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案 幽綠巨人
【1】
“河漂”“海漂”“路倒”,分別代表在河裏、海里和路邊發現的無名屍體。這樣的屍體,每個市的法醫每年都能見到幾十具。
半個多月,相安無事,天也開始熱了起來。
這段時間裏,我們五個人都下意識地對上一起槍案緘口不提。張越含淚的眼睛,讓我們無不惻隱,甚至有些內疚。查清真相是我們的職責,而真相卻給那個可憐的人帶來了牢獄之災。內疚歸內疚,在內心深處,我們都知道,為真相所做的一切都沒有錯。就像法律上的“疑罪從無”,看似在保護犯罪分子,其實是在保護每一名公民的合法權益。不過話雖如此,法醫的心也是肉長的,要從低谷里走出來,還是需要一個過程。
也許是共同背負的悲傷,讓我們這個小團體有了更多努力製造歡樂的理由。一下班,我們就會叫上鈴鐺、寶嫂和韓亮不斷更換的女朋友出來聚會。與以前不同的是,現在我們的聚會多了一個記錄者,每個眉飛色舞的瞬間,都會被“專業攝影師”陳詩羽的相機鏡頭捕捉。隨着時間一天天過去,我們越來越習慣陳詩羽的存在。儘管不出差的日子裏,繁重的行政工作和信訪複核一樣壓得我們喘不過氣來,但是在處理瑣事的間隙,我們都搜腸刮肚,找出一些笑話來互相逗樂,弄得這段時間勘查一組裏滿是歡聲笑語。就連話不多的陳詩羽,也會主動加入講笑話的行列。
說實話,如果不是捨不得讓挺着大肚子的鈴鐺忍受孤獨,我的確更喜歡出差的日子。因為在外面辦案時,只需要把精力集中在案件上,而在廳里工作時,瑣事繁多,反而經常感覺自己的腦子都不夠用了。
這一天,林濤在我們辦公室里翻閱一本《法醫精神病學》。
“你們法醫也要研究神經病?”陳詩羽好奇地問。
“羽毛啊,這個我得給你科普一下,省得以後你丟我們的臉。”大寶說,“精神病鑒定也屬於法醫鑒定的分支學科。”
“就是那個講什麼全部責任能力、限制責任能力和無責任能力的?”陳詩羽接着問。這次她沒有糾正大寶稱呼上的錯誤,可能已經習慣了。
大寶點點頭。
林濤說:“我以前看過一個電影,名字叫《夜叉》,說的就是很多鑒定人作假,給那些犯了罪的有錢人鑒定為無責任能力,最後不追究刑事責任。一個警察看不慣,就專門利用晚上的時間去鞭殺這些壞人,看得人老過癮了。你們做鑒定別作假啊,省得被鞭殺。”
大寶“哼”了一聲,說:“林濤說得對,我覺得最應該被殺的就是這些作假的鑒定人,比犯罪分子還壞。不過,我們公安機關的法醫不做精神病鑒定,這種鑒定事關重大,是需要有精神病鑒定資質的精神病醫院裏的專家組成的鑒定委員會來鑒定的。這也算是保證了鑒定的真實客觀。”
陳詩羽問:“你們參與的案件中,神經病殺人的案件,多不多?”
大寶想了想,說:“嗯,不少,而且這樣的案件不好破啊,不好找證據,也別指望有口供。但老秦你還記得吧?以前我們辦過一個智障者殺了一對夫妻的案件,就是根據屍體身上的多餘損傷,通過行為分析判斷出兇手心智不全的。”
“等等,”我一邊寫着一份報告,一邊插話,“我糾正一下陳詩羽的一個錯誤。”
“你一直在說神經病,其實你要表達的意思是精神病。”我邊寫邊說。在我看來,寫報告這種事情,是最不需要用腦子的,固定格式、固定稱謂、固定內容,無須思考,手到擒來。“在醫學上,神經病和精神病可是兩個不同的概念。精神病就是指嚴重的心理障礙,患者的認識、情感、意志、動作行為等均可出現持久的、明顯的異常,不能正常地學習、工作、生活,動作行為難以被一般人理解。在病態心理的支配下,精神病人會有自殺或攻擊、傷害他人的動作行為。而神經病指的是神經系統發生的器質性疾病。雖然兩者有的時候可以並存,但確實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哦。”陳詩羽若有所思,“精神病歸精神病醫院管,可以做精神病鑒定。那神經病呢?神經病歸誰管?能做鑒定嗎?”
“如果是外傷導致的神經病,由我們來進行法醫學人體損傷程度鑒定。”我說,“治療的話,是歸醫院神經內科的醫生管。”
“去去去,什麼跟什麼啊。”大寶突然翻了臉,“不和你們掰扯了。”
我們幾人一頭霧水。
“怎麼了這是?”我轉念一想,大寶的老婆好像就是神經內科的醫生,接著說,“你聽錯了吧?我沒說神經內科的醫生不好呀。我這是在給陳詩羽科普,神經病歸神經內科醫生管,沒錯啊。”
大寶抬眼看了我們一下,隨即低下頭去,搓着衣角說:“哼,我歸我老婆管。”
在我們笑得前仰後合的時候,電話鈴驟然響起。
“怎麼,最近閑得慌了?”師父的聲音,“笑得那麼開心?”
肯定是我接電話的時候,林濤還沒收住自己的笑聲。我白了林濤一眼,林濤吐了吐舌頭。
“有活兒了?”我趕緊岔開話題。
“峰嶺市。有個工廠,門口小河裏有個河漂,現在當地法醫不敢確定案件性質,讓你們去看看。”師父說。
“河漂”“海漂”“路倒”,分別代表在河裏、海里和路邊發現的無名屍體。這樣的屍體,每個市的法醫每年都能見到幾十具。為了表達簡潔,就採取了這樣可以意會也方便言傳的方式。
“河……河漂?”我看了看窗外,艷陽似火,對着大寶和林濤捏了捏鼻子。
大寶趕緊起身打開柜子,找出了我們三個人的防毒面具。
“這案子不着急。”師父說,“是昨天上午發現的,昨天下午當地法醫就進行了屍檢,今天他們討論意見不一致,所以求助我們。你們在午飯之前趕到就可以了。”
我抬腕看看手錶,心想這還不着急?現在都九點多了,峰嶺市離省城還有兩百多公里的路程,這還不着急嗎?
廢話不敢多說,我們五個人拎着勘查箱就開車出發了。
峰嶺市是長江之濱的一個小城,雖然位於三省交界的位置,但是人口較少、生活富足,因此,惡性命案極為罕見。我上班這些年來,還沒有來峰嶺市出過差。
車子駛下高速后,橫穿了整個市區,我們一路欣賞着這座山美水美的小城的風景,心裏犯着嘀咕,不知這次會是一起什麼案件,屍體會腐敗到什麼程度。只有陳詩羽,還有心情隔着車窗不停地拍照。
屍體的腐敗會導致一些推理條件的喪失,同時也會丟失很多證據,這不僅會給法醫工作帶來極大的困難,也會給法醫的推斷增添很多風險。當然,這也是陳詩羽第一次接觸腐敗屍體,我倒是很想看看她過不過得了這一關。
在當地警車的引導下,窗外的繁華喧囂逐漸消失,車輛駛入了市郊的經濟開發區。小城的人口本來就非常稀少,這一帶更是人跡罕至。警車閃着警燈,不一會兒便開到了一個工廠的大門前。
“這是我們市的一個支柱企業,員工多達數千人。”市局刑警支隊趙支隊長跳下車,對我們說,“這一大片廠區裏有生活區域,平時的工作日,工人們幾乎都住在廠區里,只有周末的時候才會各自回家。”
我環顧了一下周圍的環境,問:“這裏交通便利嗎?”
