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容恪番外十七 情字當頭苦海無涯

紀容恪番外十七 情字當頭苦海無涯

馮錦的減刑判決申請在律師團努力長達七個月後終於塵埃落定,她由最初的一二終三判十三年減為八年,減刑五年。

而最終宣判出來時,她已經在女子監獄服刑長達七年零九個月,意味着還有三個月,她就可以自由了。

紀容恪並沒有為此欣喜若狂,他清楚自己在這個過程里付出了多大的人力財力,減刑五年的結果根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馮錦在女監得到消息時,她正吃完午飯排隊刷碗,看管她的獄警叫她過去,告訴她再有三個月就可以離開了,最後時期好好表現,別生變數。

馮錦一怔,長時間的監管束縛讓她腦子有些跟不上,似乎呆了很多,她必須想一會兒才能明白過來,她問去哪裏,獄警說恢復自由身。離開監獄重新做人。

馮錦聽到自由兩個字,那久別重逢的震撼使她整個人都呆愣住,良久沒有反應過來。

自由,自由是多麼遙遠的事了,她早就忘記了那是怎樣的滋味,在她的歲月長河中,淹沒成了滾滾白煙。

其實獄警最喜歡她,她不愛惹事,又安靜聽話,監獄裏也有很多進來之前過得特別好的女人,事兒逼一樣,都成了階下囚還天天詐刺兒呢,可馮錦不會,她把自己看得比一隻螞蟻還平庸渺小,她總是謙遜溫順慈悲和善,看得人心裏怪不落忍的。

紀容恪每三個月就會給這裏的工作人員送好處,委託她們照顧馮錦,在那些繁重的手工上通融一下,對於大方慷慨的犯人家屬,哪個獄警不喜歡呢,白撿的好處誰都要,紀容恪的紅包從來不低於五位數,他的人情場面讓整個監獄上上下下都尤為讚賞,那句話怎麼說來着,給好處也要懂得潤物細無聲,大張旗鼓的誰敢接啊。

馮錦聽說要出獄了,那一瞬間她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突如其來的這漫長的監獄生活要被終止掉,她覺得不習慣了,她看着那一方沒有白鴿飛過的空空蕩蕩的四角天空,看着高牆電網之外那一片早就在與世隔絕中變得陌生的世界,她驀然有些惶恐和畏懼,不知道迎接自己的是什麼。

殘忍的悲劇,亦或是平和的喜劇。

她還愛紀容恪嗎?

她不再如從前那樣堅定。

這麼多年過去,她有些心如死水。

她照鏡子時發現自己眼底的灰白,她覺得那些人與生俱來的慾望猶如沙礫。在一點點的從她五臟六腑內滑落出去,她忽然悟透了,她委託獄警轉達紀容恪送來的經文,她幾乎熟讀到倒背如流的程度,她躁動不止的心在這樣博大精深的禪道之中越來越寂然,她開始學着無欲無求。

愛一個人的滋味太苦了,等一個人的滋味更是煎熬。

人為什麼明知道情字當頭苦海無涯,卻還固執得游着,拼盡全力的游着,停下回頭是岸不好嗎。

馮錦摸了摸自己的心,她默念了一句他名字,她發現心口忽然鼓了鼓,比以往跳動得更快。

她怔了一下,旋即閉上眼睛。

哦,菩薩還不肯渡,她苦味兒還沒嘗盡呢。

一堵高牆隔開了人海茫茫,她不知道這八年間九叔回了華北,將華南的事務交給了顧溫南,他正式接管九龍會,從少幫主一躍成為當家人,而麗娜則下嫁為顧太太,兩個人的感情算不上恩愛,但也不至於很疏遠,顧溫南喜歡權勢,九叔就給他權勢,而迎娶麗娜是他得到權勢的前提條件,顧溫南當然沒有拒絕的理由。麗娜喜歡虛榮奢華,貪慕榮華富貴,顧溫南藉助九龍會在華南商場混得也相當不錯,他給麗娜想要的東西,例如龐大的物質和數不盡的綾羅,兩個人各取所需,從沒有紅過臉爭執什麼,有時候瞅不冷看上去,關係似乎還非常和諧美好。

而馮錦更想不到的是白茉莉的處境,按說以她的姿色與聰慧,想要風光並不難,可她似乎每一步都在走錯,且一錯再錯,她太高估自己駕馭男人的手段,也太高估自己無法和殘酷歲月對抗的美貌,四十歲的她韶華不在,又沒有一紙名分作為最後的依靠,下場當然是成為被九叔拋棄的下堂婦。

