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44章 羅馬盛衰,淤血的貪婪之路(5)
對於大地產主而言,最省心的賺錢方式就是把土地租給佃戶,坐收田租。至於修建水利、改良土質、優選良種這些雜事最好沒有,投資於土地就像投資於房產,保值是主要目的,省心為最大原則,花錢去精耕細作並非他們的特長,更不是他們的本意。而普通佃戶們,既不會為別人的土地投入改良的資金,也缺乏投資的能力。帝國農業產出的下降已成為必然。
糧食供應逐漸成為帝國的心腹大患。希臘和小亞細亞的糧食由南俄羅斯供應,而那裏的產量日見低落;意大利的穀物原本依賴埃及、西西里、西班牙和阿非利加,結果葡萄園和橄欖園佔用了谷田,而谷田的生產率和產出量又在下降,意大利麵臨日益嚴峻的糧食危機。
儘管羅馬城享有特供權而不致發生糧食短缺,但其他城市就沒有這樣幸運了。幾乎所有的帝國城市都面臨缺糧的困境,就是那些最肥沃地區的城市也不例外。每當飢荒來臨,社會上通常會爆發嚴重的騷亂,人民痛斥政府和議會考慮不周,政府則指責大地主和大商人囤積居奇。於是,“籌糧官”成了羅馬帝國官場道路上最為兇險的職位,他們不僅要保證搞到糧食,而且還必須負責糧價低廉。
當西班牙開始大規模種植橄欖樹之後,很快就成為質量最好的橄欖油輸出地,暢銷高盧、不列顛和其他地區,意大利的橄欖油被搶去了高端市場,甚至連本地市場也被蠶食。阿非利加的橄欖油在質量上不如西班牙產品,但在價格上卻很有優勢,因而被廣泛地用於燈油和化妝品,行銷整個帝國,意大利的橄欖油因此又喪失了低端市場,就連小亞細亞和敘利亞的橄欖油也來瓜分意大利的市場。
高盧、希臘、小亞細亞都在大力種植葡萄,葡萄酒市場的競爭空前慘烈,供應出現嚴重過剩,以至於皇帝圖密善(81—96年)下令限制葡萄酒和橄欖油的生產,無論意大利還是外省,都不得再開闢任何新的葡萄園,而且,現有的葡萄園有半數必須摧毀。
羅馬帝國刻意壓低糧價造成了一系列嚴重的資源錯配,農業危機體現在土地兼并導致的穀物生產萎縮,經濟作物嚴重過剩,基於農業的手工業消費品滯銷,商業活力下降,國家稅收陷入困境。
在共和時代,意大利最重要的拳頭產品除了葡萄酒和橄欖油,還有許多工業製成品在市場中佔據明顯優勢。隨着帝國時代的來臨,高盧(法國)的工業和商業迅猛發展,已經凌駕於意大利之上,它的南、西、北三面臨海均有良港,內陸河道縱橫八達,交通極為便利。高盧的天然資源也異常豐富,在接受了意大利的工業技術擴散之後,迅速成為製造業的中心和商業中心,其產品覆蓋了高盧、阿非利加、不列顛、西班牙、日耳曼尼亞的廣闊市場,意大利的工業品被擠出了西歐市場。
與此同時,帝國的東方也同樣擺脫羅馬的產品和商人。在高端產品中,小亞細亞和敘利亞行省的染色亞麻布、高級羊毛織物、上等皮革製品、精緻餐具、高檔化妝品、香水、調味品和顏料打遍帝國無敵手,而意大利的產品則很難打入東方的市場。意大利的商人們不僅不再出現於東方,同時也消失於西方。
至此,意大利在農業、製造業、商業領域的優勢業已喪失殆盡,金融業的壟斷地位也岌岌可危。隨着意大利經濟的空心化,土地兼并愈演愈烈,在喪失土地之後,失業農民大舉進城。帝國的城市中到處都是失去產業的流民,他們仇恨政府,更痛恨奪走他們產業的富人集團,他們對生活不滿,對未來絕望,只有兇狠的報復之火在心中熊熊燃燒。
在共和時代,參加羅馬軍隊的都是純良有產的莊稼漢;在帝國時期,入伍的儘是仇恨權貴的無產流民。
軍隊的變質,引發了更為兇險的政權危機。
軍事獨裁的經濟本質
吉本在《羅馬帝國衰亡史》一書中,曾精闢地概括了羅馬軍隊高度的組織性和戰鬥力。在他看來,100名武裝人員可能無法對付1萬個暴亂的農夫,但1萬人組成的訓練精良的羅馬軍團,卻能夠使首都的百萬人口聞風喪膽,而45萬帝國的常備軍可以牢牢地統治5000萬以上的帝國人口。
