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案 奪面老屋
【1】
“咱也別怕社會影響有多惡劣,畢竟案子已經發生了。我們要做的,還是儘快破案,這樣壞事就會變好事了。”轉念一想,我接着問,“現場很血腥嗎?有多血腥?”
“說吧,你怎麼補償我們?”我把一沓案件照片摔在吳老大的辦公桌上,裝作氣鼓鼓的樣子說。
“補償?為啥要補償你們?”吳老大滿臉堆笑。
“你真是老年痴獃了吧?自己說過的話,這麼快就忘了?”我說,“我說你是烏鴉嘴吧,你自己還不信。上次你一說有命案,馬上就來命案;上次你說什麼‘如果再發一起連環案件,再拿這三個字來,說不准我就有什麼發現了呢’。你看,還真來了個連環案件。您這金口玉言啊,還真是靈驗。我充其量就是個烏鴉,但您老,能趕得上精衛啊。”
吳老大和我們關係甚好,玩笑即便開得過分,他也不會生氣。
“精衛?”吳老大嬉皮笑臉地說,“你說的是填海的那個嗎?那你就一知半解了。精衛可不是烏鴉,精衛是太陽神的小女兒,化作的是一種花腦袋、白嘴殼、紅色爪子的鳥,棲息在發鳩山。之所以叫精衛,是因為它的叫聲是這樣的,是一種比較凄慘的悲鳴。”
對於這個文理兼通的老學究,我是肯定說不過他的,於是,我翻了翻眼睛,說:“是啊,悲鳴啊,您老這不是悲鳴嗎?”
“我和你說啊,我覺得你們今年這麼忙還遇上系列案件的主要原因,在於你們的那副對聯。”吳老大齜着牙說。
為了提升民警的文化修養,今年春節的時候,廳里辦了春聯大賽,要求各科室都要結合自己的工作,創作一副春聯。
我們勘查一組創作的春聯是這樣的:
上聯:刀光鋸影織起千重法網
下聯:開胸剖腹洗盡萬樁沉冤
橫批:鬼手佛心
我們找了個喜歡書法的退休老法醫,用霸氣的字體寫出了這副春聯。一貼上牆,就受到了各方讚揚,所以我們也順理成章地獲得了一等獎,獎品是一瓶洗髮膏。
這個成績可不容易,雖然我們每年都忙得腳後跟打後腦勺,但不知道為什麼,績效考核總是比不過其他的機關科室。所以,這副寶貴的獲獎春聯,我們在牆上掛了兩個多月,這都春夏之交了,還沒撕去。
“萬樁沉冤啊!哈哈!每年需要你們出勘現場的案件,也就二三十起。”吳老大說,“你這得五百多年,才能把萬樁沉冤給洗了啊。你以為你是孫猴子啊?肯定是老天怕你們完成不了任務,給你們上上發條。”
我被氣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林濤笑着說:“行了,你倆都是為老不尊,別瞎扯了,能說說正事兒嗎?”
林濤一語,把我們從拌嘴中拉了出來。
“對了,能看出有什麼特異性書寫特徵嗎?”我鋪開照片,放在吳老大面前。
吳老大說:“照片林濤傳給我了,我也做了仔細比對。從書寫習慣和字體的細微特徵看,確認是同一個人寫的肯定沒問題。”
“我們也知道是一個人。”我說,“作案手段、侵害對象等方面,幾乎是一模一樣的。”
吳老大說:“畢竟是在兩地作案,首先有證據確證是一個人作案,可以排除一個組織或團體作案的可能性。至少,我們知道了這個嫌疑人的行走軌跡。”
我點點頭,認可了吳老大的說法。
吳老大接著說:“至於特異性特徵,確實不好找。一來畢竟兩起案件都只有這麼三個字,二來書寫載體是牆壁,這樣喪失了很多鑒定條件。所以,我開始是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態度來看的。但是,不看不知道,這一看下去,還真是有驚喜。”
“哦?”我和林濤異口同聲地說。
吳老大把兩案的照片在電腦桌面上放在一起,說:“你們可以看出什麼端倪嗎?不要在書寫習慣上浪費工夫,畢竟那個不算是什麼特異性。我提示一下,有沒有可能有錯字?”
“一共就三個字,而且你不說了嗎,兇手有一定的文化程度,怎麼會有錯字?”我說。
“文化程度和錯字的出現概率不一定成正比。”吳老大說,“很多有廣博學識的人,也會習慣性地寫錯字,不然怎麼會有通假字之說?而且有些錯字,因為連筆的緣故,並不一定會被人發現。”
我和林濤仔細地看了看照片,還是一無所獲。
吳老大微微笑了笑,說:“看,‘清’字因為是起筆,所以寫得都比較工整;‘夫’字筆畫簡單,所以也沒啥問題;唯獨是這個‘道’字。”
“兩起案件,這個‘道’字寫得都不太清楚。”林濤說。
“不清楚不是特徵。”吳老大說,“現在不清楚,放大了給你們看。”說完,吳老大把照片放大到只能看到“道”字。
“我們寫‘道’時,走之底里,是一個‘首領’的‘首’。‘首’字下面是個‘自’字,框內應該是兩橫,但兇手卻習慣性地寫成了三橫,這是個錯字。可能他知道應該是兩橫,但是寫的時候,會因為慣性錯誤造成偏差。”吳老大說。
我和林濤皺起眉頭,目不轉睛地盯着屏幕。屏幕上的血字由於放大的緣故,顯得像素不足,模模糊糊的,加之兇手本身在寫這個字的時候,就因為筆畫多、寫得也較為潦草,顯得更加不清楚了。但是在那個淡淡紅色的“自”字裏,我們確實能看見三橫。
“這個,靠譜嗎?”我把照片轉來轉去。
吳老大點起一根煙,深深吸了一口,說:“不一定靠譜。不過,在兩個現場中,都發現了同樣的特徵,雖然不甚清楚,但還是很可疑的。”
“這個能算是特異性特徵嗎?”陳詩羽插話問。
吳老大說:“錯字千千萬,但同樣一個字寫錯在同一個地方的人,並不多。所以,我覺得沒有排查價值,但是至少有甄別價值。”
排查價值的意思就是可以利用這一特徵,對所有有疑點的人進行篩查。因為需要獲取人的真實筆跡,就要搜尋他以前的手書,在這個電腦普及的時代,這樣做的工作量極大,所以不太可行。一般有排查價值的特徵就是年齡、身高、性別、體貌特徵等,因為這些因素排查起來簡便易行,在訪問中可以直接辨別,所以可以作為排查的依據。而甄別價值,指的是警方有重點嫌疑人了,可以對這個特殊的人進行重點甄別。
“如果真能有甄別價值,那也已經很不錯了。我們可以讓偵查員多找一些符合條件的人來秘密獲取筆跡。”陳詩羽說。
“不過,我可把醜話說在前頭啊。”吳老大說,“我這是死馬當活馬醫找出的特徵,究竟準不準可不好說。你們也看到了,兩起案件中,這個‘道’字都不太清楚的。別到時候用於甄別的時候,發現這個特徵是兇手兩次巧合造成的,我可擔不起這個責任。”
“說得也是。”我說,“這究竟是習慣性錯字,還是連筆造成的視覺誤差,還真不好說。我們會謹慎對待的。”
“至少從文檢這一塊,我們大概能推算出兇手的身高吧。”吳老大說,“一米七左右,這個可以作為排查條件。”
“一米七的人太多了。”我搖了搖頭。
大寶說:“性別呢?吳老大,你能看得出性別嗎?”