九叔上了年紀,可卻絲毫不糊塗。他早已沒了體力,再誘惑的美人兒看着吃不到嘴裏也難免喪失興趣,何況是他都看膩了的白茉莉,他翻臉無情最至關重要的一個因素是孟寒的身份真相大白,對於一個重案組刑警的姐姐,九叔當然避而遠之,他甚至一度懷疑,白茉莉也早被條子招安,成為潛伏在九龍會與孟寒裏應外合的間諜之一。

白茉莉現在的局面非常凄涼,華南她混不下去了,顧溫南對她倒不曾趕盡殺絕,可麗娜不行,麗娜當初就厭惡透了她,白茉莉和麗娜也一向不和,她從未給自己留過退路,她一直以為不需要退路,九叔哪怕死了,他名下財產總能分到自己手裏一部分。九龍會龐大的資本,一小塊就夠她衣食無憂,她可以過得非常好,想要什麼好男人沒有,然而她死活想不到自己會有今天,麗娜逼得很緊,大有將她逼死的架勢,而顧溫南對於這樣小事根本不理會,她去求救過。他只以好自為之四個字回應她,便躲着再也不見。

白茉莉走投無路只能去找紀容恪,除了他華南沒人幫得了自己,也不會有人願意出手幫,顧溫南如今的勢力,並不比昔年的霍硯塵差,能與之抗衡的商人不少,但黑白兩道都說得上話的唯有一個紀容恪了。

白茉莉知道他愛馮錦,他現在已經着了魔,根本聽不進任何人的勸誡,也看不到任何女人的好,可她想這舊情結束得再倉促,他心裏也總該殘留那麼一絲難忘懷,她只需要好好利用這一絲余情未了就足夠了。

紀容恪並沒有想到九叔會驅逐白茉莉離開九龍會,她好歹陪了他二十年,這一點情分都不顧念,顯然九叔太狠了。他本以為白茉莉會過得非常好,和九叔一起回華北頤養天年。等到九叔死了,她就是九龍會高堂般的存在,上下誰人不尊,後半生的榮華利祿絲毫不用發愁,可當白茉莉真的一身狼狽站在他面前,臉上那風塵僕僕的倦容與蒼白,令紀容恪渾身一震,他不可置信自己看到了什麼,怎麼她變得這麼瘦。這麼憔悴。

白茉莉紅着眼睛,她沒有佩戴任何首飾,素凈到底的青色長裙將她削瘦單薄的身體襯托得格外嬌小,她站在那裏,背對着走廊盡頭一扇窗口,窗外春日的微風拂過,桃李爭妍,她顫抖的薄唇里溢出一聲柔媚到骨子裏的容恪。

這嬌滴滴的聲音啊,紀容恪聽了那麼多年,她年少時候就這樣,嗓子裏彷彿蓄滿了水,擠出一個字就湧出幾滴水,軟綿綿的落在人心坎上,世間男人誰能扛得過啊。

她現在四十歲了,還是媚得不像話,可她的媚不討厭,分明那麼假,那麼貪。還是讓人不忍心戳破。

何一池看了一眼望着白茉莉的紀容恪,他剛彙報完一份合約的進展,正打算將馮錦出獄后的事宜再闡述給紀容恪聽,畢竟他一早吩咐過,要千萬叮囑一一,不能惹媽媽生氣,學着嘴巴甜哄媽媽開心,要把房子裏外翻修,都按照馮錦喜歡的風格重新裝潢一次,她喜歡紫色藍色黑色,她喜歡柔軟的東西,她喜歡復古奢華的水晶吊燈,喜歡陳舊的音響,喜歡像海綿一樣的床,喜歡泡在偌大的浴缸里看電視,喜歡穿素色的長裙和艷麗的旗袍。紀容恪記得她全部喜好,一點一滴生長在他日復一日的生活里,他沒有刻意去銘記過,卻早就無形之中滲透到了他的腦海深處。

他吩咐何一池將這些都安排好,一樣也不要落下,他始終嘮叨着時間來不及了,何一池還在想,紀容恪是誰啊,一個殘酷的決策可以讓整個華南都陪葬的男人,他竟然一件事嘮叨了上百遍,嘮叨到何一池都聽煩了,他還趕着預定了最好的美容會館。要把自己鬢角越來越多藏不住的白髮染黑,還問何一池要不要把皺紋抻平,做個激光護膚。

何一池哭笑不得,他難以置信這話是從紀容恪嘴巴里問出來的,這是活見鬼了嗎?