羅馬的皇帝們被軍隊所廢立的人數之多,發生之頻繁,恐怕在世界史上都罕有其匹。這說明了一個簡單的事實,不是皇帝在領導軍隊,而是軍隊在控制皇帝,帝國中後期的情況尤其如此。
中國有句俗話叫“官逼民反”,當財富分配不公的矛盾激化到無法調和之時,往往是農民起義推翻整個統治集團,然後改朝換代。羅馬帝國的“農民起義”卻發生在體制之內,軍隊頻繁更替皇帝和爆發內戰是其主要特色。
共和時代的軍隊是以有地公民為基礎,他們奮勇作戰保護的是自身的利益,但帝國時代的軍隊主要來源於意大利城市的無產流民,他們形成了一個高度組織化的流民集團,他們所代表的是絕大多數帝國的底層民眾。在帝國的經濟繁榮時期,他們並未分享到經濟增長的好處,反而被權貴和富人集團剝奪了安身立命的土地。作為整體階級,他們是臣服的寒門階層,而權貴與富人集團是統治者,他們的全部職責就是用勞役賦稅來支撐城市高級和複雜的文明生活。他們不論如何勤勞和努力,最終仍難逃土地被兼并和流離失所的下場,他們的憤怒和不滿在帝國的軍隊中不斷地滋生和蔓延。
當羅馬的皇帝們與元老院所代表的權貴和富人集團產生權力之爭時,軍隊就成為皇帝們所依靠的主要力量。尼祿皇帝死後爆發的69—70年的內戰,使軍隊突然意識到自身是改變羅馬的強大力量,他們對權貴和富人集團的長期不滿和憤怒,在內戰中以極其殘暴和兇狠的方式發泄了出來。內戰雙方的軍隊,無論誰勝誰負,全部都在意大利和羅馬城大肆屠殺權貴和富人,許多共和時代的元勛貴戚家族被瘋狂的士兵們殺光滅絕,整個帝國為之戰慄!
這僅僅是軍隊向權貴和富人宣戰的序幕。
葦斯巴薌皇帝(69—79年在位)從軍隊起家,更加了解羅馬軍隊的狀況,他對軍隊的政治傾向和野心深感憂慮。在結束內戰之後,他開始清洗軍隊,不再從意大利本土的無產流民中招募士兵,而希望建立一支以行省有產階級為中堅力量的新的羅馬軍隊。這一策略曾維持了羅馬帝國近百年的內部穩定。
但是,也正是在這一時期,曾經發生在意大利的土地兼并狂潮,開始在所有行省蔓延,而且程度更為嚴重,從前充斥意大利的無產流民現象,現在則遍佈於整個帝國。羅馬軍隊再次淪落為一個充滿仇恨的暴力集團。
羅馬皇帝的統治權力來自於兩個基礎,權貴和富人集團的經濟力量和軍隊的武裝力量。但是,當這兩種力量陷入無可調和的尖銳衝突之時,皇帝只能傾向於依賴後者。
另一個軍人出身的皇帝塞維魯(193—211年在位)對此看得十分清楚,在他以武力平定內亂奪取帝位之後,他已經看到第二次內戰遠比尼祿死後的內戰更為血腥和持久,而內戰的本質乃是權貴和富人集團與軍隊所代表的底層民眾,為爭奪社會財富分配權而進行的激烈較量。他之所以能登上帝位,依靠的不是元老院,他的權力基礎是士兵的支持,元老院是在軍隊的壓力之下,才被迫承認了他登上皇位的既成事實。
他留給兒子們的遺囑說得明白:“你們要保持團結,只要讓軍隊滿意,其他的人不用放在眼裏。”他大幅增加了軍隊的軍餉,賜給退役士兵各種特權,用勒索富人集團的財富來收買軍心。這當然激起了元老院和富人們的激烈對抗,而塞維魯則以更殘酷的軍事鎮壓來對付權貴集團。
塞維魯的兒子卡拉卡拉(211—217年在位)即位后,走得比他父親更遠,他甚至公開宣佈,他的皇權基礎不在帝國的上層階級,而是建立在下層階級及其代表——軍隊之上。他毫不掩飾地表示出對貴族階級的蔑視和敵意,對富人集團的財富採取了系統性地榨取,而對下層階級的賦稅則保持不變。
為了從精神上打擊貴族階級,卡拉卡拉皇帝在212年,宣佈了一項著名的敕令,將羅馬公民的資格賜予所有帝國居民,這不僅從事實上剝奪了權貴階層的政治特權,而且受到了軍隊和底層民眾的廣泛支持。所謂階級矛盾,其本質就是社會財富的分配矛盾。卡拉卡拉利用甚至挑動這種矛盾來鞏固皇權,說明羅馬帝國已經不再進行有價值的財富創造,而陷入了有害無益的階級對抗的內耗之中。