趙支隊長搖搖頭,說:“如果自己沒有交通工具,只能步行五百米,到那邊一個公交車站坐車去市裡。這邊工廠里的員工,大部分都有自己的私家車,沒有車的,廠里會在周末、星期一的時候安排班車接送。”
“現場就在這裏嗎?”我看見工廠大門前方有一條小河,流水淙淙、清澈見底。這條小河就像是一條護城河,環繞着整個廠區,只在幾個入口的大門處,架上了寬橋供人出入。我們的車輛停在一處寬橋上,往河床上望去,一兩件藍色的一次性手術衣和幾雙乳膠手套格外扎眼。
我皺着眉搖了搖頭,心想現在省里這麼重視勘查垃圾的治理,你們這裏倒是一點兒也沒有貫徹。手術衣和乳膠手套都是難以降解的物質,會給環境帶來污染,也會影響城市形象。所以,省廳要求各地警務人員在現場勘查完畢后,統一收集勘查垃圾,並集中處理。
趙支隊長點點頭,說:“平時大門這裏也沒有什麼人,星期一員工上班的時候,有人發現橋底有異物,工廠的保安下到橋底,發現是一具屍體,就報了案。”
“那作案時間就是周末了?”大寶問。
我搖頭,說:“不會,聽說屍體已經高度腐敗了,肯定不會是兩三天之內的事情。屍體腐敗后才漂浮上來的,而且河水是流動的,只不過屍體漂到橋底,被橋墩阻擋,才會在這裏被發現,我覺得拋屍地點肯定不是這裏。”
趙支隊長點點頭,說:“確實,工廠幾個大門的監控我們都調取了,沒有什麼發現。”
我們走過寬橋,沿着工廠的圍牆走了一段。陳詩羽說:“我看工廠的牆頭上,隔個幾百米就有一個監控攝像頭?”
趙支隊長說:“是的,其實外人看起來,廠區附近監控攝像頭林立,不應該是拋屍的好地方,但是工廠保衛部門的人都知道,其實這些監控攝像頭只能監控到牆頭區域,河岸對面的情況是看不到的,也就是說在河岸對面拋屍,不可能被監控攝像頭錄下。”
“您是在懷疑保衛部門的人?”陳詩羽問。
趙支隊長沒有說話。
我接著說:“廠區內有監控攝像頭就不說了,但是廠區周圍都是曠野,找個地方埋了也是很容易的事情,為什麼非要拋在河裏呢?雖然監控攝像頭只能看到牆頭,但是壓着監控攝像頭死角的邊緣拋屍,也是一件很冒險的事情。即使是了解廠區監控攝像頭的保安,按常理也不會冒這個險。”
趙支隊長打斷了我的思考,說:“要不咱們先吃飯吧,你也別先入為主,因為我們的法醫中有人認為這不過是一起自殺或者意外事故。”
大寶拍了一下腦袋,說:“是啊,我們是來幫助指導案件定性的,怎麼這麼快就先入為主了呢?”
法醫也是人,看到腐敗屍體,在視覺和嗅覺的雙重刺激下,要說一點兒不適感都沒有,肯定是騙人的。記得很多法醫說,如果我有鼻炎就好了,就聞不到臭味了。其實不然,鼻炎和咽炎經常聯合存在,而咽炎的癥狀常常會有噁心乾嘔。有咽炎的法醫,在有腐敗屍體的現場勘查時,要抑制住乾嘔的感覺,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我就是如此。作為一個法醫,在現場乾嘔畢竟是一件很沒有面子的事情,而且難免會讓領導對你的工作能力產生質疑。所以,像陳詩羽這樣第一次接觸腐敗屍體的偵查專業的學生,她即便吐得不成人形,我也能理解。
剛剛在峰嶺市殯儀館法醫學屍體解剖室的門口跳下車,我就聞見了那股熟悉而厭惡的味道。在裝有完善的排風設施的解剖室里,還能夠頂着風頭臭八里地的屍體,可想而知會是什麼樣子。
在更衣間裏,透過聯排玻璃,只能看見解剖台上放着一個鼓鼓囊囊的屍袋。我們知道這不是因為死者太胖,而是因為巨人觀已經形成了。所謂巨人觀,就是屍體高度腐敗后,受到腐敗菌群的作用,體內會產生大量的氣體,並逐漸擴散到全身,使之看上去膨脹如巨人。這時候的屍體,全身的表皮濕潤、易於脫落,眼球、舌頭都會因為膨脹作用而膨隆出來,面貌喪失。
很多朋友在網絡上看過巨人觀的照片后,都會受到強烈的視覺衝擊,紛紛感嘆法醫的不易。其實如果僅僅只有視覺衝擊倒沒有什麼,更要命的是嗅覺和觸覺。惡臭不必多說,檢驗屍體時的觸覺也會讓人很不適。因為呈巨人觀的屍體全身濕潤,表皮稍一用力便會脫落,所以戴着乳膠手套的法醫連抓住屍體的四肢都很艱難,更別提給屍體翻身了。
但是,為了找到真相,給逝者主持公道,受這些罪也都值了。
我們很快穿戴完畢,走進解剖室。峰嶺市公安局法醫科科長周智慢慢地把屍袋拉開,一具墨綠色的巨人觀屍體暴露在大家面前。隨之而來的,還有一股撲鼻的惡臭。
我扭頭看了看陳詩羽,她顯然也被熏到了,忍不住皺了皺鼻子。但第一次面對這樣的景象,她居然沒有嘔吐的跡象,這不禁讓我大感意外。
有了先進儀器的輔助,法醫告別了狗鼻子的時代。先前我們靠戴口罩來阻隔一些臭氣,現在的條件好了,法醫都會配備防毒面具,防止腐屍產生的有毒氣體侵害法醫的身體。防毒面具里的活性炭盒的確可以吸附一些有毒氣體,但阻隔臭氣的能力比口罩也高不了多少。這個時候,臭氣穿過防毒面具,鑽進了我們的鼻孔。我皺了皺眉頭,戴了這個玩意兒,我連習慣性的揉鼻子的動作也做不了了。
屍體吐着舌頭,瞪着我們。
【2】
“我的天啊!”見到了屍體的面貌,陳詩羽終於忍不住驚呼了一聲。
確實,這具巨人觀屍體膨脹得非常厲害,是比較少見的。
“綠巨人啊,這是。”大寶說。
因為腐敗的進展,屍體的舌頭都已經成了墨綠色,陰森森地露在口外。面部皮膚因為氣體膨脹而變得很緊,眼瞼已經綳成了一條線,已經半塌陷的眼球露在眼眶之外,就像是隨時會掉下來一樣。屍體的衣服在初檢的時候就已經被剪開取下,峰嶺市公安局的劉法醫正在解剖室一角的操作台上逐件把衣物拼湊還原。
死者是一名男性,看不出年齡。屍體的胸腹部都高高地隆起,全身墨綠,其間還有錯綜複雜的黑紅色的靜脈網。頭髮全部脫落,手腳掌的表皮皺皺巴巴的,已經變形,只需要輕輕一拽就可以把表皮完整地剝落下來。
“屍體還沒有解剖?”我見屍體的表面很完整,沒有縫線,問道。
周科長點點頭,說:“我們對死者頭面部的損傷爭議很大,沒有定論,就決定暫不解剖,等你們來了,共同商量着辦。”
“屍源呢?”我問。
“DNA已經取了檢材送實驗室進行了,結果估計現在已經出來了。”周科長說,“不過因為還沒解剖,所以對屍體的特徵刻畫沒有辦法進行。是不是本地人,是不是現場周圍住戶,這些都沒法確認。調查失蹤人口的工作正在進行。”
“指紋也沒有取嗎?”林濤戴着面具,瓮聲瓮氣地說。
一般已經經過初次屍檢的屍體,手指都是黑的,因為需要進行常規的屍體指紋捺印。就是給屍體的手指指腹抹上油墨,然後在指紋卡上捺印。獲取的指紋可以作為尋找屍源、排除現場指紋的一項依據。對於高度腐敗而且未必是命案的屍體,對這方面的要求並不是十分嚴格。
周科長搖搖頭,說:“死者手指的皮膚因為腐敗和長時間被水浸泡,沒法進行捺印。”
“誰說沒法捺印?”大寶小心翼翼地拿起死者的手,看了看,說,“好捺印得很啊。”
大寶說完,用手術刀在死者右手拇指指根部劃了一圈,然後像是脫手套一樣,把大拇指的皮膚就這樣整個兒脫了下來,然後把自己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伸進皮膚套里,說:“快拿捺印卡!”
