牙紛紛向這座小鎮靠攏,企圖大幹一番。但正當他們來到這裏,突降暴雨,淹沒了所有蹤跡。
那個女人長什麼樣子?是個中國人?難道身上藏了什麼嗎?
他們窩在角落,透過雨簾打量周圍經過的人。這些問題跟他們一點關係都沒有,只要抓住她,活着將她送到至上母那裏,就會得到獎賞。獎賞使他們興奮,是他們的動力。
雨還在下着,驚雷打響了一個又一個,延綿不絕,像在警示着什麼。海水在這樣的天氣里異常熱烈,嘶叫着,像奔騰的馬,得意地看着大船紛紛擱淺。雲層重疊着,烏黑的顏色將世界的光也封鎖起來了。大海翻滾着從天上扯下幾縷銀線,緊接着,又是一個震裂了耳膜的雷打響。沒有及時撤離的海鳥,在暴風雨中無助地低飛尖叫。白色的巨排浪花跳躍着,終於得到釋放一般,世界有些顛倒了,人類社會在此刻變得消沉、安靜,大自然開始了它們熱鬧的慶祝。
“這雨要下多少天?”珥生趴在窗子口,望着外面的瓢潑大雨,隨口問道。
“我看至少三天,旱季這樣的雨真是少,即使是雨季恐怕也少見。”阿筍咬了絲線,緩緩回答。
“屋子裏柴火都不夠了吧?”
阿筍想了會兒說:“確實,只能燒兩鍋。”屋子裏傳來滴答的聲音,那是漏雨的屋頂滲進來水的響動,打破着屋子裏的寂靜。
冷不防,小翊看見這雨還沒有停就擔心地說道:“阿爸在做什麼呢?他有沒有地方躲雨?”
沒有人回答,原本安靜的房間,現在變得死寂。
“他怎麼還不回來,我們都吃上面了,哼!他還不回來。”
珥生收回了視線,冷冷地說道:“他不會回來了。”
“不可能,他說賺錢請我吃面的,還有,他說總有一天請好大夫治好我的病。”小翊跳下床來,在地上一瘸一拐地走路,他說道:“你看吧,我這腿是有病的,它需要治療。”
珥生蹙了一下眉,轉開視線,看着阿筍手頭的活:“你打算就這樣瞞着自己嗎?”
這話讓阿筍猛地扎了手指,一小股血湧出來,像是皮膚流了淚。她咬在嘴裏,緊張地搖搖頭:“小翊阿爸還會回來的。”
“對呀,我等了好久啦,我的腿一好,就出去找小朋友們玩,或者我還跟你們一起去賣布。”他站在那裏,沉浸在想像中:“如果這次阿爸在家,你們就不用翻地了,他的力氣大着呢。”
剛巧外面打了個雷,珥生的頭髮還沒有完全乾燥,她的語氣卻是格外的乾燥:“死了就是死了,再也回不來。”
話一脫口,她便不知為什麼,覺得自己變得這麼邪惡,生生打破別人內心的幸福。這種善意的謊言或許是別人生活的精神支撐,不停地漫長地等待着,這不應該是她們的根嗎?
不,這種生活是被侵略的!懷念怎麼能夠被當做應當的期待?
小翊看着披頭散髮坐在窗口,被閃電映得詭異的珥生,像是聽不懂這話,像是沒有見過這人。
“小翊,你要記住,你的父親死了,再也不會幫你看病,不會幫你翻地。”她雙眼盯牢這兩個罩在陰影里的人,雙手抓牢,一絲空氣也不留:“現在你沒有任何指望了,你只有你阿媽,何況有一天她也會離你而去!”
