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容恪番外十八 愛你恨你,問君知否

紀容恪番外十八 愛你恨你,問君知否

搖擺的窗紗遮擋住了最後一絲光,吧枱上晃動的酒杯傾灑出暗紅色液體,空氣內刺鼻的酒味,讓紀容恪禁不住蹙眉,她唇上沾着一絲銀線,她舔了舔,神情恍惚。

紀容恪看她的樣子,眼前忽然疊合了另外一張臉,她也曾這樣哭過,不發出半點聲音,可眼淚流了那麼多,她痴痴迷望着他,她說,“紀容恪,我等不了了。”

她說了很多次,每一次崩潰大哭,每一次躲在角落不肯他靠近,她都在嚎這句話,但她擦乾眼淚后依舊還在,她捨不得走,他這樣以為,他以為她永遠都會在,至多哭一哭,他可以哄,哄好了,她還是她。

紀容恪有時在想,他值得嗎,他沒給過她什麼,可她最後還是以愛他的方式離開了他。

她是最有心計的女人吧,她用這拒絕而殘忍的方式讓他這輩子都忘不了。她過不好,她讓他更過不好。

何一池問過他,這天底下那麼多女人,他又活在女人堆里,喜歡良家婦女,千金名媛比比皆是,那些龐大家族的長者都眼巴巴把自己女兒孫女往他懷裏送,都想攀附紀氏,都知道假以時日紀容恪不可估量,喜歡風塵女子。華南的交際場所多如牛毛,是金苑是那千千萬萬的花場,哪一家拎不出幾個名伶頭牌,紀容恪為什麼偏偏喜歡什麼都沒有的馮錦。

她是美,但美不足窒息,她是聰慧,但聰慧不及家世,她是溫柔,但她倔起來讓人想殺了她,她到底什麼好。

何一池問他時,他正坐在車后廂,看放在膝蓋上的一份文件,紀容恪聽到他這樣問自己,他忽然一怔,愣怔中他眼前驀然浮現出那個大雨滂沱的深夜,她哭着從巷子口跑出來,隱約傳出一個男人呼喊她的聲音,她驚慌失措,一張臉無比慘白,她差點丟了一條命。第一次見識到華南地下組織的殘酷與血腥。

她對他印象並不深刻,如果不是他從武三爺手裏救下她,她根本不知道紀容恪是誰,那幾年他確實大名在外,她也聽說過,但不熟悉的人根本難以把眼前的人和江湖上的號對上,他是華南五爺之首,甚至排在了武三爺前頭,道上很多人都喊大爺,或者紀先生。大爺既是紀容恪的排位與雅號,也是很多花場小姐對客人的尊稱,她分辨不清楚,她就一門心思愛着姜環,賺她當荷官的錢,兩耳不聞窗外事,管他誰是誰,總之都不是她的。

但紀容恪早就見過了她,他也是無意一瞥,就此深記。

紀容恪喜歡聽評書,在民國時期華南最動蕩的年頭,建築了一條老巷,挨着龍崗街,大概步行有二十分鐘的距離,叫估衣巷,從巷子口走進去,就像是到了十里洋場,他裏頭保留着民國時期的一切風貌,黃包車典當行拉樣片,戲樓書場老影院,紀容恪最喜歡逛估衣巷,他唯此一點愛好,閑了就來溜達半天,遛鳥兒聽書,看看古董行。

那年夏天華南連降兩場暴雨,街上到處都是積水,人煙空蕩了好幾天,終於放晴后,估衣巷人滿為患,從巷子口就開始擠,一直擠到最裏面的巷子尾。紀容恪沒帶着何一池,就自己一個人,從書場出來沿着護城河邊往巷子口外走,他聽到後頭一個男人特別高亢的聲音,大喊着“爺您讓路請邊兒上走啊!”

他本不想理會,繼續一步步跨着走,可那男人高亢的叫嚷下還隱藏着一絲絲微弱嬌俏的笑聲,他下意識回頭看,一輛黃包車從巷子尾穿梭而來,年輕明艷的女孩坐在車上。正被黃包車夫的口音逗得掩唇笑,她遮住了半張臉,長長的秀髮在澄澈的眉眼間拂動,她似乎看見了他,又似乎全然不曾留意,她笑得太美好,仿若十里長堤桃紅柳綠,曉風殘月陌上花開。

那是怎樣驚鴻一瞥,他詞薄,形容不出,他只覺得此情此景應得真好,這風不燥,這雨剛停,這日頭不曬,這香氣不濃,一切都是剛剛好,濃淡皆宜,女孩聲音清脆悅耳,綿軟動聽,纖細青蔥的指尖點着圓筒燈籠。蜻蜓點水般擺動而過,燈籠尾差點被車軸軋破,她驚呼一聲,慌忙舉得高高的,小臉白了又白,紀容恪也分明不是個流氓,可他眼睛還是忍不住窺探到她腋下旗袍里的黑色薄紗,罩住了微凸的地方。