看來大寶對上次在現場聞見的香水味是深信不疑了,這時候又糾纏起性別的問題了。
“首先,我們現在沒有充分的依據證實兇手的性別。”我打斷大寶的話,說,“其次,我看肋骨損傷,覺得女人下手應該沒那麼有力量。”
吳老大捏了捏鼻子,皺着眉頭說:“上次我們說了,從牆壁上的字判斷性別,肯定不科學。但是,我覺得這幾個字字體娟秀,也不排除是女性寫的。”
“你看,你看,”大寶說,“吳老大支持我了。”
“吳老大說的是不排除,好吧?‘不排除’和‘就是’是兩個概念。”我說。
“還不是因為樣本量少嘛。”吳老大說,“如果能讓兇手再寫幾次這個詞組,我覺得暴露出的特徵就會更明顯、更有助於我們判斷了。”
“老大!”我做拜倒狀,說,“收起你的精衛嘴吧!”
這一次,吳老大的精衛嘴沒有馬上顯靈,我們又在無聊的行政工作中度過了整整一個星期。和之前一樣,科室的聚會依舊舉行了兩次。
當然,命案也不能放下。在這個星期當中,我們經常打電話詢問龍番市公安局和雲泰市公安局“清道夫專案”的調查情況。
通過一周的調查來看,偵查幾乎全部做了無用功。偵查部門從流浪人員下手,考慮了爭搶地盤的因素,考慮了精神病患者作案的因素,甚至出動大量警力,對現場周邊的所有監控錄像都進行了研判,但是依舊找不出任何線索。案件偵查不僅僅是陷入僵局那麼簡單,而是完全迷失了方向。偵查員的信心受挫,不知道該如何調查才好。
當然,每天思索,依舊無法讓我們從刑事技術專業方面獲得突破。這兩起案件變成了懸案,即便省廳已經將此系列案件掛牌督辦,但作為具體實施的基層單位,仍舊是毫無頭緒。
我們也讓吳老大在日常文件檢驗的過程中,別忘記辨別兇手寫的那個“道”字會不會出現。一來是看看這樣寫錯字的人多不多,二來也想大海撈針、守株待兔,看看兇手會不會牽涉到其他犯罪,正好送來筆跡進行鑒定。當然,那只有極端巧合,才會破案。不過,這兩起案件到了這種地步,也只有指望出現巧合了。
星期一,我來得早,翻看着陳詩羽電腦里我們聚會時候的照片,越看越有意思,鈴鐺的大肚子,大寶和寶嫂的交杯酒,韓亮的新女友……突然,電話鈴匆匆響起。從來電顯示看,是師父的電話,我心頭一緊,知道又有活兒來了。
“現在是七點五十九。”師父說,“我看看你們遲到不遲到。”
我心裏琢磨着,原來您老是來查崗啊,好在我今天來得早。
師父像是揣摩到了我的心思,接著說:“當然,我這通電話不是單單為了查崗的,是來給你們找麻煩的。剛才接到指揮中心通報,慶華縣發生了一起兩人死亡的案件,初步勘查確定是他殺,需要我們去指導、支援,你們準備準備就出發吧。”
“不麻煩,不麻煩!”我有些激動。從苗正家被滅門案以後,就再也沒有兩人或兩人以上被殺案發生了,總算又讓我們等來了一次大顯身手的機會。當然,是機會也就有風險,如果案件破不掉,就會像“清道夫專案”一樣,讓人沮喪和尷尬。
我放下電話,大寶、林濤和陳詩羽才走進辦公室。
我賊賊地看了他們三個一眼,說:“師父查崗了。”
林濤沒理我,轉身去衛生間,整理他被風吹亂的頭髮。陳詩羽則警惕地看着被我打開的電腦窗口。只有大寶一臉驚恐:“啊?不……不會吧?問……問我了嗎?”
大寶一緊張就會結巴,我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說:“走吧!慶華縣命案。”
大寶習慣性地問:“幾具?”
我豎起兩個指頭,拎起勘查箱,快步下樓。
慶華縣屬於青鄉市轄區,位於我省北方,三省交界處。
和其他邊緣縣城相比,慶華縣的治安算是比較好的。我工作數年,也就來過兩三次。但是,在我的印象中,這個縣城,無案則已,一案驚人。雖然發案量不大,但是破案率卻不高,不乏一些疑難命案的出現。想到這裏,我不禁有些擔心。
高速路口,慶華縣分管刑偵的副局長趙文正滿頭大汗地等着我們。他是一個老刑警,雖然不到五十歲,卻已經有近三十年的刑警經驗了。而且他做事果敢,雷厲風行,得到了省內同行的尊敬。
“趙局長親自來啦?”我下車寒暄。
趙局長說:“奶奶的,真是太倒霉了。不知道哪個記者正好經過現場,溜進警戒帶,在現場後面的小窗中照了一張現場照片髮網上了。現在市局、省廳都朝我這兒發火呢。”
“被偷拍了?”我嬉笑着說,“沒什麼大事兒吧,被偷拍這種事兒還少嗎?只要不被加上個狗血的標題就好了。上次有個備受新聞關注的事件,我們的法醫去醫院病房對傷者進行傷情檢驗的時候,被某個記者偷偷地拍了照。本來這不是挺正常的事情嗎?法醫天天都得干這活兒啊。可是這個記者可比單純的我們聰明多了,他給照片配了個標題,然後說什麼病房外有警察二十四小時把守,不讓傷者與外界有信息溝通。這多狗血啊,一個挺簡單的案件,就被炒作成有巨大黑幕了。哈哈!”
“哦?還有這種事兒啊。”趙局長頓時心理平衡了些,說,“不過這次現場比較血腥,死者的死狀比較慘。所以這照片一上網,就引來了無數關注,社會影響挺惡劣的。”
“咱也別怕社會影響有多惡劣,畢竟案子已經發生了。我們要做的,還是儘快破案,這樣壞事就會變好事了。”轉念一想,我接着問,“現場很血腥嗎?有多血腥?”
趙局長點了點頭,臉上有掩不住的悲愴:“唉。兩個老人,臉都沒了。”
“啊?”大寶吃了一驚,“臉……臉沒了?”