就這樣,大寶把死者的十根手指的皮膚依次取了下來,套在自己的手指上,完成了死者指紋的捺印。陳詩羽看得目瞪口呆。
這種取指紋的方法不是常規方法,但是我們也會經常使用。峰嶺市是一個穩定和諧的小城,命案本身就不多,腐敗屍體的命案更是鳳毛麟角。所以當地法醫並沒有學會這種讓人有些毛骨悚然的辦法。
當然,這種辦法也不是每次都會有效的。如果屍體腐敗程度還沒有達到手部皮膚手套樣剝離,或者腐敗程度嚴重到手指皮膚已經破碎,都是不能用這種辦法進行指紋捺印的。所以,在這起案件中,大寶成功地獲取了死者的十指指紋,也有運氣的成分在裏面。
“你們對什麼有爭議?”我沒有多看大寶取指紋的過程,而是專心致志地看着死者面部的幾處交錯的傷口。畢竟取不取得到指紋不是案件能否準確定性的關鍵。
死者的面部顱骨沒有塌陷,用指壓也沒有感覺出有明顯的骨擦音,可見並沒有明顯嚴重的骨折存在。但是,在墨綠色的面部,可以看到幾條邊緣不整齊、互相交叉的皮膚裂口。因為高度腐敗,創口周圍都已經變得不清晰而且圓鈍了,根本無法判斷出致傷工具,更別說判斷有沒有生活反應了。
“無法判斷有無生活反應。”周科長說,“除此之外,屍體全身沒有發現什麼致命性的損傷。毒物檢驗也做了,沒有中毒的跡象。所以現在不太好確認死者是溺死,還是被打死以後拋屍入水。屍體腐敗成這個樣子,我們擔心解剖了也無法確認,所以就等你們來了。”
“確實看不出有沒有生活反應。”我屏住呼吸,用放大鏡照着,湊得更近一些看了看創口,說道。
周科長說:“現場的環廠河是和我們峰嶺市的母親河——峰河相連着的,裏面有很多魚。所以,有些人認為這是死後被魚啃噬所致的創口,不然怎麼會有這麼多創口,但其下顱骨沒有骨折呢?不過也有些人認為魚畢竟不是野獸,啃不出這麼多、這麼大的創口。”
所有的法醫都知道在野外的屍體可能會被野獸啃噬,但確實不是所有的法醫都知道,其實魚類的啃噬也可以在已經腐敗了的屍體上形成創口。
我曾經出勘過一個現場,法醫從河裏撈出一具屍體后,發現他額頭的正中部位有一塊皮膚缺損,而在這塊皮膚缺損的下方顱骨上,看到一條裂紋。
學過醫學基礎的人都知道,人的顱骨頂部有一條橫行和一條縱行的骨縫,分別叫作冠狀縫和矢狀縫。另外,在枕部有一個“人”行的骨縫,稱之為人字縫。除此之外,顱骨應該是完整、平滑的,不應該有裂紋。既然額部正常不應該有骨縫,那麼發現的這條裂紋應該就是骨折線。法醫以此來推斷這可能是一起命案,兇手用鈍器打擊死者額部,導致顱骨骨折、腦挫傷而死亡。在通知家屬要進行屍體解剖的時候,家屬一致反對。因為家屬都清楚死者有抑鬱症,多次自殺未果,這次離家出走前也寫了遺書說自己要投河自盡。
法醫覺得家屬反對解剖的行為有些蹊蹺,於是要求偵查部門對死者的家屬進行了調查,並且獲取局長的同意,強行對屍體進行了解剖。解剖后,不知道如何下結論,於是申請省廳支援。
我們到達現場后,對屍體進行了複檢,發現死者額部皮膚缺損下方的裂痕曲折,顯然不是骨折線,而應該是骨縫。這就涉及冷門知識了。其實在每六百個人中,就會有一個人是這種先天變異,額骨的正中有一條沒有癒合好的骨縫,稱之為“先天性額縫不愈”。在法醫屍檢中,時常可以發現先天性額縫不愈的人,但是只要顱骨沒有損傷,法醫有時候不會注意到額部異常的骨縫。
後來,這起案件定性為自殺案件。因為屍體腐敗后,額部被魚類啃噬,導致皮膚缺損,恰巧露出了其先天性變異的骨縫,引起了法醫的誤會。
“確實不像是魚啃噬的。”我皺了皺眉頭,說。
“肯定不會是銳器創,因為邊緣不整齊。”周科長說,“但如果是鈍器創的話,形成這麼多創口,肯定是多次打擊,那下顱骨不會骨折嗎?”
“我們解剖吧。”我說,“我和周科長檢驗頭面部,大寶和劉法醫檢驗胸腹部。”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大寶的手術刀就劃了下去。劃開屍體腹腔的時候,只聽見“噗”的一聲,屍體腹部膨隆迅速消失。我趕緊屏住呼吸,招了招手,示意我們一起暫時離開解剖室。沒想到林濤的速度比我還快,早已拉着陳詩羽躲到了更衣間隔離玻璃的後面。
走進了更衣間,我說:“大寶,你下刀之前能不能說一聲?”
大寶嬉笑着說:“那我總不能喊,預備,划!”
“這具屍體體內積聚了大量氣體,屍體上一旦有了破口,氣體就會迅速從破口處湧出來。第一,這氣味受不了;第二,這一下會釋放很多有毒氣體,對健康不利;第三,這和爆炸原理相同,氣體會攜帶着體內的腐敗液體往外崩濺。”我說,“大寶你的衣服不用你自己洗嗎?”
我們幾個人躲在更衣間的隔離玻璃後面,看着屍體逐漸“變瘦”。周科長把排風系統開到了最大風量。過了五分鐘,我們才陸續回到解剖台前開始工作。
屍體的軟組織由於腐敗已經非常酥鬆,手術刀劃過的地方,立即一分為二,暴露出同樣是墨綠色的皮下組織。我拿着手術刀,沿着死者的下頜骨的走向,劃開了死者的面部皮膚,然後逐漸向鼻骨位置分離。周科長也用和我一樣的方式對死者的另一側面部進行解剖。
“死者面部的皮下組織的綠色顯得更深,說明這裏曾經有血液聚集。”我說,“血液從血管滲到了軟組織,說明這裏的血管有破裂啊。”
“你是說這是生前損傷?”周科長問。
我點點頭,說:“沒有充分的依據,但是憑經驗,我覺得這裏是有異常的。”
說話間,我們已經把屍體的面部皮膚掀了下來,暴露出面部顱骨。這個還和身體連接、有着頭皮和耳朵的“骷髏”看起來格外恐怖。
我順着屍體的鼻骨摸了摸,說:“呀,鼻骨有骨折。”
仔細分離了屍體鼻骨附近的軟組織,鼻骨的碎片就暴露了出來。鼻骨是面顱骨中最容易骨折的骨頭。因為鼻骨相對於面顱骨較為突出,而且非常薄,所以面部受傷的時候,最容易造成鼻骨的骨折。
我用止血鉗鉗出骨折的碎片,在顯微鏡下觀察,說:“骨折的斷端骨質里有滲入的血跡!”