他無奈說,“不用,再怎麼抻,馮小姐還是要把您的照片剪下退回來,嫌棄的心思起了。怎麼捯飭還是嫌棄。”

就這麼一句玩笑話,紀容恪固執的當真了,他是有多在乎馮錦,才如此恐懼逐漸蒼老的自己配不上明媚如春的她。

可他忘了她也在隨着時光滄桑,那明艷的臉孔,早已是他記憶里的昔年了。

紀容恪得了怪病,這病叫作一有空閑就照鏡子。

他看着額頭與眼角細碎的皺紋蹙眉,他想起自己二十年前的臉,那時候是他最好看的樣子。可惜他不曾遇到馮錦,她還只是個十歲出頭的小姑娘,懵懂無知,連愛情是什麼都不清楚。她死也想不到有生之年能遇到他,他如果聽別人講他會愛上一個年幼自己十六歲的小孩,也一定會一本正經啐罵那人是不是有病,編故事都編到他頭上了。

偏偏是造化弄人,人啊還真算計不過天。

何一池看到紀容恪看白茉莉的眼神,心裏陡然涼了涼。他為馮錦涼,也為紀容恪自己涼。

這男人啊活了多半輩子,對於曾經的感情曾經的女人很容易懷舊,說不想是瞎話,就看想的同時,能不能把控住自己,跟在紀容恪身邊這麼多年,何一池見多了那些千方百計想要往他懷裏撲的女人,但他總是一副漠然。對一切都視而不見,他何嘗沒有七情六慾,但能撥動他七情六慾這根弦的女人,卻寥寥無幾。

九叔活了八十多歲,他唯一一件積德的好事,就是剔除了他門下最得意的三大弟子貪慕美色之心,一個是紀容恪,一個是顧溫南,另外一個是霍硯塵。

這三個男人最大的特點就是不受美色蠱惑。任由她是千年狐狸成精,也動不了他們的凡念。

可白茉莉是紀容恪的例外。

她出現於他最年少輕狂的歲月,那時的紀容恪還沒有現在這般狠毒與自私,他還有一絲善念,對這個世界充滿了仁慈,就在這樣的時機里,白茉莉用她的天真美好純凈嬌憨,深深駐紮入他內心,擄走了他一半的靈魂,即便後來他抽身而出,可這流逝的時光里,她依舊還在。

何一池微微嘆息一聲,他知道感情的事不是外人能夠論短長的,紀容恪有自己的主見和決斷,有他的打算與理智,他知道自己要什麼,如果他會因一時的心軟與貪婪而墮入這份感情的迷途,又豈是何一池幾句話能夠改變結果的呢。

他轉身從走廊上離開。悄無聲息進入電梯,在兩扇門合上的霎那,他透過那條狹窄的縫隙看到白茉莉雙眼通紅朝紀容恪飛奔而去,他與她之間隔着的距離越來越短,到最後幾乎貼合在一起,她張開的雙臂與他一動不動的身體,似乎融合於一片璀璨的陽光內。

電梯門倏然關閉,何一池再也看不到什麼。

他只能看到面前鐵壁倒映出的,自己略帶無奈的臉。

自古多情空餘恨。

愛恨情仇這四個字,殺人不見血要了多少鮮活的命。

紀容恪有些發愣,他還不曾反應過來,胸膛忽然被一塊綿綿軟軟的身體填充,他嗅到空氣內一絲茉莉花香,他眼前飛舞着幾縷黑色細發,發梢一聲不響拂過他臉龐,擦着皮膚最柔軟的地方,一下一下撥弄着他。

他其實很多年沒見過白茉莉了,比馮錦還久。

他倒不是忘記了她,他曾對白茉莉付出過那麼一點真心,他是一個長情到極致的男人,他忘不掉,至死也忘不掉。

只是在心頭淺淺的擱置,擱置到他有點模糊了。

時過境遷一切都在悄然改變,唯獨他面對這個女人時的心軟,他發現自己還是不太能抵抗她的眼淚,尤其他看到她臉上的皺紋,她不復從前精緻俏麗的眉眼。那絲變化雖然很淺,可在歲月的放大鏡下,還是有斑斑的痕迹。

白茉莉死死握住他的手,將他帶着煙味的手指置於自己唇上,她張開嘴,聲音嘶啞喊容恪,這一聲容恪,讓她肝腸寸斷。

她真悔啊,如果當初她沒有一時糊塗。沒有貪慕九叔許諾的錢財,她現在會是如此下場嗎,她也許早已成為了紀太太,挽着這四海矚目的高貴男人,得到了愛情與婚姻,也得到了奢華與永恆,哪還有馮錦半點闖入的機會。

她在顫抖與啼哭中,看到紀容恪眼底一閃而過的遲疑與憐憫,他沒有抽回自己被她按在唇上的手指。他只是看着她,眼眸複雜。

白茉莉內心是驚喜的,因為她比任何人都了解紀容恪,她和他認識了漫長的二十六年,她知道這個男人的憐憫是她身處懸崖最後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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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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