趙局長搖了搖頭,嘆息了一聲,沒再回答,轉身鑽進車裏,引着我們向命案現場疾馳。
【2】
車輛沿着村村通公路一直向東行駛,出了縣城后,視野里是一片平原。這裏彷彿沒有集中的村落,家家戶戶都在公路的兩側建起房屋,屋后則是自家的宅基地。
在顛簸的車上,我打開趙局長之前給的卷宗,翻閱着兩名受害人的資料。男死者叫鄭慶華,土生土長的慶華縣人,今年已經八十一歲了。從調查情況看,老人身體非常好,自家的農活還可以勝任。女死者是鄭慶華的妻子鄭金氏,今年七十九歲,是五十多年前從鄰省嫁來鄭家的。鄭金氏身體也很健康,這麼大歲數,幾乎都沒有去過醫院。
“如果不是慘遭命案,估計他們再活個十年都行。”大寶說。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啊。”我嘆息一聲。
很快,我們到達了目的地,警車在趙局長的車的引導下,下了村村通公路,在路旁的一戶人家門口停了下來。這是警方臨時租用的停車場,七七八八停了幾輛警車。在這戶人家的路對面,是一個四周被警戒帶圍繞的房屋,那應該就是現場了。
可能是因為之前現場保護出現過失誤,現在這個現場的外圍防護明顯加強了,警戒帶的每個角都有兩名身着警服的警察在看守,或是民警,或是戴着學員肩章的協警。
趙局長站在公路旁邊,指着下方的現場房屋,說:“今天是星期一,兩位老人的二兒子鄭閑福,每逢星期一都會來看看他們,這在古時候就算是請安吧。今天早晨,鄭閑福看老人家的時候,發現大門是開着的,走進現場后,就發現兩名老人雙雙遇害,於是報警了。我們的法醫剛才通過簡單的屍表檢驗,確定兩名老人是昨天晚上遇害的。”
現場房屋位於路北,地勢比路基要低,大門離路邊有十多米的距離。門前的地面是石子地面,可能是作為一個前院使用的。站在路邊,可以俯瞰到房屋的整體結構。這是一個獨門獨院的小院落,從大門進去,左邊是豬圈和雞窩;正對面是一間比較大的客廳;右邊是一個小間,聽偵查員介紹說,這是卧室和廚房共用的房間,門口是灶台,屋內是床。
“這老兩口為人怎麼樣?”陳詩羽問偵查員。我知道,了解一些前期調查情況,會更有益於勘查發現和現場分析。
“嗯。”偵查員皺了皺眉頭,說,“您這個問題還真不太好回答。如果綜合我們的調查看,就是普通人吧。”
“什麼意思?”
“一般調查一個人的性格、為人和處事,大部分情況都是普通人的情況。”偵查員說,“就是有人說好,有人說不好。很少有群眾一致反映這是個老好人,或者反映這是個大惡人的。人嘛,活在世上,總會有比較親近的人,也會有比較疏遠的人。”
“有道理。”我感嘆道,“怪不得有人說,雖然偵查和刑事技術是同一部門,但研究的內容大相逕庭。我們是自然科學,而偵查卻是社會科學。”
偵查員接著說:“唯一比較統一的,就是這老夫妻倆感情非常好。這麼多年來,幾乎沒有人看見他們爭吵過。這一點,他們是全村人的榜樣。”
“也就是說,不可能因為情仇殺人,對嗎?”陳詩羽問。
“這麼大歲數,本身也就不會有什麼情仇了吧?”林濤說,“當然,你這個問題還是問得很好。”
大寶說:“哦,那可不一定。我上次那個案子……”
“那,有沒有明顯的矛盾關係呢?”我打斷了大寶的旁徵博引,“性質確定了嗎?”
“請你們來,怕是主要解決性質問題。”趙局長插話道,“明顯的矛盾關係肯定是沒有,但有沒有隱形的矛盾不好說。截至目前,我們還絲毫沒有頭緒,偵查仍沒確定方向。”
隱形矛盾導致殺人的案例並不少見。可能是因為作案人的性格問題,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殺人;或者因為不可公佈於眾的秘密,矛盾隱藏在兇手和被害人的肚子裏;又或是剛剛產生矛盾,就立即發案,沒人知道矛盾的存在,這些情況時有發生。
我點點頭,招呼林濤和大寶,一起沿着石子路向下走到現場屋門口。
幾名技術員正在門上刷指紋。
“有發現嗎?”林濤問。
技術員搖搖頭,說:“這種門是老式的對開門,在裏面是靠門閂鎖閉的。但門閂正好是木頭鋸開的毛糙面,載體不好,遺留指紋的可能性也就小。”
“可是門是木頭的光面製作的,也沒有嗎?”林濤問。
技術員說:“沒有。不僅沒有指紋,連血跡也沒有。”
這個時候,我已經走進了院落,在各個房間門口轉了一圈。為了怕再次被拍照上傳,屍體已經被運走,但可以看到作為廚房兼卧室的那間房屋裏有大量血跡,觸目驚心。
“現場有大量血跡,可以推測死者是失血死亡的。”我說,“那樣,兇手的身上、手上肯定黏附了大量血跡,如果他要開門離開,可能不會在條件不好的門閂上留下指紋,但一定會在門上留下血跡。既然沒有,只能說明門是開着的,他無須開門。”
“你的意思是說,兇手是熟人,敲門入室,並且沒有關門嗎?”林濤說。
我說:“這個還不好說,但肯定不是撬門入室,因為門閂上沒有從外面撥動的痕迹。要麼就是敲門入室,要麼就是溜門入室。這就要看作案時間,死者家是不是已經關門睡覺了。”
“中心現場是廚房卧室。”趙局長的聲音隔着口罩,有些含混不清,“院落大門和廚房卧室的門緊鄰,進了大門右拐,就進入中心現場的門了。”
說完,趙局長拉着我,走進了中心現場。他指着中心現場門口的一個小方桌,說:“女性死者的屍體就是躺在這個方桌上的,你們可以看到,周圍有大量的噴濺狀血跡。”
說完,他又轉身指着方桌對面的灶台,說:“男性死者倒伏在灶台旁邊的柴火堆上,灶台上也有大量噴濺狀血跡。另外,整個中心現場都有噴濺、拋甩、滴落、擦拭狀血跡,可以推測,被害人和兇手有一個搏鬥的過程。”
我看了看門口的小方桌,又看了看中心現場門外的大門、院牆,說:“不對啊。女死者是在中心現場門口被害的,從現場血跡看,有大量噴濺。噴濺血跡不會只朝屋內噴濺,也會向門外噴濺。可是,為什麼門外一丁點兒血跡都沒有呢?這道門的位置就像是條分界線,門內大量血,門外沒血,可門是開着的,這不合理啊。”
趙局長皺着眉頭,摸了摸下巴,說:“有道理,我們之前還真沒發現這個問題。這樣吧,我派人調查。不過,這個問題怎麼調查呢?”