黑色啊,黑色好看,就是顯得有點小了。

他一邊敲打着扇柄。一邊在心裏默默念叨了一句。

黃包車擦身而過,在這條擁擠的羊腸小路上隨風盪去,他目光仍舊意猶未盡留在那女孩臉上。

她耳垂掛着的耳環上勾住了一片槐子花,那花在顛簸之中滑落下來,從紀容恪眼前飄啊飄,白得讓他恍惚。

眼看花瓣要落在地上,滾落泥土間,這美艷傾城實在可惜了,他忽然回過神來,將背在身後的手伸出,捻開了摺扇,花瓣悄無聲息落於扇面,微微抖了抖,散發出一陣薄薄的清香。

他笑而不語,凝視着那遠去的黃包車,女孩笑聲被風湮沒,薄唇一開一闔,讓車夫教她說山東話,她學也學不來,就羞澀得笑。手上那盞紅色燈籠艷麗如火,將她身上一襲藍色旗袍襯得那般清新脫俗。

那是紀容恪初次見馮錦,她不記得,她時至今日也不記得,她還當拿着扇子在河邊晃悠的他是個癟三呢。

紀容恪忽然笑出聲音來,那時她才二十齣頭吧,是他在賭場第二次遇到從武三爺手裏救她之前一年多的光景,二十一二歲的樣子,明媚多情,溫柔似水。

就像那河裏閃爍的銀光。比月亮還美。

他記住了這個姑娘,可他沒找過,華南地盤雖然大了去,可他找個人不難,紀容恪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就沒去找,他也許還猜不透他看她第一眼怦然心跳是為了什麼,也許還不知道鬼使神差打開扇子接住她耳畔落下的槐子花是為了什麼,她嫣然一笑垂眸看燈籠的樣子,他倒是記得深刻。

白茉莉在紀容恪失神間,已經喝掉了半瓶紅酒,她顯露出幾分醉態,她不斷喊他名字,她眼底這微醺的醉態像極了喝多的楊玉環,她軟綿綿的身體趴在紀容恪懷中,吐出的氣息幽蘭中帶幾分醇香。

紀容恪記得她年幼時候最喜歡看長恨歌,她不識幾個字,纏着他講故事,聽到唐玄宗到山上拜訪成仙的楊玉環,她哭得像什麼似的。

她喜歡看圖,圖畫得也真。她常在喝了米酒後指着那卧在軟榻上的楊玉環,嬌滴滴笑着問他,“像不像我?”

紀容恪看了一眼,發現果然很像,畫師就好像描摹着白茉莉的樣子畫上去的,她伸出一根細長的手指,在紀容恪顴骨上戳了戳,“要不要當唐玄宗?”

他理也不理,當她胡說八道。

米酒那麼香甜,竟然還能喝醉人。

白茉莉指尖勾住紀容恪的手,扶着他讓他捧住自己的臉,他掌心經過的地方是淚痕連連,將他滾燙皮膚變得濡濕。

她顫抖着問他,“這幾年,你過得好不好。”

紀容恪不知道怎麼說,他也不清楚自己過得好不好,說好,他很久不曾笑過了,說不好,他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嗎。馮錦把她的歲月都留給他過了,他怎麼有權利不讓自己認真活下去。

他最終只含糊其辭說,“還那個老樣子。”

白茉莉搖頭,她眼淚在晃動間,簌簌飛濺出來,落在紀容恪眼皮上,他眨了眨。

“可我過得不好。”

她說完看着他,她目光灼灼,“從離開你之後,我過得都不好。我陪伴九叔心不在焉的熬了那麼久。越來越知道兩個人相愛的可貴,感情是這世上最難得的東西,曾經我握得那麼緊,揣得那麼滿,是我自己把它灑了。”

紀容恪垂眸不語,他看着桌上淅淅瀝瀝被濺落的酒,“悔悟了就好,還來得及。”

“來得及嗎?”白茉莉臉上忽然露出一絲笑,“我就知道還來得及,我就知道你不捨得。”

紀容恪眯了眯眼。他用手指碾磨過那滴圓潤的液體,“以後路還長,再別錯過好男人就是了。”

白茉莉臉上的笑容倏然僵住,她才聽出他口中來得及不是指自己,她眼淚在這一霎那翻湧而出,“你嫌棄我,嫌棄我被九叔糟蹋過,配不上你。我洗澡,容恪,我洗掉一層皮。讓你親眼看着,你別和我計較那麼多,原諒我一次,好不好。婚姻名分我什麼都不要,我不在乎。”