由於腐敗的作用,血液會逐漸變成腐敗液體,導致無法判斷屍體有無出血。但血液在屍體腐敗之前滲透進了骨質的斷端,會在骨小梁之間被保存起來。通過這一點,可以肯定死者在生前就發生了鼻骨骨折。
“面部皮膚挫裂傷,鼻骨粉碎性骨折,但顱骨卻沒有骨折,這是因為兇手的力氣小,還是因為工具輕?”周科長說。
“顯然是因為工具輕。”我說,“如果工具質量較重,兇手力氣小到只能把鼻骨打骨折,那麼也不可能在面部皮膚形成這麼多挫裂傷。只有當工具質量輕時,儘管兇手用力擊打,卻只能打破皮膚、打碎鼻骨,而不能對堅厚的顱骨造成損傷。”
“工具較輕……”周科長沉吟起來。
我說:“死者面部皮膚的破口周圍圓鈍,不規則,說明工具沒有尖銳的棱邊,應該是個圓滑的工具。因為較輕,所以肯定不是金屬的。另外,之所以可以形成不規則的創口,工具接觸面肯定不是平面或者弧面,而應該有圓滑的條狀突起物。”
林濤在一旁翻了翻眼睛:“那會是個什麼東西?”
“不知道。”我搖搖頭,說,“但它至少不是個殺人的利器。兇手為什麼要選擇這樣的工具殺人?這不是在給自己找麻煩嗎?”
“面部損傷是不是致命傷還不好說。”周科長說,“我們開顱看看。”
在開顱鋸的轟鳴聲中,大寶突然尖銳地叫道:“死者的甲狀軟骨上角骨折了!”
甲狀軟骨是頸部前面的方形軟骨,左右各一,在頸部的正前方連接在一起。甲狀軟骨的上角的位置,就在頸部正中的兩側。雖然屍體頸部的皮膚都已經腐敗了,無法看到皮膚損傷,但是從軟骨的骨折,可以判斷死者的頸部在生前遭受到了暴力。因為兩側均有骨折,那麼這樣的暴力肯定是掐扼所致的。當然,勒頸也可以形成這樣的骨折,但是肯定會在頸部留下索溝,而這裏並沒有。
“扼死?”我停下開顱鋸,說,“屍體有窒息徵象嗎?”
大寶搖搖頭,說:“眼球都突出來了,可以看到沒有出血點,剛才我們進行胸腹部檢驗的時候,也沒有發現死者的主要臟器有出血點或者有淤血的徵象。”
“有扼頸動作,但不是機械性窒息死亡。”周科長說,“那說明了什麼呢?”
“呵呵。”我笑了笑,繼續打開開顱鋸,說,“說明這個扼的動作,只是一個約束性動作。很簡單,兇手用一隻手掐住死者的脖子,讓其不能活動。”
隨着鋸線的交錯,屍體的顱蓋骨應聲掉落,暴露出了粉紅色的硬腦膜。
機體死亡后,組織細胞失去生活機能,因為酶的作用,會發生組織溶解的現象,也就是自溶。腦組織是最先也是最容易發生自溶的組織,所以,在我們剪開硬腦膜后,一坨腦組織就像麵糊一樣流淌了出來。
“快,照相、錄像!”我一邊用顱蓋骨接住流出來的腦組織,一邊對林濤說。
“我們可以看到,額部腦組織的顏色比其他部位腦組織的顏色要深很多。”我說,“正常腦組織自溶后,呈現淡粉紅色,但是額部腦組織卻是暗褐色,說明之前這個部位有大量出血。”
“真的是命案哦!”大寶一隻手用止血鉗鉗着屍體的胃組織,另一隻手用湯勺舀出一勺胃內容物,說,“死者的胃裏沒有溺液!”
【3】
沒有發現死者有明顯的窒息徵象,胃內也沒有溺液,所以即便是內臟器官腐敗,也可以判斷出死因不是溺死。也就是說,他肯定是死後被人拋屍入水的。結合死者的面部有挫裂創,以及腦組織有出血,可以判斷死者是被鈍器反覆打擊面部,導致腦組織挫傷出血而死亡的。
“匪夷所思。”我低聲說道,“一般重度顱腦損傷導致死亡,都是頭面部有較為嚴重的損傷和骨折。而這個死者的顱骨沒有骨折,我們剛才推斷的工具也是個質量較輕的工具,這隻有一種解釋,就是兇手拿了個不順手的、質輕的工具,用很大的力量反覆打擊死者面部。因為是面部而不是頭部,所以力量會有傳導減弱,那麼造成這種程度的顱腦損傷,必須是頻繁多次打擊,可能是幾十次,也可能是上百次打擊。”
“這說明了什麼呢?”林濤問。
我搖搖頭。
大寶說:“深仇大恨?預謀作案?”
“不會。”周科長說,“哪有預謀好了作案,卻帶個不順手的工具呢?”
“是啊。”我深思了一會兒,說,“這種圓弧形的、質量輕的工具會是個什麼東西呢?是事先準備的?還是隨身攜帶的?”
“即便是激情作案,用隨身攜帶的工具,也不應該打擊面部啊。”周科長說,“打擊面部這麼多次,才能把人打死,多費事兒啊。哪怕從路邊撿塊磚頭,拍一下腦袋也比這省事兒多了。”
“確實,不合常理。”我說,“咱們沒有什麼頭緒,還是先找一些屍體上的特徵,把屍源找到了再說。”
“嗯,畢竟是個拋屍案件,傾向於熟人作案。”周科長說,“先找屍源,說不準就能破案。”
“大寶,你去把胃內容物篩一下,看看死者生前吃了些什麼東西。”我說,“我們看看死者的年齡、身高。”
篩檢胃內容物的工作很重要。因為食物進入胃部進行消化以後,會變成食糜。食糜融合在一起,無法判斷食物形態。法醫會把胃內容物放在一個篩子上,用清水沖洗。食糜狀物體會被水衝掉,剩下一些不容易被消化掉形態的粗纖維,以此來判斷死者最後一頓的食物。不過這項工作很艱苦,令人噁心的胃內容物和刺鼻的氣味,對法醫的感官刺激強烈。尤其是當你吃飯的時候,想到胃內容物,可想而知還有沒有食慾。
因為死者的會陰部已經腐敗殆盡,我們很輕鬆就鋸下了死者的恥骨聯合,放進蒸煮鍋里煮熟,這樣就可以輕鬆地剔下軟組織,暴露出骨骼的特徵面了。
等我們通過觀察恥骨聯合面的特徵,確定死者五十歲左右以後,發現大寶一手拿着篩子,一手拿着湯勺,在水池前面發獃。
“怎麼樣,看出來他吃了什麼嗎?”我問。
大寶回過頭來,一臉茫然:“沒有,這……這……這什麼也篩不出來啊。”
原來死者的胃內容物,被水一衝就消失了,大寶篩了一兩個小時,幾乎沒有篩出任何可以作為判斷依據的東西。
“沒什麼好奇怪的。”我看着大寶呆萌的表情,笑道,“說明死者只吃了麵食,比如饅頭、麵疙瘩之類的,沒有吃任何肉類和蔬菜、水果。”
“好艱苦啊。”大寶說。
我點點頭,說:“這告訴我們死者的生活水平很低。”
說完,我彷彿想起了什麼,說:“死者的衣服整理好了吧?”