我笑着說:“很簡單,血跡在門的位置,有東西阻隔,才不會噴濺到門外。當然,如果是兇手的身軀,是不可能阻隔得這麼完全的,所以我覺得,會不會是門帘之類的東西?”
趙局長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中心現場的小方桌上,有大片血跡。我從勘查箱裏拿出一個止血鉗,在血泊中翻找。很快,我從血泊中找出了一些碎頭髮和一些骨片狀的東西。很顯然,這是死者的頭髮和顱骨的碎片,我漸漸地明白了趙局長為何說兩個老人臉都沒了。
林濤在小方桌上方的電燈開關上左左右右地看着,說:“這個電燈開關上,也沒有血指紋。開關已經被噴濺血跡污染,所以汗液指紋也提不到了。”
我抬頭看了一眼房間屋頂正中的節能燈,說:“燈是開着的,說明兩個問題。一是作案時間是昨晚,二是被害人開燈的可能性大。既然兇手在作案后沒有關燈,那麼也不會留下他的血指紋。”
“鄭金氏就仰卧在這個小方桌上,臀部在方桌邊緣外面。”一個熟悉現場情況的技術員應我們的要求簡要介紹現場初勘時候的狀態,“也就是說上半身被人按在桌子上致傷的,而鄭慶華是右側卧位蜷縮在灶台邊的。”
“你是說女死者是固定體位被襲擊,男死者是經過搏鬥后死亡,是吧?”我說。
“對。”技術員說,“我就是這個意思。”
“現場有翻動嗎?”陳詩羽問。
“沒有,整個現場沒有絲毫翻動。”技術員說。
“可以排除侵財案件嗎?”我問。
技術員說:“好像還排除不掉。專案組那邊好像有一點兒什麼線索,等你們屍檢完后,再去問問就好了。聽說,他們認為,如果是很熟悉的人作案,就知道值錢的東西放在哪裏了,沒必要翻找,直接去拿就可以了。你們也看到了,老兩口家徒四壁,估計也不會有什麼大筆錢財。”
“哦。”我見中心現場血跡雖然凌亂,但是根據死者的體位和血跡,可以判斷兇手按住女死者砍殺后,又在屋內和男死者有個短暫的搏鬥,因為實力懸殊,所以男死者也重傷不治。中心現場重建幾乎可以敲定,但是就算敲定了,也不能對案犯的刻畫和案件的分析有什麼突破性的幫助。
“現在大家都確定兇手的出入口在大門了嗎?”我問技術員。
技術員斬釘截鐵地點點頭,說:“這個絕對可以確定。四周的院牆兩米多高,如果有人攀爬,我們可以很輕易地在牆壁上找到攀爬痕迹。之前我們剛到現場的時候,首先是對四周的牆壁進行了勘查,四周的窗戶都有鐵欄杆,沒人能鑽得進來,院牆的牆頂也都完好,沒有發現任何攀爬、踩踏的痕迹。”
“如果有人攀爬牆壁還不被我們發現,只有三種情況:一是勘查時間和案發時間隔太久,痕迹消失;二是下大雨,把痕迹沖刷乾淨;三是牆壁低矮,兇手可以直接跳越。這三種情況,都不符合本案,所以可以肯定兇手是門進門出的。”林濤給我做了個痕迹檢驗專業知識的科普。
“而且通過我們調查,”一名偵查員在一旁說,“老兩口的警惕意識特彆強。十年前,他們家有個小偷翻牆入室,偷走了一百多塊錢,從那以後,老兩口處處防人,還花錢加高了院牆。所以我個人傾向兇手是熟人。”
“熟人。”我沉吟道,“好的,我去外面看看。”
我走出中心現場,踱到位於死者家院落北側的客廳門口。客廳里很整齊,沒有任何翻動的痕迹。因為客廳不像有人進來過的樣子,所以現場勘查人員並沒有把這裏當成重點,所有的勘查箱和勘查設備都堆放在客廳的中央。
我繞着客廳四周擺放的傢具走着,突然發現了一處異樣。從表面上看,客廳里的傢具都擺放整齊,柜子裏存放的物品也都錯落有致,沒有異常。客廳的東南角放着一些農具,有鐵鍬、鐵耙、大掃帚等。現在是四月份,還沒有開始農忙,所以這些工具上都落有一些灰塵,擺放工具的地面上也有不少灰塵。可是在這些灰塵中間,有一處乾淨的空白區,可想而知,這裏原來應該是擺放着一個東西的。
我小心地把幾個工具逐一拿開,每拿開一個工具,都可以看到工具擺放位置地面上有個灰塵空白區,唯獨大掃帚所在的位置,地面上是均勻的灰塵。
我連忙喊來了林濤,把我的發現指給他看。
“這說明掃帚被人動過。”林濤說,“不過這掃帚把上,檢不出新鮮指紋。”
“怎麼會呢?被人動過怎麼會沒指紋?難道戴了手套?”陳詩羽問。
林濤笑了笑,說:“指紋和DNA一樣,被人碰過的東西,就有可能留下指紋,但這不代表被人碰過的東西就一定會留下指紋。不留下指紋,或者留下無法鑒別的指紋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造成這個情況的因素也非常多。”
“哦,這樣。”陳詩羽看了看掃帚,掃帚末端很臟,黏附了各種不明物體,還有一些燒灼痕迹,唯獨沒有看見類似血跡的斑跡。
“掃帚把和掃帚上都沒有血跡,說明它和案件的關係不大。”我一邊說,一邊仰頭思考。突然,我被眼前的一道白光吸引了,叫道:“小羽毛,快叫技術員來。”
因為大寶總記不住陳詩羽的名字,所以陳詩羽現在有了個新外號:小羽毛。陳詩羽轉頭走出房間去找技術員。
【3】
“是你們打開了這個房間的燈嗎?”我指着天花板上閃着微弱光芒的日光燈說道。
技術員搖搖頭,說:“不會,我們不會去動這個燈的。我們來到現場的時候,天早就大亮了,沒必要開燈。不過,我們也沒注意到這盞燈是亮着的。”
“那個偷拍的記者也不會開燈吧?”我問。
技術員說:“不可能,他是在屋外從窗戶往裏拍的,沒有進現場。”
“那報案人呢?”我問,“報案人來客廳了嗎?”
“沒有。”偵查員說,“報案人在院子大門口就可以看到中心現場門口小方桌上躺着的鄭金氏了,沒必要走到最裏面的客廳來。”
另一名在電燈開關上刷指紋的技術員說:“這裏的指紋我看了,和我們剛才在屍體上採集的指紋一致,應該是男死者自己開的。”
“哦。”我有些失望,“看來兇手進現場的時候,死者還沒睡覺呢。說不準還來客廳聊了會兒。不過,為什麼不在客廳殺人,而去卧室殺人呢?如果兇手和死者一起離開客廳,為啥死者不關閉客廳的燈呢?”