紀容恪蹙眉,他不知該怎樣解釋,最終他搖頭,“她跟我時也不是完璧,愛情不該問那麼多前因後果。”

愛情。

白茉莉的癲狂戛然而至,她眼神怔了怔。他談到了愛情。

她忽然大笑出來,笑得幾乎止不住,“愛情是好東西呀。讓人不飲酒都能醉,我還以為這輩子,除了我誰也得不到你的愛情。”

她說完這句話忽然類似絕望的起身,猛烈而來的動作碰倒了身後的軟椅,尖銳的聲響中她決絕撲過來,像是沒站穩,又像是蓄謀已久,紀容恪來不及分辨,只本能想扶住她,她還穿着高跟鞋。

然而他手在她搖晃與顫動中不小心擦着她胸口掠過,隨着她傾壓下來的動作,溫熱的掌心直接扣在了白茉莉起伏柔軟的高峰上。

他腦子裏倏地一下炸開了,像是層層遞進的濃霧,把他的世界變得模糊一片。

理智讓他收手,可她整個身體都橫在自己懷裏,他手臂被壓住,動彈不得分毫,他只能一點點擠出,可在這個過程里,白茉莉察覺了,她看着他,目光里柔情萬種,任他鐵石心腸,也不得不動容。

他聽到她說,“這麼多年,你為著這荒唐又固執的愛情守身如玉不累嗎。”

紀容恪已經很久沒有碰過女人了,有差不多八年半了,認識他的人都知道,他有妻子,一個非常嬌嫩年幼她近二十歲的妻子,不是很漂亮,但乖巧溫柔,纖細嬌小。這樣的女人最能激起男人的渴望,遠比空有一副美艷皮囊要靈動誘惑得多。

誰也不相信,亦不會想到。

這段婚姻是以形式的存在而延續下來,延續了整整八年。

男人是偷腥的貓,是饞肉的狗,嬌妻躺在身邊哪有不嗅一嗅的道理,莫說千萬局外人,何一池也從沒想過賀潤至離婚那日還是完璧之身。

他也是男人,他不會把同為男人的紀容恪想得那般偉大,坐懷不亂是千百年前的佳話了,湮沒在複雜人性的慾望河流中早已屍骨無存。

可紀容恪確確實實沒有,他知道自己不會和賀潤過一生,他是壞,壞透了,壞到了骨子裏,可他盡全力給了她尊嚴,給了她體面,也給了她離開自己后,清清白白的身體去尋覓真正的良緣。

他能做到的唯有這一樣。

他做到了最好。

他們無數次同床共枕,他聽着她低聲的啜泣,他感受着她不斷攀附過來的身體,他閉着眼握拳不曾有絲毫動作,直到最後連她都累了,放棄了。

他也是男人,他也受不了那溫香軟玉,投懷送抱。可他更知道他不能負馮錦。他也不能害賀潤。

就算賀潤不說走,他早晚還是要負她,這份辜負是註定的,從他與馮錦糾纏到一起的第一秒,他就知道從此再出現的女人,都是一圈不可能存在的泡影,一抔無比廉價的塵土。

他最多等到馮錦出獄那天,務必要讓賀潤交出紀太太的身份,哪怕她再崩潰不肯,哪怕被她控訴生生世世斷子絕孫死無葬身之地,紀容恪也不會妥協和心軟,大不了詛咒應驗,大不了千難萬險所有報應都朝着他來。他欠了馮錦那麼多年,他說服不了自己,他真的做不到再委屈她一絲一毫,那比殺了他還難受。

他算不得血氣方剛如狼似虎的年紀,即便在二十齣頭最容易衝動的那個年紀上,他也沒怎麼沉湎於此,他不是非常愛好這些,衝動與慾望可有可無,他也顧不上,當一個人連活命都如履薄冰的時候,他怎麼還有閒情逸緻考慮那些風花雪月,不過是依託,不過是遮掩。

但這不代表紀容恪就毫無念頭,他四十八歲了,可在男女情事上也還有心有力,禁錮了自己大半輩子,如果不是馮錦不在身邊,他壓根兒不想隱忍。他非折騰死她不可,彌補自己這麼多年的壓抑和自控。

他本能要迴避白茉莉,她最了解他,他在她面前藏不住。

她比世人看得都透徹,她知道他絕不會碰賀潤,哪怕傳出她懷孕了,白茉莉也不信那是紀容恪的孩子,任誰說服她都不信。

紀容恪這固執的人啊,她這雙眼睛一清二楚,他寧可自己悶着着了火,也不會發泄在任何女人身上,他對待愛情的虔誠,一如馮錦為了他赴湯蹈火的執着。

他如果不像她,怎麼會配她,他們固執起來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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