衣服被劉法醫整齊地擺放在解剖室一角的操作台上,原先剪開的斷端都對合了。我走到操作台前,看了看,說:“死者上身就穿了一件陳舊的廣告衫,下身是一條很舊的布褲,還有就是藍帆布的內褲,這些也都可以判斷出:死者很貧窮。”
說完,我把死者褲子的口袋翻了出來,說:“裏面還有四十多塊錢,而且口袋肯定沒有被人翻找過。”
“是啊,兇手反覆打擊死者的面部,造成面部皮膚破裂出血,他的手上肯定黏附了血跡。這時候他若翻找死者的口袋,肯定會在口袋內側留下擦拭狀血痕。”大寶說。
我說:“侵害對象是個貧困的中老年男性,且沒有侵財跡象,說明這起案件是一起謀人的案件。可能是仇殺,但我更傾向於激情殺人。”
“是因為工具不順手嗎?”周科長問。
我點點頭,說:“為什麼用輕質工具,為什麼打擊面部,為什麼不去曠野拋屍反而拋在可能被監控攝像頭拍到的小河裏,這都是問題,我一時還想不明白。現在只有寄希望於偵查部門,但願他們通過我們提供的死者生活環境、體態特徵可以迅速找到屍源。”
“我覺得希望很大。”周科長說,“廠區附近只有一些散戶居住,但他們都因為拆遷變得有錢了。要說生活條件艱苦的住戶,就只有一些拾荒者了,他們都住在附近的一些破房子裏。如果死者是拾荒者,肯定很快可以找到的。”
我期盼地點了點頭。
說話間,林濤走出解剖室外,摘下防毒面具接了個電話,一會兒又返了回來:“雲泰市發生了一起命案,現在初步勘查,還沒有結果,請求省廳支援。”
我看看面前的解剖台:“我們這不是正忙着嗎?肖兵他們組有空嗎?”
林濤搖搖頭:“肖法醫他們組去洋宮了,一個信訪事項的核查。”
我說:“那我們也是分身乏術啊,總不能把峰嶺這個案子丟了吧。”
林濤說:“雲泰市發生的,是一起流浪漢被殺案。”
我嘆氣:“最近還真是邪門兒了,被害的怎麼都是弱勢群體?你看那個‘清道夫’的案子,兇手殺的就是智障人員,這一起,死者又很有可能是拾荒者,怎麼雲泰市也發生了類似的案子?”
“咳咳。”林濤眯着眼睛,說,“峰嶺市的這一起案件和‘清道夫’案件顯然關係不大,但是雲泰市的那起案子,可和‘清道夫’案件很有關係了。”
“哦?”我立馬來了精神,說,“什麼關係?”
“因為雲泰市的那起,兇手也在牆上用死者的血跡寫了‘清道夫’三個字。”林濤輕描淡寫地說道。
我一蹦三尺高。
一起半個多月未破、絲毫線索都沒有發現的案件,簡直太讓人牽腸掛肚了。這時候兇手又犯了一起案件,勢必留下一些新的線索,也就意味着這可能為案件的偵破帶來了一絲曙光。
“收拾東西,趕緊去雲泰。”我說。
雲泰距離峰嶺不遠,只有六十多公里的路程。
“你剛才不還說自己分身乏術,不能丟下手上的案子不管嗎?”林濤嘲笑道。
我脫下解剖服和手套,看了一眼周科長,撓了撓腦袋,尷尬地說:“這起案件不還需要時間找屍源嗎?我們先去雲泰穿插着多干點兒活,也貫徹了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宗旨嘛。”
周科長被我逗樂了,笑着說:“你們趕緊過去吧,屍檢的收尾工作,交給我們好了。”
屍臭的黏附能力非常強,加之夏天汗液的分泌蒸發,雖然我們聞不到自己身上的味道,但是對外面的人來說,我們已然成了臭味發散體。為了不把沒進解剖室的韓亮給熏倒,我們四人匆匆回到賓館,洗了個澡,又把衣服換洗了,裝進膠袋裡,下樓乘車出發。
整個解剖過程,陳詩羽只乾嘔過兩次。她的表現,讓我對自己曾有過的性別歧視,感到愧疚和自責。
警車拉着警報,沒多久就趕到了雲泰市。
我對雲泰還是很熟悉的,問到了現場的具體地址后,就引導韓亮直接把車開到了位於雲泰市某偏僻批發市場的一個角落裏。
這個批發市場我知道,白天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的,晚上卻門可羅雀。除了晚上七八點鐘會有清潔車來這裏把垃圾清運走之外,幾乎過了下午五點,這個區域就鮮有人跡了。當然,那些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不在此列。
我沿路看了看那些門店,想像着夜幕降臨之後,這些緊閉的店門口的棚子下面,確實是擋風遮雨的好地方。
黃支隊長一見我們下車,就匆匆走到我身邊,拉住我的手問:“師弟,據說,這又是一起跨市的系列殺人案?”
我無奈地點了點頭。我知道那一年,黃支隊長被“雲泰案”折騰了大半年,沒睡過一個踏實覺,接着“雲泰案”又引出了“六三專案”,讓其內疚不已。現在他一聽說可能是系列大案,不禁杯弓蛇影了。
“之前的那起是龍番市的那起,對嗎?”黃支隊長急切地問。
我點點頭,說:“師兄少安毋躁。第一起確實發生在省城,而且這案子能不能歸為串併案,依據很容易辨認,這三個字就說明了一切。”
我用手機把牆上的字拍攝了下來,通過微信發送給吳老大。
“老大,幫忙看看這三個字和上次那個,能不能確定系一人所寫?”
“怎麼?又發案了?”
“嗯。”
“稍等。”
我轉頭和黃支隊長說:“開始我也沒有想到,這起案件會跨市,而且距離這麼遠。”
“唉,你看龍番,去年剛發生了系列案,今年又來了一個。”黃支隊長搖搖頭,說,“我得讓他們的胡科長去九華山燒燒香了。”
“你們前年發生了一個系列案,今年也被龍番的這個給拖進去了,我看你也得燒燒香了吧?”大寶在一旁嬉笑着。
“請注意你的表情。”我環顧了四周圍觀的群眾,對大寶正色道。
“屍體是被一個店主發現的。”黃支隊長重新戴上手套,把我們引到一家店鋪門口的大棚下面,說,“早晨六點,這家店的店主來開門,發現門口的棚子下面躺着一個人。今天天氣不好,當時光線比較暗,因為經常有流浪漢在附近寄居,所以他也沒在意,就繞過躺着的人去開門。但是總覺得有一股血腥味,湊近那人一看,周圍全是血,就大喊了起來。”
“然後周圍的店主就全跑過來圍觀,把現場踩得一塌糊塗,是吧?”林濤皺着眉頭看了看地面上凌亂的血足跡。
“是啊。”黃支隊長說,“現場大量不同的血足跡,估計都是周圍的人踩踏的,沒什麼價值了。唉,刑偵劇播了這麼多,還是沒有培養起市民們的現場保護意識。”
大棚下的牆角處,有一床鋪開的棉被,顯然是死者睡的。棉被上方的牆壁上,有幾束噴濺狀血跡,地面有一大攤血泊,那床棉被也已經被血泊浸濕了。
“屍體已經運走了。”黃支隊長說,“我們看到牆上那‘清道夫’三個字,就覺得這案子不同尋常,立即通報省廳了。這才知道,你們半個月前,剛出過一個現場,也是寫了這三個字。更要命的是,你們還沒把那起案子給破了。”
“唉!”我嘆了口氣,說,“要是破了,就沒這起了。那起案子,兇手動作簡單,下手狠毒,一刀致命。因為戴了手套和鞋套,所以沒有在現場留下任何痕迹物證。”
“這一起案件,兇手也是戴了乳膠手套!”大寶蹲在“清道夫”三個血字下面叫道。
根據傻四被殺案,我們歸納出了乳膠手套蘸血在牆上寫字的特點,所以大寶在細細觀察后,斷定這一起命案的兇手也是戴了乳膠手套。
“哦?怎麼看出來是乳膠手套?”黃支隊長也湊過來看。
大寶指着牆上的三個字,逐點給黃支隊長講解,黃支隊長在一邊頻繁地點着頭。
我摘下手套,掏出手機,見吳老大的微信已經發了過來。
“經比對,確定是一種書寫習慣,應該是一人所寫。”
“能不能聯合兩案現場留下的字跡,找出兇手的特異性書寫習慣?”