“這可就不好說了。”大寶說,“說不定,是死者睡覺忘了關燈呢?說不準是習慣性不關客廳的燈呢?說不準死者還沒睡覺的時候,兇手就進來了呢?我覺得這個對案件分析的作用不一定有多大。”
我點點頭,說:“那現場就沒什麼看的了,現在就是多取一些血,希望兇手自己受傷,在現場流血了,而我們正好又取到了他的血,就好了。”
我知道這項工作就是大海撈針,所以也沒抱有多大希望,只是按照慣例做一遍罷了。
“對了,屋外有個關聯現場,秦科長你們不如去看看?”慶華縣的后法醫說。
“哦?關聯現場?”我眼睛一亮,跟隨後法醫快速走出院大門外,沿着院牆外的小路,走到了房屋北側的院牆外。這個位置,因為有整個房屋的阻隔,所以站在屋南側的公路上是看不見的。
牆根底下有一堆灰燼。
“這是什麼?”我蹲下身來,用手中的止血鉗翻動着灰燼。
后法醫說:“我們到達現場后,對現場的外圍進行了搜索,最先就找到了這一處灰燼。我們覺得很可疑,就找偵查人員進行了調查,同時也對整堆灰燼進行了篩查。偵查人員調查到了兩點。第一,這個位置,是老兩口堆放秸稈的地方,因為老兩口還是燒柴火做飯,所以用得到秸稈。院內狹小,沒地方堆放,這裏有屋檐遮擋不容易被雨淋,所以就堆在這裏,常年都有不少秸稈堆放。第二,昨天晚上七點半,死者家再往北幾百米的一戶人家,看到這裏有火光。”
“能確定是七點半嗎?”我問。
“確定。”后法醫說,“因為那家人正好看完新聞聯播。”
“肯定是殺人後,想燒房子毀屍滅跡啊。”大寶說,“這是很多入室盜竊殺人案犯,為了毀滅證據做的事情啊。”
“是啊。”林濤說,“七點半,老兩口應該還沒睡覺吧?”
“剛才我問了,調查顯示,老兩口作息很規律。”陳詩羽說,“一般是六點鐘吃飯,然後在家裏做做家務,七點半左右上床看電視,九點鐘睡覺。”
“如果是七點半起火,那麼殺人估計是七點鐘左右。”林濤說,“這個時候,老人在家裏做家務,那麼就可以解釋堂屋的燈為什麼還是亮着的了。”
“不。”我說,“你們不記得了嗎?男死者旁邊就是灶台,灶台旁邊就堆放着許多秸稈。如果想毀屍滅跡,為什麼不在廚房點火?跑屋外來,想用這一小堆秸稈引燃整個房子,不是痴人說夢嗎?那兇手也太沒常識了。”
“對。”后法醫認可道,“我們開始也以為是毀屍滅跡,但轉念一想,他在屋內隨便點哪裏,都容易起火,比屋外強多了。”
“有沒有可能是想焚燒什麼東西?”我說,“比如兇器?血衣?”
“這個我們也考慮了。”后法醫說,“不論是燒什麼,包括衣服,都有金屬環扣,那麼我們就應該會在這堆灰燼中篩出來,但什麼都沒有篩出來。所以我們覺得,兇手就是單純地在燒這堆秸稈。”
“那是為什麼?”我陷入沉思。
后法醫說:“也有可能與死者被殺案沒有關聯,或許是兇手智商有問題吧。”
“我們就別浪費時間了。”大寶說,“現在去殯儀館吧?你們先上車,我去找個廁所,早飯好像吃壞了肚子。”
看着大寶捂着肚子跑開的窘相,我笑着說:“懶驢上磨屎尿多。”
前期到達殯儀館的法醫已經做好了準備工作。鄭金氏的屍體已經被放在了解剖台上,而鄭慶華的屍體則被擺放在一架運屍車上,停在解剖台一側。
我看了一眼屍體,心頭一揪。
我經常說,法醫會經歷比醫生更多的心理考驗。雖然同樣是面對死亡,但我們面對的死亡更震撼人心。有的是死狀甚慘,有的是腐敗不堪,有的是本不該死亡的花季生命突然隕滅。即便是看慣了各種殘忍的死亡方式,但是眼前這個老人的死狀還是讓我揪心了一下。
和趙局長說的一樣,老人已經沒有臉了。
屍體仰卧在解剖台上,頸部以上一片血肉模糊。從耳屏前的皮膚褶皺還可以看得出,這是一個古稀老人。但是從兩側顴骨開始,中間的面容已經不復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鮮紅的皮下組織、黃色的脂肪和慘白的顱骨。血肉模糊中,還有一些白色的腦組織嵌在其中。
我麻利地穿上手術衣,戴上手套,走到屍體旁邊,拉扯了一下臉部四周的皮膚,想把死者的面容還原。顯然,那是徒勞。在這一片挫碎了的面部組織中,我甚至無法分辨哪一塊是鼻子,哪一塊是眼瞼。甚至眼球都已經爆裂,在眼眶裏還看得見已經塌陷了的黑白相間的眼球壁組織。乍一眼看上去,這確實是一個沒有面孔的屍體。
“這記者夠缺德的,”大寶說,“這麼血腥也往網上掛。”
“這是什麼工具形成的?”林濤的提問把我從揪心的思緒中扯了出來。
我用止血鉗把面部缺損部位周圍的皮膚拼了拼,說:“可以在還沒有缺失的面周皮膚上看到條狀的創口,工具倒是沒什麼問題,是砍器,很鋒利。而且,刃長應該接近於死者面部的長度,所以,應該就是普通的菜刀吧。”
“菜刀能把人砍成這樣?”林濤問。
我點點頭,說:“這樣的損傷不是一次形成的,而是數十次形成的。死者處於一個固定的位置,被反覆砍擊面部,多處創口融合,皮膚等軟組織挫碎,就變成現在這樣了。”
林濤可能是想到了峰嶺市的案件,說:“砍擊這麼多次,難道又是精神病人作案不成?”
