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西廂還有間客房,只是太久不曾住人有霉味,要請於大哥多包涵,我現下就去把它整理出來。」喬梓看於露白一臉不願意的樣子,繼而想到有許多人家的男子都是自己一間房的,於大哥肯定是不習慣和人一起睡。
「有勞姑娘了。」
她決定明早起來就離開,她不喜歡給人添麻煩,如今麻煩已經造成,只能儘快結束。
看着洗刷乾淨的舊被褥和蓆子,經過極力打掃依舊帶着霉味的房間,於露白忍住感官的不適,早早睡下了。
她的體質堅強,不管戰地壕溝還是家裏的架子床她都睡得好,忍過最初的不舒服后總算在極度的疲倦下睡到天亮。
只是沒想到,天亮之後房間看起來越發慘不忍睹,這是間屋齡很老的房子,處處是裸露的土塊和麥稈子混合糯米汁填補的痕迹,龜裂到處可見,最長的一條幾乎縱貫整個牆面,要是遇到連日驟雨,這間房肯定很容易完蛋。
她連呼吸都放輕的起了身,就聽見喬梓的喊聲——
「於大哥,我把洗臉水、巾子和皂角放在門外。」
「謝謝喬姑娘。」
喬梓放下木盆子,腳步匆匆地走了。
於露白就着木盆子裏清澈的水洗了臉,殘留的瞌睡蟲一掃而盡,擦拭的同時卻隱約聽見不斷的爭執和虛軟無力的解釋聲響傳進耳朵。
這是怎麼回事?一大清早的誰上門呢?而且聲音一回比一回高,還真是「有禮貌」!
「牛叔,你這是強人所難,多通融兩天吧,我哥可是在工地受的傷,於公於私又沒有做錯什麼,您說讓今天就上工,換作受傷的人是你,你能嗎?」是喬梓在據理力爭,小臉因為氣憤漲得通紅。
「是我讓秀才老爺受的傷嗎?工匠所里那麼多人誰不受傷,就他嬌嫩,文曲星下凡吶,他自己不小心怪誰?你這丫頭片子站着說話不腰疼,擰我下面要是每個人都這樣怠工,我怎麼帶人?」說話帶刺的男人十分矮小,甚至不到喬童的肩膀高,皮膚黧黑,一臉猥瑣,講話的時候歪着嘴斜睨着眼,完全一副小人得志、憊懶流氣的無賴樣子。
「牛大,你不要欺人太甚,你從小就我看到大的,不敢奢望你能替童哥兒在管事面前幫襯幾句好話,你的本事就是幫着旁人來欺負自己的族兄?咳咳咳咳……」
喬老爹顫巍巍的站着,像風中飄搖的蠟燭,老邁的聲音強撐着一口氣指着牛大破口大罵,說到後來人氣得直發抖不說,因着氣血上涌,心緒激動,以致勉強壓在喉管的咳嗽更加壓抑不住,簡直就快把心肺都咳了出來。
喬梓只能拚命的幫父親拍着背順氣,怕他氣出個萬一。
「族兄?你們姓喬我姓牛,喬家出了個秀才,十里八鄉的誰不知道,連縣老爺都要高看一眼,我這低下的人可不敢高攀。好吧,」牛大覷着喬老爺瞪得快要凸出來的眼睛,忽然輕笑,笑聲輕浮下流,捧高踩低的意味分明。「看你們如今的可憐樣,也別說我不通人情,有辦法,你家隨便出個人頭,有人能上工,我能向上交代,就成!」
「牛大,你是欺我喬家無人?!」喬老爹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一下子又被牛大氣得不輕。
喬家就三口人,老的老,小的小,唯一一個能稱得上是壯丁的喬童還是傷兵,他這是強人所難。
牛大也不應,就這樣斜眼睨着喬老爹,一副「我就是這個意思」的態度。
「放屁!」喬老爹怒吼了聲。
「我放屁也是香的,喬老爺,以前整個荷澤縣都當你是個人物,如今你家業敗得一塌糊塗,東山再起嘛是想都別想了,此一時,彼一時,你還端什麼大老爺的架子?我牛大好心給你送來這一吊錢,你愛要不要!」
「我兒子在工匠所幹了三個月的活計,那可是個艱困活兒,當初說好一個月有三兩半的工錢,怎麼可能只有一吊錢?」
「牛副管,我算過,也記着工時,我這些個月沒有曠過工、沒請過假,甚至沒日沒夜的幹活,怎麼可能只有這些錢?」喬童忍得辛苦,要不是家裏等着他的工錢買米面下鍋,他早一柺杖把這忘恩負義的混球給打出去了。
牛大是誰?