特異性書寫習慣是一個人不同於其他人的書寫習慣,有的是習慣性連筆,有的是習慣性倒筆畫,有的是習慣性的錯字。總之,只要能找出特異性書寫習慣,就能通過筆跡來比對嫌疑人的筆跡,從而認定兇手。
“有一點兒感覺,但是不能確定。我再看看,你們回來詳說。”
聽吳老大的意思,筆跡鑒定上彷彿有了突破的可能。但是,這並不能讓我們興奮。因為筆跡鑒定雖然可以作為甄別犯罪嫌疑人的依據,但是卻不能作為排查範圍的依據。如果我們無法縮小偵查範圍,全省七千萬人口,如何去逐一比對筆跡?
現場雖然血跡凌亂,但林濤並沒有放棄對現場的勘查工作。他蹲在地上,仔細地觀察着每一處的足跡,彷彿想找出那枚與眾不同的足跡來。雲泰市的女痕檢員張嫣蹲在林濤旁邊,按照林濤的指點對每一枚足跡拍照。很顯然,這個小女孩有些心猿意馬。可能是因為林濤的外表,也可能是因為我們身上還沒有散去的屍臭吧。我這樣想着。
因為屍體已經運走,中心現場也經過了勘查,我一時不知道我在現場還應該幹些什麼。於是,就在大棚下東看看、西看看。
突然,我看見牆角中心現場棉被的一端,有一頂安全帽。我趕緊快步走了過去,拿起來翻來覆去地看。
黃支隊長看我對這頂安全帽產生了興趣,就走到我身邊,介紹說:“死者是個流浪漢,五十歲,本地人,精神時好時壞,周圍的人都喊他老李頭。因為死者是禿頂,所以他生前被別人看到的時候,總是戴着這頂安全帽的。估計睡覺的時候就扔在一邊了。這頂安全帽我們家痕檢員張嫣已經看過了,帽頂有噴濺狀血跡,說明兇手殺人的時候,帽子是放在屍體附近的。帽子上沒有新鮮指紋,也沒有其他有價值的痕迹物證。”
“哦。”我點點頭,一臉興奮,說,“即便它對偵破本案沒有什麼意義,我也很開心哪。”
“為什麼?”陳詩羽一臉茫然。
“保密,哈哈。”我賣了個關子,說,“至少這個老李頭沒白死,死了,也算做了件好事。”
“快看!”林濤突然叫了起來,把正蹲在他身邊出神的張嫣嚇了一跳。
我沒理睬陳詩羽的疑問,跑到林濤旁邊,問:“怎麼了?”
“狗日的兇手,也戴了鞋套!”林濤說。
林濤指着一個血跡的輪廓,可以看出這個輪廓已經發黑,顯然比其他的血足跡要幹得早,而這個輪廓中央沒有任何花紋,這是現場勘查使用的鞋套留下來的痕迹。
“這……不會是我們勘查的時候留下來的吧?”張嫣說,“在命案現場,我們經常可以看到這樣的痕迹啊,都是我們的痕檢員和法醫勘查現場的時候留下來的。”
“不會。”林濤說,“這個痕迹的周圍有很多血足跡,都是圍觀的人留下的。我們可以對比一下看,這個痕迹的顏色明顯較周圍血足跡的顏色深,是因為它幹得早,說明它只可能是兇手留下的!”
“你好厲害啊。”張嫣挑了挑眉毛,“這都能看出來。”
“正常。”我淡淡地說,“這兩起案件是一個人做的,吳老大已經確認了。既然是一個人做的,手段方法自然也是一樣的,一樣的乳膠手套、一樣的鞋套、一樣的字跡。”
黃支隊長張了張嘴,沒說話,我知道他心裏一定是各種擔憂。而大寶則不斷地吸着鼻子,甚至拿起死者那血染的棉被放到鼻下聞了聞。
“沒啥好看的了,去殯儀館吧。”現場仍然沒有發現有價值的線索,我垂頭喪氣地說,心裏暗暗鼓勁,希望可以在屍體上發現一點兒什麼。
【4】
屍表檢驗工作有條不紊地在進行着,黃支隊長一臉擔憂。
老李頭確實是個禿頂,但是由於長期戴安全帽的緣故,頂部頭皮的顏色很白,和長期暴露在烈日下的面部皮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屍體全身黝黑黝黑的,由於大量急性出血,造成屍斑淺淡,以至於在他黝黑的皮膚上完全看不到屍斑的存在。
屍體上身穿着一件破舊的襯衫,前袖捲起,胸前的紐扣全部敞開,露出稀疏的胸毛。下身穿着一條解放褲,褲腳還沾着些許泥巴。
“他平時就這麼敞懷穿着衣服嗎?”陳詩羽問。
黃支隊長搖搖頭,說:“這個調查中沒有反饋,大家對他衣着情況的印象不是很深。畢竟他天天戴着個安全帽,跟剛從工地下來似的,人們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安全帽上去了。”
屍體的前襟敞開,所以整個胸壁、腹壁皮膚都沾滿了血跡,已經凝結成血痂。在對屍體進行整體照相的時候,我們粗略地看了看屍體表面的皮膚。
“不會吧!出這麼多血,怎麼會沒有傷?”大寶叫道。
我們確實沒有發現屍體表面有明顯的外傷。
“別急。”我見照相完畢,找了塊毛巾蘸濕,慢慢地清理屍體身上黏附的血痂。
隨着血痂一點兒一點兒地被清理乾淨,屍體胸口的皮膚紋理逐漸清晰起來。可以看出,死者一般是不敞懷穿衣服的,因為他胸口的皮膚顏色和手臂的顏色同樣也有天壤之別。
“難道他只有在睡覺的時候敞懷嗎?”我低語道。
“喲,這裏果真有一處創口。”大寶又叫了一聲,“很小。”
果真,屍體的胸骨左側第三、四肋間,有一處小小的刺切創。所謂的刺切創就是刺器刺入人體后,拔刀的時候有個切的動作。這樣的創口難以準確地判斷出兇器的刃寬。
這處創口很窄,而且即使有切的動作,也能看出兇器的刃寬很窄。
大家都在低頭思考,我拿起手術刀麻利地切開了死者胸部的皮膚,分離開肌肉,切斷肋軟骨,然後把胸骨和切斷的肋軟骨取了下來,暴露出了黃色的心包、縱隔和黑黑的肺。
“他生前抽煙嗎?”陳詩羽問。
黃支隊長搖搖頭。
我說:“抽不抽煙很難通過肺臟的顏色看出來,這方面,空氣污染的程度比吸煙厲害多了。”
說話間,我們已經取出了屍體的心臟。左心室上有一個破裂的小口,心包對應位置因為刺切,破裂口比心臟上的大得多,所以血液可以直接從這麼小的創口裏噴濺出來,沒有受到心包的阻隔。而滯留在心包里的血液,則造成了心包填塞。
“創口貫穿心室壁,貫穿室間隔,但是並沒有貫穿整個心臟。”我說,“這把刀可不短啊。”
“而且你看,”大寶翻過死者胸部的皮膚說,“從皮膚的創口看,兇器很薄,和上一起案件一樣。”
傻四被殺案中,兇手是用切頸的方法來殺人的,和刺心有所不同,但是從兩起案件中不同的損傷看,似乎可以指向同一種兇器。
“兇器不是很長,但是也可以刺到心臟了,至少有個七八厘米吧。”我說。
大寶說:“而且胸部皮膚創口復原后,可以看到創角有撕裂的徵象。”
我微微一抖,趕緊用紗布擦乾淨創口周圍,說:“確實,有撕裂。”
“有撕裂怎麼了?”林濤在一旁好奇地問。
黃支隊長說:“如果是銳器創,至少有一個創角是銳利的,就是被切開的,而不是被撕開的。如果像這個創口,邊緣整齊,創角又有撕裂徵象,只能說明兇器的前面有刃,後面沒刃。”
黃支隊長的話音落定,我們不約而同地看向我手中的那把手術刀。
手術刀的前段是刀片,有刃,而後段是刀柄,無刃。手術刀很薄,但是很鋒利。手術刀比一般小水果刀要長。手術刀的刃寬很窄。
一切徵象,都指向兇手使用的兇器是手術刀!