我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屍體,說:“損傷、工具什麼的,對於這個案件應該不難。至於是不是精神病人作案,沒有太多依據。上次的案件是多個不合理的點結合在一起,可以推斷是精神病人作案,這個案件則不行。我感興趣的,倒是死者的衣着。”
鄭金氏下身穿着一條棉毛褲,光着腳,腳上還有一雙沒有提起後跟的布鞋。上身穿着一件棉毛衫,外面套了一件舊時的馬褂兒,馬褂兒在腋下的位置系了個扣子,其他的扣子都沒有扣。
“死者的衣着,我們一眼就能看得出,是入睡時的衣着。”我說,“可能是聽見有動靜,披了一件外套、趿拉着布鞋就出門了。”
“對。”大寶說,“這個衣着反映的就是這個情況。”
“那老頭兒的衣着呢?”林濤問。
我和大寶走到運屍車旁,拉開屍袋,暴露出鄭慶華的屍體。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鄭慶華的一張血肉模糊的面孔。和鄭金氏不同,鄭慶華的面部皮膚並沒有破碎,但是也一樣無法辨別面容。除了黏附大量鮮血外,那青紫腫脹的眼眶和完全塌陷的鼻子、上頜骨,讓一張臉變得面目全非、扭曲醜陋。
我們檢驗了鄭慶華的衣着。他下身穿着一條布外褲,裏面是一條棉毛褲,兩側棉毛褲的褲腿卷到膝蓋,只有脫掉外面的布褲才能看見。布褲的褲帶沒有系,拉鏈也是開的,只有紐扣扣住了褲腰。鄭慶華也是光着一雙腳,沒有穿鞋子,但是據技術員反映,死者的一雙鞋都脫落在屍體原始位置周圍。上身穿着一件棉毛衫,外面披着一件沒有扣扣子的襯衫。
“他也是睡眠衣着,聽見動靜起床的。”大寶說。
我點點頭,說:“準確地說,他正在洗腳,然後套了一件外褂和外褲。”
大家看了看鄭慶華捲起的棉毛褲腿,都點頭認可。
解剖室里突然沉寂了,大家都在暗自思考整個現場過程。
沉默了一會兒,我說:“先常規屍檢吧。”
大家又都默不作聲地開始屍檢,可能是因為死者的慘狀震撼了大家的心靈,也可能是因為大家都和我一樣,總覺得在案件過程中,有一些解釋不過去的地方。所以,整個解剖室里除了器械碰撞的聲音,再也沒有其他的聲響。
解剖工作進行了五個小時。
兩名死者都死於重度顱腦損傷。鄭金氏是面部遭砍器多次砍擊,導致面顱崩裂,腦組織挫碎而死亡。鄭慶華雖然頭部、肩部有一些砍創,但是這些砍創不足以致死,他的致死原因是左側面部遭鈍性物體反覆打擊,導致全顱崩裂。
兩名死者的肢體都沒有約束傷和抵抗傷,可以看得出兇手和死者的體力懸殊很大。我們之前看現場多處血跡認為有搏鬥過程,也經過屍檢否定了。其實,只是鄭慶華在屋子裏逃避、躲閃,兇手追在身後砍擊而已。鄭金氏全身沒有其他損傷,她應該是直接被砍倒在小方桌后,兇手連續砍擊導致她迅速死亡。
最後,我們打開了死者的胃部。
“胃內容物的形態已經不是很清楚了,應該是消化了兩小時以上了。”大寶說,“要不,我們打開看看死者的腸內容物?”
常規解剖是不需要打開腸腔進行檢驗的,尤其是對這兩具屍體,我們的解剖工作已經持續五個多小時了。這時候的我們,早已精疲力盡。
我點點頭,說:“死亡時間還是能再準確一些比較好。而且老兩口生活很規律,每天晚上六點吃飯,有了固定的末次進餐時間,通過胃腸內容物判斷死亡時間才是最準確的辦法。”
人的小腸有五到七米,我們需要把整個小腸從腸系膜上慢慢剪下來,然後平鋪在解剖台上,再把整個腸管剪開。這項工作,又持續了近兩個小時。
通過胃腸內容物遷移的距離,我們判斷死者是末次進餐后兩個半小時內死亡的。
“八點半才死亡?”我說。
“不對啊。”后法醫說,“七點半就起火了,八點半才死亡?不應該是先死亡,再點火嗎?難道這一堆火,和死者的死亡真的沒有關係?”
“還有,還有,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大寶說,“為什麼要用銳器殺老太太,又用鈍器殺老頭兒?有銳器為啥要費勁兒用鈍器?還有,那個鈍器應該是什麼?”
“工具沒問題。”后法醫說,“我記得男死者倒伏位置的旁邊有個水桶,水桶里有塊磚頭,我們開始就認為這塊磚頭可能就是第二種工具。”
“我的腦袋也已經一片糨糊了。”我看了看窗外越來越濃的夜色,說,“不如我們先吃飯,再去專案組捋一捋思路?”
【4】
“鑒於剛才秦科長他們法醫組的介紹,現在初步可以排除溜門入室盜竊的可能性。依據是時間太晚了。”趙局長說,“如果是溜門入室,那兇手必須是在死者習慣的關門時間前進入,這個時間經過調查是五點半。那麼他沒必要一直等到八點多才動手。”
剛才,我們拖着疲憊的身軀,趕到了專案組,對死者的死因、致傷工具、死亡時間和致傷方式進行了介紹。
這時候的我,坐在專案組裏,腦子裏仍然是一團糨糊。但我知道,很多時候,即便自己沒有理出思路,和別人多說多談,思路也會清晰一些。我知道由於網上炒作的緣故,已經不可能給我們留下整理思路的時間,我們必須第一時間確定偵查方向和偵查範圍。
“那麼,現在大家都有什麼看法?”趙局長組織起討論。
后法醫率先發言:“我覺得這是一起因仇殺人的案件,兇手和死者是熟人。兇手半夜敲門入室,見人就砍,殺完人後離開。”
“那門口的火堆呢?”一名偵查員說,“我們調查的時間和你們法醫推斷的時間對不上啊。怎麼會先起火,后死人呢?會不會是你們法醫推斷錯了?”
“技術工作和偵查工作是相輔相成的。”我插話道,“即便調查的證據確鑿,但是我們也必須堅持自己的技術所見。如果被偵查結果綁架,勢必會造成技術推斷的錯誤。”
大家都默不作聲了。
陳詩羽說:“火堆可以和案件無關。但是現場客廳的燈是開着的,如果是尋仇殺人,只需要進入中心現場就可以了,沒必要走到院落最裏面的客廳去開燈啊。”
“對,我也認為這一點解釋不過去。”趙局長說,“客廳的燈是一個疑點。如果這樣分析呢?兇手和死者是熟人,知道死者家錢財的位置所在。所以兇手敲門入室后,直接殺人,然後戴手套進客廳,在客廳的某個地方拿走了錢財。”
“如果是這樣,那麼兇手肯定是去找特定位置的錢財。”我說,“因為現場沒有任何翻動的痕迹,怎麼看都不是侵財現場。”
“如果我的分析不錯,那麼兇手只有可能是死者的二兒子。”趙局長說,“賊喊抓賊的事情多了去了。這個二兒子很可疑,你還記得門帘嗎?”
之前,我們通過中心現場門外沒有血跡,判斷中心現場房間應該是有個門帘的,看來趙局長發現了什麼。
趙局長接著說:“我們拐彎抹角地問了死者的二兒子情況,沒有反映出任何情況。後來,我們在中心現場的豬圈裏找到了門帘。這個門帘應該是掛在中心現場門上的,門帘是被隨意拋甩在豬圈裏的。門帘是塑料布做成的,上面有死者二兒子的指紋。”
“血指紋嗎?”林濤問。
趙局長搖搖頭,說:“汗液指紋。”
“汗液指紋很正常啊。”林濤說,“因為是他最先發現的,是他報案的,他肯定要掀起門帘進門,才能看得見屍體啊。”
“他取下了門帘,扔進豬圈,用意何在?”趙局長說。
大寶說:“說不定是他看到屍體后,慌亂中取下門帘,扔進豬圈呢?”