當年牛家母子來到西巷村,住的是破廟,有一頓沒一頓的過日子,這裏的街坊看着他們母子凄苦,有米糧的誰就多給一升,有鍋碗瓢盆的給鍋碗瓢盆、幾把青菜,他父親更常說孤兒寡母可憐,不時的接濟,年節更是不忘送些雞鴨魚肉、紅包給母子倆,牛大可以說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哪裏知道如今得意了,不念舊情就算,還落井下石,把落魄了的他們踩在腳底,父親常感嘆對路人好還可能得聲謝字,同是街坊,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唉,還不如養條狗算了,你窮你富牠還是會跟着你。
只是這樣的人,誰給他的底氣?
說起來遊手好閒的牛大是走了狗屎運,靠着張油嘴滑舌,吹捧諂媚地在廣備攻城作坊的弓弩院底下的工匠所,謀着了一份小管事的職位,轄下管着幾個人,喬童就是他下面的幾個人之一,因為身分看似高了那麼一截,也就人五人六、氣焰高張得不可一世了。
喬童氣得臉色發青,拳頭幾乎要暴出青筋。
「牛副管,我的工錢不可能只有一吊錢。」他得忍,就算忍得要吐血也得打落牙齒和血吞,家裏快要斷炊了,什麼叫一文錢逼死英雄好漢,什麼叫窮途末路,他如今還真嚐到了。
「喬大秀才這是笑我牛大目不識丁,把該給的錢算錯了?是啊,我是沒喬秀才這麼厲害,隨便考個秀才回來家裏放着發霉,哼,可不就也這樣而已,不論以前多風光,如今你們還不是得靠我提拔才有一口飯吃?這一吊錢可還是大爺我看在喬老爺子曾經給過我家米糧救急的分上,從我指縫中漏出來的,不想要?過了這村可沒那個店。」麻繩串的銅錢在他的手上跳上跳下,所謂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但他說起話來可是全無顧忌。
喬家人勃然色變,辛苦勞動所得居然被說成是施捨,只要是有點血性的人誰聽了能不發怒?
於露白實在看不下去,這家人也未免太過懦弱鄉愿了,人家都來你的頭上拉屎,自己明明氣得都快吐血了,還忍?
「我說這就是喬兄你的不對了,怎麼可以拿着秀才的頭銜欺負人,一吊錢,蚊子肉少也是肉啊。」
於露白施施然的走出來,令喬家人詫異的是她沒站在喬家這邊,竟看似替牛大說話。
喬家父子皆露出不解的神色,喬梓想說點什麼,卻被於露白的眼色制止了。
「喲,終於有人出來說句公道話了,不過,你是誰?是喬家什麼人?」牛大瞧着突然冒出來的於露白,心裏提防着。
「我不是喬家的什麼人,我只是借宿的外人,這會兒正要離開,聽兩位在這裏說道,不如我來做個中間人。這樣吧喬兄,你方才說你都記着工時,不如把證據拿出來借我看看,也好讓這位牛兄弟知道你有沒有騙人,是不是想詐東家的銀子?」
喬童本來想你不站在我這邊就算了,居然還說我想誆東家的銀錢?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是見於露白神情篤定,一派從容自若,冷靜下來的他心想雖然和於露白認識不久,不過他相信於兄弟絕對不是落井下石的小人。
「我去拿,我知道哥哥的冊子放在哪裏。」知曉喬童行動不便,喬梓自告奮勇。
不一會兒她出來,手裏拿着本簡單線裝的黃冊子,見喬童頷首,她遞給了於露白。
「嗯嗯,擰,這可就是你做人不地道了,這冊子明明白白寫着喬大哥上工的時數,我算算,你該給十五兩銀子又一吊錢的。」於露白一目十行看過去,這牛大還真是訛錢的貨。
牛大一聽,大聲喊冤,「胡扯,是十兩半銀子!」
幾道目光刷刷的投到他身上,牛大這時才知道自己說溜了嘴。
直比墨魚還黑的心腸!
軍器監的活都是艱苦活兒,破皮受傷是家常便飯,一個不小心,斷手指缺胳膊的,少腿缺掌的事不時發生,辛苦的勞作對應的是高酬豐償,不然像這種不死也去了半條命的工作誰要去干?
她二伯父是火器營翼長,加上她帶兵,對兵器製造使用比旁人還有更多涉獵和研究,這樣的辛苦錢從牛大手頭過去,居然就剩下一吊錢,連肉都買不了幾斤。
「啊,原來是十兩半銀子……瞧瞧我這算術真是糟糕啊!」她笑得清淺,沒半點不好意思,比較像小狐狸得逞了。
牛大自知失言又惱又怒,「我就算昧下一點錢又如何,難道你不用孝敬我一些嗎?」他嚷嚷道。
他可管着工匠所的事兒,除非這活兒喬童不想幹了,他的生死可是捏在他手裏,隨便給他派個比豬膽還要苦的活就夠他受的,秀才有什麼了不起,還不是得在他的手底下討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