“手術刀是工作的利器,卻不是殺人的利器。”黃支隊長說,“若不是兇手找的位置很准,不可能一擊致命。”
“但是,手術刀像是一種象徵。”我幽幽地說。
“戴我們的乳膠手套、穿我們的勘查鞋套、用我們用的手術刀。”林濤說,“兇手是想告訴我們什麼呢?”
“還有‘清道夫’那三個字。”大寶說。
大寶一語讓我從沉思中驚醒,我說:“趕緊把這邊的事情料理清楚,趕回去看看峰嶺市的案子怎麼樣,我們要回去找吳老大談談筆跡的問題。”
專案會議室里,黃支隊長首先宣讀了一條省廳的命令,說是鑒於兩起案件的作案手段、侵害對象等問題高度統一,所以決定併案偵查。專案組指揮長由省公安廳刑警總隊總隊長親自擔任,兩地的支隊長擔任副指揮長,兩地分別抽調若干警力專門進行該案的偵查。這起案件被命名為“清道夫專案”。
我語速飛快地分析道:“本案和龍番市的案件可以串並,兇手使用了乳膠手套、勘查鞋套作為掩護,用手術刀殺人。兩個受害者身上都沒有抵抗傷,是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遭毒手的。這說明兇手可以很輕易地讓人失去警惕心,但是這種本事是靠欺騙,而不是藥物或者暴力,因為兩個死者都沒有中毒,頭部也沒有遭受打擊。還有個問題我沒有想清楚,若想找到準確的位置,在那種黑燈瞎火的情況下,必須去摸,摸到三四肋骨間隙才可以下刀,所以如果被害人是在睡夢中遇害,這一點就沒法解釋。尤其是,老李頭的衣服是敞開的,有可能是兇手為了方便下刀才把他的衣服解開的,如果受害人當時很清醒,為什麼會一點兒提防都沒有呢?”
“戴手套、鞋套,被害人還會沒有提防?”黃支隊長問。
我說:“究竟是用了什麼辦法,我們也不得而知,只能猜測,在當時的光線條件下,被害人看不清楚。兇手挑釁警方的目的很明顯,可能是在炫耀,也可能是變態。但是之所以用有象徵意義的手術刀作為兇器,說明兇手很有可能是醫生或是公安人員。”
“結合起來就是法醫了吧。”陳詩羽說。
我沒接話茬兒:“介於兩起案件分別在兩地,下一步要排查這幾天雲泰市的住宿記錄,看有沒有醫生或公安人員。”
“這工作量可就大了。”黃支隊長說,“這幾天的住宿記錄怕是得有幾萬條,如果逐一把身份信息輸入戶籍系統再查職業,更是沒邊沒際了。而且現在的戶籍信息里也未必有準確的職業信息。”
“死馬當活馬醫吧。”我嘆了口氣,“兇手沒有給我們留下任何可以突破的線索,受害人又是毫不相干的流浪漢,一般不會有什麼矛盾糾紛,更不是為了劫財。所以,我也不知道下一步該從何查起。”
“我插一句,”大寶慢慢地說,“剛才你說醫生,最好改成醫護人員。因為,我覺得兇手可能是個女性。”
“女性?”我有點兒詫異,“下刀狠、准,而且力度可不小。剛才屍檢的時候,我分離了創口周圍肋骨的肋間肌和骨膜,可以看到三肋上有手術刀柄的壓痕,這說明兇手的力度很大,不然很難形成。”
“可是,我在現場聞見了一股香水味。”大寶說。
“香水味?你們聞見了嗎?”我轉頭問張嫣等幾個最先到達現場的勘查員。
大家紛紛搖頭。
我指了指張嫣和陳詩羽說:“會不會是她們身上的?”
兩名女警異口同聲:“我們不用香水的好吧?”
我笑了笑,說:“這個問題不影響案件的下一步偵查。下一步除了排查周圍監控、繼續尋找可疑人員之外,再努力去找一找在雲泰市開房住宿的人員。我知道這就像是大海撈針,但是我們在什麼抓手都沒有的情況下,再大的海,也得撈一撈。”
回峰嶺市的車上,窗外夜幕降臨,我們四人都昏昏欲睡。
突然,陳詩羽彷彿在夢中驚醒一樣,捅了捅我,說:“對了,你今天不是對那個安全帽什麼的超感興趣嗎?怎麼剛才在專案組,壓根兒就沒提安全帽什麼事兒啊?”
我說:“這安全帽跟‘清道夫專案’壓根兒就沒啥關係,我有什麼好提的?”
“哼。”陳詩羽撇了撇嘴巴,說,“看你那如獲至寶的樣兒,我還以為有什麼重大發現呢。”
我閉着眼睛笑了笑,沒搭話。
一夜無話。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趕到了專案組會議室,趕早上八點半的專案碰頭會。
事隔十幾個小時,死者的身源已經找到了。
“死者是在距離廠區一公裡外居住的一個拾荒者。”偵查員說,“特徵和你們說的相符,DNA正在確證。我們去這人家裏看了,顯然是幾天沒有回來了,所以基本可以斷定死者就是他。經過搜查,死者家裏除了一些破爛,沒有其他什麼可疑的東西,一切都很正常。所以兇手肯定不是在死者家裏或者家附近殺人的。”
“果真是拾荒者。”我說,“這人生前有什麼矛盾嗎?難道真是激情殺人?”
“沒有。”偵查員說,“死者的社會交往非常簡單,除了和廢品收購站的人打交道以外,連周圍的拾荒者都不太認識他。廢品收購站的老闆看他最近沒有來賣廢品,我們又去調查,所以才提供信息找到了身源。廢品收購站的幾個人都查了,沒有疑點。”
“這個工廠有多少員工?”我問。
“三千多人。”偵查員說。
“有多少是要戴安全帽上班的?”我問。
陳詩羽看着我,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而其他偵查員則是一頭霧水,支支吾吾地翻着筆記本說:“這個……這個……沒問。”
“何出此言?”趙支隊長這一句文縐縐的話,在粗人遍地的刑警專案組裏顯得格格不入。
我笑了笑,說:“我們屍檢的時候,發現兇器是一個表面光滑、有弧度、有平面、質量較輕的鈍器,而且應該易於攜帶。這個工具我想了很久,都沒有想出來是什麼東西,直到我去雲泰市出了個現場,看到了這個。”
我把從雲泰市拍攝的安全帽的照片接到投影儀上,說:“安全帽——符合了所有的條件。”
偵查員插話說:“哦,我看到了,這個工廠沒有哪個部門是需要戴安全帽的。”
“周圍有建築工地之類的嗎?”這個答案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的如意算盤也打空了。
偵查員搖了搖頭。
大寶說:“也不一定是安全帽吧。也有可能是摩托車頭盔。”
“對啊!”大寶一語挽救了我的推斷,我說,“我之前還忘了,之所以能造成死者面部出現那樣的創口,是因為工具有突起的棱邊。如果是摩托車頭盔的話,比安全帽更加符合條件了。因為摩托車頭盔上有可以活動的面罩,面罩掀起時,就會給頭盔頂部的平面增加一條棱邊!”