“我也覺得不太像是親人作案。”我說,“一般親人作案,案后都會有明顯的愧疚行為。比如在屍體上蓋被子,用毛巾蓋臉什麼的,這都是愧疚行為。但這起案件有明顯不同,兇手不僅沒有愧疚行為,反而通過行為反映出他的仇恨心理。畢竟屍體毀壞嚴重啊,尤其是面部,砍擊面部一般都出於仇恨心理,兒子和母親有那麼大仇恨嗎?”
全場沉默。
我接著說:“而且我思來想去,總覺得案件現場有一些問題,但問題何在,我還說不好。不如你們先審查一下他的二兒子,我們回去捋一捋思路?”
“那個門帘在哪兒?”林濤不用在解剖台上干體力活,所以這個時候比我們精神多了,“我們去做做潛血實驗看看,說不準能發現點兒什麼呢?”
躺在賓館的床上,現場在我腦海里一一浮現:門外的火堆、菜刀、磚頭、死者的衣着……我試着將這些碎片組合在一起,想把整個案件現場還原。
時鐘還在“嘀嘀嗒嗒”地走着,我腦海里的碎片慢慢地拼接了起來。
第二天一早,我帶着自信的微笑,精神抖擻地走進了專案組會議室。
可能是審訊經歷了一夜毫無收穫,偵查員們的臉上都是沮喪的表情。
我開門見山:“昨晚整理了一下思路,現在主要有兩種意見。一種是熟人敲門入室,殺人後,取財。第二種是熟人敲門入室,因仇殺人。這兩種可能性的共同點是敲門入室,因為大家認為那個時間點不可能溜門入室,對吧?”
大家紛紛點頭。
我說:“但是大家忽略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這兩種可能性都不能解釋。”
大家又都露出好奇的眼神。
我說:“兩名老人都是在中心現場就寢,對吧?兇手不管怎麼進入中心現場,殺人都要有先後順序,對吧?狹小的空間裏,不可能進來兩個兇手,對吧?”
大家又紛紛點頭。
我接著說:“根據法醫檢驗,兩名死者的頭部都處於固定位置,被連續打擊。這樣打擊,是需要一定時間的。那麼兇手在殺甲的時候,乙在做什麼?”
大家開始議論紛紛。
我說:“鄭金氏死於銳器砍擊,鄭慶華死於鈍器打擊,但是鄭慶華身上也有銳器傷。為什麼兇手把鄭慶華砍倒后,換了並不順手的磚頭呢?為什麼不用銳器直接砍擊呢?只有一種可能,他的銳器出現了問題,卷刃了,或者刀刃和刀把兒脫離了。既然工具出現了問題,他就不方便再用銳器殺人,所以我們推斷兇手是先殺女,再殺男。刃柄分離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因為我們判斷鄭慶華並沒有和兇手進行正面衝突,也就是說,沒有搏鬥,只有逃避。在追逐砍擊的過程中,因為有大力的揮舞動作,菜刀的刃柄是很容易分離的。而且,我們在屍體上,也沒有發現卷刃刀形成的砍痕。”
大家點頭認可,趙局長拿起電話,走出門去。
我清了清嗓子,等趙局長重新返回會議室后,接著說:“既然在門口砍擊了鄭金氏,而且是連續砍擊,幾十刀啊,那麼長時間,鄭慶華在做什麼呢?從鄭慶華的衣着情況看,鄭慶華應該是正在洗腳的時候,穿了外衣、外褲。那麼,難道他看到自己的妻子在被砍擊的時候,還能從容地穿衣服嗎?你們調查不是說兩人感情極好嗎?這種危難時候,鄭慶華會坐視不管?”
“有道理啊!”趙局長恍然大悟,“我們確實沒有考慮到這個問題。”
“不管兇手是為了什麼殺人。”我說,“開始我們都先入為主地認為兇手敲門入室,進了門帘后殺人。現在怕是要推翻這個推斷了。”
“那麼,你是什麼意見呢?”趙局長問。
我說:“開始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我聯想到了屋外的火堆,客廳的燈光,現在總算是想通了。”
我喝了口水,接著說:“根據我們發現的各種痕迹、情況,綜合起來,只有如下一種可能,能解釋現場的所有現象。兇手在七點半的時候,點燃了屋后的秸稈堆。點燃后,火堆應該有火光、有煙味。或者兇手也可以喊叫着火了。那麼,兩名老人會是什麼反應?”
“起床滅火。”大寶說。
我說:“兩名老人都是處於已經上床了的衣着狀態,鄭金氏披了件外衣,鄭慶華正在洗腳,穿了外衣外褲。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大家都搖頭。
我說:“女人可能是披了外衣出門確認着火的情況,而男人正在洗腳,因為火在屋外,也不至於十萬火急,所以他有時間穿好外衣外褲,去滅火。那麼,去滅火需要工具吧?灶台旁邊有水桶,當然,水桶肯定不夠,還需要掃帚之類的東西。大家忘了客廳里的工具嗎?那裏面的掃帚就有被移動的痕迹,而且有少量被燒灼的痕迹。”
“你是說鄭慶華去客廳拿了掃帚去滅火?”趙局長說。
我點頭說:“兩名老人感情很好,肯定會互相幫助。鄭慶華拿着掃帚在屋后滅火,而鄭金氏拎水滅火。鄭金氏潑完水后,肯定要回到中心現場取水,那麼這個時候,大門肯定是開着的。兇手就是這個時候進入了現場,在中心現場直接砍擊鄭金氏,鄭金氏倒在小方桌上后,兇手連續砍擊她的面部,導致她死亡。”
“對啊。”大寶說,“解釋不了同時殺害,就應該用逐個擊破來解釋。”
“那一小堆秸稈燒不了多少時間。”我接著說,“鄭慶華撲滅火焰后,肯定還在納悶鄭金氏為何沒再拎一桶水出來。他回到家,把掃帚放到原處。這個時候,他可能聽見了異響。所以,他連燈也沒關,就來到了中心現場。兇手可能此時還在砍擊鄭金氏,也可能潛伏在中心現場。所以鄭慶華進入中心現場后,兇手繼續追砍鄭慶華,直到鄭慶華被砍倒在灶台附近,而此時鄭慶華並沒有死,兇手的刀刃可能脫離了刀柄。所以兇手操起灶台旁邊的一塊磚頭,打擊鄭慶華的頭部,導致他死亡。然後,兇手把磚頭扔進還有小半桶水的水桶里,離開現場。”
“漂亮!”趙局長嘆道,“這個分析,就把之前我們的很多疑惑全部解釋了,那麼,通過現場重建,能不能框定一下偵查範圍呢?”