“嗚嗚嗚”男孩像瞧見了怪物,驚恐地哭了。他抱緊自己的母親,生怕如她所說,阿媽會離她而去。
“你說的”阿筍雖然心碎了,但還是感謝珥生,終於將這話說出來,自己是無論如何都不敢對小翊講:“哎!你真是個魔鬼。”
她趾高氣昂地扭頭看向窗外,手指摳緊窗欞,偶爾有殘雨飄到臉上,她也懶得去擦。
你們終將獨立,活到世界上只剩最後一個人為止。
活着,誰都指望不上,活着,誰都替代不了。
惡魔能夠幫她們走出幻覺、面對現實,那麼她偏偏就是。
珥生無比懷念被鴕鳥拽着跑的時候,鞋子跑掉,雙腳划傷,依然直前。
哭泣過後換回一個更加清晰的視界,下過雨的天空掛着一彎明媚的彩虹。經歷此番,阿筍和小翊不單單是喜愛這個聰明的女子,更是對她充滿敬畏。那個在樹林裏吵着要休息的珥生,從來沒有將一件愛好堅持下去的珥生,那個失去父親時哭得昏厥的珥生,好像已經真的變成了上一輩子。
她們開始種香茅,種薰衣草,種大豆,把所有的埋怨都深深地種在這土壤裏頭,在這種辛勤勞作里進行着自己的修行。
肥沃的土地終究還是沒有讓人失望,種出來的植物都長勢旺盛,香茅的綠,薰衣草的紫,大豆的黃,色澤鮮艷地鋪在地上。一小塊一小塊整整齊齊地,像聽話的小孩站在地上,等着澆水,等着遮陽,它們的唯一目標就是茁壯成長。
這樣種種田,賣賣布,生活要比以前待字閨中繡花習字念詩來得充實的多。這麼生活着讓人感受到自己的健康,可珥生還是不滿意,因為這裏沒有她的西城。
或許等西城答應娶她的時候,她就在他的院子裏種些東西,水果也好,鮮花也好。那個人是不可能跟自己一起動手種植的,因為他是島主,有更多重要的事情要做,政治是她從來不感興趣的,就像西城永遠不會說些情話,作首小詩。
這次她們沒有製作新款依沙,直接售賣帶着薰衣草香的南格布。質地優良又散發著香味兒,這讓一大群年輕女孩兒紛紛青睞,況且價格比着華商那裏的布便宜實在太多,很快這種新款南格布便出了名。
一旁舊南格布商都羨慕不已地看着她們,紛紛嘆氣,原本華商已經爭去大量的利益,現在又出了這種稀罕貨,日子更加拮据。不如改行算了,跟着漁船跑,聽說還能錚些錢餬口。
珥生看到他們愁眉苦臉的樣子,當然料得到他們在想什麼。夜晚休息的時候,她就勸了阿筍,不必再製作新南格布。
“可是不做好明天賣什麼?我們的香茅還有薰衣草都在地里長着呢。”
“我們可以將提取的香茅汁、薰衣草汁混着醋賣給他們。”
阿筍不大明白:“人家是去買布的,怎麼會要這水。”
珥生笑道:“是專門賣給那些需要改造南格布的商人。他們需要這水賺錢,我們就給他這機會,並且從中抽取少量回報,這樣一來,無論是賣南格布的商人還是我們的收入都會有所發展。”
“那全鎮都會製作新南格布了,並且也發現了精油的秘密,那我們怎麼辦?”
“還有新款依沙,那個是大價錢,別忘了,我們買三送一的售賣策略。”
珥生這樣說著,詳細地跟她講着策略,忽然讓阿筍有種她要離開的感覺。
“你要離開?你想起什麼了嗎?”
“我沒有想起什麼,但是離開”她看到阿筍臉上的不安,緩了語氣:“離開確實是會發生的。”
阿筍沒有再說什麼,因為她知道這樣一個女子自己是留不住的,就像以前所設想的那樣,她是神賜下來幫助她渡過難關的,現在使命完成了,自然要回到神的身邊。
小翊雖喜歡她,但是對她的印象完全變成了那個閃電下的披頭散髮的形象,因而有些畏懼。聽到珥生要離開,忙抬了眼,想說什麼卻又不敢說。
像往常一樣,阿筍和珥生早晨出去擺攤,小翊呆在家裏,忙活着他自己的小事,給滿園的植物們澆澆水,看看卷着的葉子裏有沒有蟲卵。
當聽說這家小攤要售賣新南格布製作秘方,周圍的布商都圍了過來,連上前買布的顧客都被排擠在外。這場景像極了久旱逢甘露,乾涸的土地拚命靠攏水滴的樣子。
“3方一瓢,很便宜的。”
“我的桶怎麼沒見了?哎!那個人,放下我的桶,我還要買呢!”
“會不會上當啊,萬一沒有任何效果怎麼辦?”
“你怎麼就帶了一桶來?”
熱熱鬧鬧的買賣正在進行,珥生用扇子捂着嘴角,安靜地看着,阿筍憨厚的笑容始終掛在臉上,多麼像一個幸福的女人。
她嘆了口氣,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阿筍,她分辨不出來。
一片樹葉飄在她的脖頸,她伸出手拂了去,然後轉了視線,看向一旁的人群。
街市上來了一幫衣着與旁人不同的人,他們腰間還配有刀。凶神惡煞地在街市上亂晃,還時不時逮住個攤販問道:“這附近有沒有剛來的女人?據我所知還賣布。”——那被河水吞噬的船上幾乎都是小商人,除了他們要找的珥生和另外兩個民婦,其他全部都死了。而這兩個女人一個是賣布者的妻子,一個是打鐵匠的妻子。
珥生順着空氣,隱約聽到這樣的話語,立刻吃了一驚,分明在搜尋自己!
本以為時隔幾個月,風平浪靜了,沒想到他們竟這麼快地追上來了!珥生將臉藏在扇子後面,心臟控制不住地呯呯直跳。她憂傷地看了一眼阿筍,心裏難過地想:“竟然連一句好好的道別都沒有。”
阿筍忙的渾身都汗透了,想着叫珥生過來搭把手,畢竟今天顧客實在太多。但是當她回頭看向平常珥生始終站着的樹旁,那裏竟空蕩蕩地,什麼東西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