“你是說,兇手是個騎摩托車的人?”趙支隊長問。
我堅定地點點頭。
偵查員說:“可是,騎摩托車的人可不少啊,工廠里有不少員工是騎摩托車的,周圍也有拾荒者平時是騎摩托車的。”
“這就是我要說的另外一個問題了。”我說,“這個案子,有五點和其他的命案是不同的,顯得特別奇怪。其一,作案地點。一般命案,殺人的地點可能是暴露的,而拋屍的地點是隱蔽的;但是這起案件,殺人的地點我們還不得而知,但是拋屍的地點卻非常暴露,這不是一個正常的現象。之前我們也懷疑過工廠的保安,但是保安沒有必要壓着監控攝像頭的邊緣去拋屍,太冒險了。其二,作案工具。一般命案都會使用更加容易造成侵害的工具,而本案選用的卻是很難造成人死亡的工具。如果作案地點是在室內,可以取到菜刀、斧錘這樣的工具;如果作案地點是在室外,工廠周圍都是荒地,磚石處處可見。為什麼要用一個那麼不順手的工具打擊那麼多下,白費那麼多力氣去殺人呢?”
我頓了頓,喝了口水,整理了一下思路,接著說:“其三,作案手段。一般殺人都會速戰速決,而本案的兇手卻不惜花費大量的時間和力氣去殺一個人,這是一個過度作案的典型例子。所謂的過度作案,就是明明花一成力氣就可以殺人,他卻花了十成。其四,侵害對象。我們知道,拾荒者是弱勢群體,這個拾荒者更是和他人沒有什麼矛盾糾葛,侵害一個拾荒者,這本身就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我們現在在辦的‘清道夫專案’,我也認為兇手是個精神不正常,或者說是個人格不健全的人。其五,侵害部位。我們知道,要用暴力致使一個人死亡,一定要攻擊他的要害部位。但是本案被害人被攻擊的是面部,有點兒常識的人都會知道,攻擊面部導致死亡是很困難的。這也是很奇怪的一點。”
“你說了這麼多,是想表達什麼意思呢?”趙支隊長問。
我看了一眼林濤,說:“你說。”
林濤點點頭,說:“依據很充分。我們昨天早上還在討論精神病殺人的一些特點,我覺得這個案子就很符合。從作案手段、作案工具、拋屍地點、侵害對象和侵害部位來看,都不符合一個正常人殺人的思維。既然用正常人的思維解釋不了,就只有用精神病人的思維去解釋。”
“精神病人?”趙支隊長沉吟道。
我說:“既然是精神病人,工廠自然不會聘用。而且侵害對象是拾荒者,我總覺得作案動機可能和拾荒有關。你們剛才說有些拾荒者就騎摩托車,所以,我覺得你們偵查的重點應該放在那些騎摩托車的拾荒者身上,而且這個人有精神病。”
“可是,精神病人也會騎摩托車嗎?精神病人騎摩托車還會戴頭盔?”偵查員不解。
我說:“首先,我說的精神病可能和你們想像的那種完全沒有思維的病人不同,可能是間歇性的病人,也可能是平時癥狀表現得不是很明顯的躁狂症,受到刺激才會發作。其次,精神病人和騎摩托車、戴頭盔並不衝突,比如我們在雲泰辦的那起案件,死者的精神就不是很正常,但是他天天戴着安全帽。”
“也就是說,不能把精神病作為排查依據來進行排查,對嗎?”偵查員問。
我說:“是的。但是可以作為參考條件,說不準就有人覺得某個人不太正常,這就是線索。騎摩托車的拾荒者,不多吧?”
大寶說:“我插一句,兇手應該是個人高馬大的人,因為他單手掐頸就可以把被害人控制住,而且可以連打幾十下、上百下,這需要很強勁的力量。”
“對。”我感激地看了一眼大寶。大寶的這個補充很重要,體態特徵可以作為排查時最簡易、最直接的依據。
為了加快排查效率,我們幾個人也跟了個偵查組,對工廠附近的拾荒者進行了偵查。
從上午一直摸排到黃昏,我們的注意力被一個拾荒者吸引了。
這個拾荒者人稱猛哥,據說是有天生神力。別人需要兩個人抬的破爛,他一隻手就可以提溜走。猛哥平時樂於助人,但是脾氣暴躁。雖然沒有人敢說他有躁狂症,但是這些調查足以讓我們高度懷疑他。
猛哥每天晚上都會去廢品收購站出售自己一天的成果,我們趁他走進收購站里的時候,悄悄地取了他掛在摩托車後視鏡上的頭盔。
在收購站外的角落裏,我們用勘查燈照射着頭盔的每一個死角,果真發現了頭盔面罩邊緣上的紅色斑跡。大寶迫不及待地取出四甲基聯苯胺試劑,對斑跡進行了血跡確證檢驗。
陽性結果逐漸顯現,我們卻聽見了一聲怒喝。
“誰偷了我的帽子!”
原來猛哥走出了收購站,發現他的頭盔不見了。
兩名偵查員從角落裏走出,出示了警官證。沒想到猛哥突然發狂,朝兩名偵查員撲來。三個人打在一起,偵查員卻始終不能將猛哥撲倒。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收購站里的員工不知所措。
只見陳詩羽突然從我們身邊躥了出去,像一道藍色的閃電一樣閃到了猛哥的身旁,只是一腳,猛哥就捂着下體倒在了地上。兩名偵查員終於用手銬銬住了猛哥的手腕。
陳詩羽這一招,快、准、狠,把仍然躲在角落裏的我、大寶和林濤驚得目瞪口呆。
“這羽毛,以後誰敢娶啊?”大寶張大嘴巴說。
“為什麼不敢娶?多酷啊。”林濤說。
我笑着說:“我算是看出來了,林濤喜歡這種類型的女漢子啊。怎麼,終於有目標取代你心中的蘇眉了?”
林濤的臉微微一紅。
被帶回審訊室的猛哥,已經過了躁狂期,在審訊室里無精打采地耷拉着腦袋。在鐵證面前,猛哥自知沒有抵賴的必要,過不多時就徹底交代了自己的罪行。
好在猛哥並不是精神分裂症,還能記得起自己殺人的經過。
猛哥並不認識死者,殺人的原因只是因為一些破爛。猛哥力氣很大,很多工地都想招聘他,但是他一一拒絕,用他的話說,他對撿破爛有着特殊的興趣。他認為撿破爛對他來說,不僅是一份工作,更是一項事業。猛哥很勤快,平時早出晚歸地去撿一些垃圾,回來分揀后,他會把一些自己比較青睞的垃圾挑出來,堆放在自己住處門口的小房子裏。可是前不久的一天,他從外面撿了破爛回來,卻發現有人正在他家門口的小房子裏翻找。可想而知,這個人是來順手牽羊的。
就在那一瞬間,猛哥的躁狂症犯了,他抄起頭盔就沖了過去。對方看到他的來勢,直接嚇得坐在了地上。猛哥上去掐住他的脖子,用頭盔朝他臉上打了一下。這一下,就讓死者的鼻子出血了,死者也昏迷了過去。當然,多半是嚇昏的。這時候的猛哥,已經不能靠理智來控制自己了,便一下一下地打擊,直到死者徹底沒有了呼吸。
人死了,猛哥的躁狂癥狀仍沒有消失,他知道屍體泡在水裏會爛,就直接扛起屍體,走了兩公里路到了那條小河,惡狠狠地把屍體拋進了水裏。
想像着屍體被泡爛的模樣,猛哥滿足地笑了。
在審訊室外旁聽完真相的我,匆匆合起筆記本,說:“走,回去找吳老大。我就不信了,這個‘清道夫’還能躲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