“既然不選擇敲門入室,而預謀了這種計策來騙開死者家門,肯定不會是很熟悉的熟人了。之前你們調查沒有明顯的矛盾,那麼就應該是隱形矛盾。”我說,“這不太好調查,但是有個問題,如果死者屋后着火,連幾百米外的村民都有所發現,他的鄰居就一點兒都沒有發覺嗎?”
“有道理!”趙局長說,“鄭家只有一家鄰居,兩家房子不遠,按理說,他們應該知道着火的情節啊,可是鄰居的老兩口雙雙否認知道隔壁着火。”
“否認的話,就很可疑了。”陳詩羽說。
林濤搖頭,說:“之前那個門帘,後來調查死者二兒子的時候,他承認是他發現現場的時候,激動驚慌之下碰掉落了,後來就隨手扔在對面的豬圈裏。這個應該是事實。我們昨晚對整個門帘進行潛血觀察,發現了一枚血指紋。”
“有證據?”我驚訝道,“那你不早說?有指紋還怕破不了案嗎?”
“你有所不知。”林濤說,“前期調查,偵查人員取了所有可能和死者有關的,有作案時間的人的指紋,包括他的鄰居那老兩口的指紋。但是通過昨晚的通宵比對,全部排除。”
“但是既然有潛血指紋,肯定是兇手留下的呀。”我說。
“我覺得鄰居很可疑。”大寶說。
“哦?”我說,“為什麼可疑?說說看。”
大寶說:“你還記得昨天看完現場后,我突然肚子疼去找廁所嗎?現場的廁所肯定是不能用的,所以我就準備在屋外就地解決。不過,我走到屋側的時候,看到有個廁所,看磚頭的成色,應該是新建的。準確地說,不是什麼廁所,就是用磚頭壘了半個人高,三面牆,是個臨時的廁所吧。”
“現場的院子裏好像沒有廁所,那麼這個簡易廁所應該就是死者家的廁所。”我說。
大寶點點頭,說:“我也這麼認為。但是我蹲在那兒上廁所的時候,抬眼就能看得見鄰居家的廚房。”
“廁所對着廚房?”我說,“看來這死者也不是什麼善茬兒啊,把廁所建在人家廚房旁邊,太不厚道了吧?”
“就是啦。”大寶說,“這一舉動,肯定是有挑釁意味的,而調查並沒有發現死者和鄰居有什麼矛盾。那麼肯定是有隱形矛盾存在嘍。”
話剛落音,趙局長的電話突然振動了起來。
趙局長一把抓起電話,說:“喂?嗯!好!找到他。”
我們一起好奇地盯着滿臉欣喜的趙局長。
趙局長笑着說:“怕是要破案了。剛才秦科長說的那個刀刃和刀把兒脫離,我覺得很有道理。當時我就懷疑到了你們之後說的鄰居,所以我打電話讓派出所民警以例行調查的借口,再去鄰居家,重點看他家的菜刀。當然,菜刀上即便是有血,也已經被清洗掉了,我讓他們看那菜刀,是不是很容易刃柄分離。”
後面的話不用說也知道,鄰居家的菜刀果真是很容易刃柄分離的。
趙局長說:“雖然指紋排除了鄰居家的老兩口,但是指紋並沒有排除我們仍沒有找到的、鄰居家老兩口的兒子。他們的兒子在北京上大學,之前我們訪問調查的時候,並沒有找到他們的兒子,所以也沒在意。”
“上大學?”陳詩羽點點頭,說,“這符合精心預謀作案的知識層次。”
專案組很快聯繫了北京市公安局,當地派出所立即對學校進行了調查。這個叫作鄭風的大三男生被學校證實於三天前請假回家,理由是父親生病。對周邊衛生院的調查也很順利,鄭風的父親確實在四天前因為情緒反覆激動導致的高血壓去醫院就診。
鄭風是在返回北京的火車上,被乘警抓獲的。
帶進審訊室后十分鐘,他就交代了自己的罪行。
三天前,他接到母親的電話,哭訴隔壁鄭氏夫婦倚老賣老,總是欺負他們。鄭風的父親是個出了名的老好人,即便人家把廁所建在了自家廚房門口,但他懼於鄭氏夫婦在村裡輩分高,也只是隱忍不發。雖是表面隱忍,但他總是咽不下這口氣,在家裏總發脾氣。這一天,鄭風的父親突然暈倒,他的母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的父親送到鄉鎮衛生院住院。
鄭風聽聞此事,立即向學校請了假,乘火車趕回老家。
火車行駛了二十個小時,鄭風在這二十個小時中,唯一想的,就是怎麼殺掉這兩個欺負他父母的老人。
鄭風回到家裏時,他的母親正在廚房做飯。鄭風安慰他母親的時候,還看得見窗外正在上廁所的鄭慶華挑釁的笑容。
母親去醫院送飯,鄭風卻沒有跟去。他策劃了如何逐個殺死兩名老人的辦法,並且在他的母親從醫院歸來之前全部完成。
鄭風一身的血跡,把他的母親驚得失魂落魄。他的母親在灶台里燒掉了他身上的血衣,並讓他趕緊趕回學校。畢竟,警方懷疑到一個正在千里之外上大學的青年,可能性不大。
然而,殊不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鄭風在青鄉市火車站躲避了一夜,清晨終於登上火車,以為總算可以逃脫罪罰。沒想到正在做着白日夢的他,在自己的卧鋪上被乘警死死按住。
“上大學不代表什麼。”林濤說,“人格修養比知識儲備重要得多。”
大寶卻有不同意見:“我覺得這老兩口也確實是欺人太甚了,只是這鄭風的孝心,用的方法不對罷了。”
“是啊。”我說,“人與人之間,有什麼矛盾調和不了呢?最終要演變成這樣的悲劇。兩名老人不得善終,一名棟樑之材就此隕滅。可悲啊,可悲。”
“天哪!”大寶叫道,“怎麼你說得好像你不是人類一樣,難道你成仙了?”
“超自然顯然是做不到的。”我看着遠處正在幫助韓亮整理勘查車坐墊的陳詩羽,說,“那麼多的奧秘我都還沒參透呢,大到我現在還分析不出那個‘清道夫’是誰,小到我都看不懂小羽毛照的照片。”
“照片?什麼照片?”大寶來了興趣,一臉好奇。
我壞笑着說:“出發前,我看了陳詩羽給我們拍的聚會照片。有些照片的取景很不自然,這不是一個攝影發燒友應該犯的錯誤。比如,一張照片的中央沒有內容,照片的一角是韓亮,而韓亮的女友卻沒有照進去。”
“韓亮?”大寶仍是一臉茫然,“什麼意思?”
“咸吃蘿蔔淡操心。”林濤說完,悻悻地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