在貴族書寫的羅馬歷史上,卡拉卡拉比殺人如麻的暴君更可恨,堪稱是羅馬史上最壞的皇帝。
自卡拉卡拉被謀害之後,軍隊更加放蕩不羈。隨後短短40年的時間裏,居然走馬燈般換了至少57個皇帝,除了極個別的皇帝屬於正常死亡之外,其他皇帝一律死於非命。軍隊已經完全失去了耐性,他們對貴族統治秩序的破壞達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戰戰兢兢的皇帝們稍有招致軍隊不滿的政策,立即就有殺身之禍。
靠土地兼并發家致富的富人集團,終於引火燒身,遭到了殘酷的清洗。不甘心失去特權的權貴和富人集團企圖維護自身的利益,由此引發的就是連綿不斷的內戰。軍事獨裁體制的羅馬,不僅使皇權嚴重依賴軍隊,而且使整個帝國的生存也必須依賴軍隊。
內亂不止,則外患必至。帝國周圍的蠻族,原先被羅馬的強大所震懾,有近百年不敢輕舉妄動。但眼看羅馬經濟凋敝,內戰不斷,民心瓦解,於是從四面八方開始不斷騷擾帝國邊陲,進而發展到大舉入侵。
皇帝為鞏固皇權必須強化軍隊,帝國為擊退入侵也同樣需要增加軍費。奧古斯都的帝國初期,羅馬常備軍不過20多萬,軍餉每人每年225第納爾,這就已經吃掉了大半的財政收入;一百多年後的卡拉卡拉時期,帝國不得不維持45萬的常備軍,軍餉則飆升到每人750第納爾,財政負擔高出6倍有餘,而經濟卻在嚴重萎縮。到戴克里先(284—305年)執政時期,經過近50年內亂,帝國經濟幾近崩潰,而軍隊卻擴張到60多萬,苛捐雜稅多如牛毛,貨幣貶值已是家常便飯,惡性通脹正在蓄勢待發。
貨幣貶值與超級通脹
歷史學家都說2世紀是羅馬帝國的黃金時代,“五賢帝”政治清明,物價高度穩定,軍隊服從國家,蠻族不敢挑釁。其實,帝國3世紀的政治危機、經濟危機、社會危機和軍事危機,全部源於這一所謂的“盛世”時期。
帝國的軍事擴張停止后,當時的農業生產力本不足以維持龐大而複雜的城市文明,帝國強行推進的都市化運動,不得不依靠對農業的過度壓榨。“穀賤傷農”的結果,勢必導致帝國農業經濟的逐步破產;“不抑兼并”的放任政策,縱容了富人集團對農民的掠奪,迫使失地農民湧入城市,增加了政府“維穩”的成本,進一步壓低了糧價,並加劇了土地兼并;遍及整個帝國的無產流民應徵入伍,改變了羅馬軍隊的成分,怨恨和不滿的武裝暴民集團,最終必然危及政權的穩定。
“五賢帝”所戮力推行的行省都市化運動,並非基於經濟自然發展的規律,而是着眼於帝國統治的政治需求,並為富人集團所樂見,龐大的帝國公路網的建設,非但沒有產生合理的經濟效益,其建設和維護的巨大成本,反而成為拖累行省經濟的沉重負擔。當這種負現金流的貨幣循環難以維持之時,苛捐雜稅與日俱增,經濟活力逐步萎縮。
“五賢帝”之一的圖拉真(98—117年),成功地吞併了多瑙河流域的緩衝之國色雷斯,卻陷入了北方日耳曼人和東方伊朗人兩面夾擊的戰略困境,北部邊境的形勢驟然複雜起來。他在東方兼并美索不達米亞的軍事冒險,並未帶來和平的紅利,反而激起了強烈的民族敵對。雖然圖拉真贏得了軍事上的勝利,但卻遭遇了財政上的慘敗,羅馬帝國幾乎傾家蕩產。
農業凋敝,商業蕭條,貧富分化,稅源枯竭,帝國日常開支的缺口越來越大。
117年,圖拉真不得不將第納爾的含銀量,從奧古斯都時代的95%,降到了85%,貨幣貶值幅度高達10.5%,這相當於對整個帝國持有現金的人口徵收了10.5%的隱性貨幣稅,以彌補巨大的財政虧空。
圖拉真的繼任者哈德良(117—138年在位),是另一位舉世公認的“五賢帝”,他不得不收拾圖拉真留下的爛攤子。北部邊境的蠻族再次大舉犯境,不列顛爆發了新的戰爭,毛里塔尼亞戰火不止,美索不達米亞、埃及和巴勒斯坦的猶太人發動了流血暴亂,一系列新的戰爭迫在眉睫。最終,哈德良被迫放棄了美索不達米亞,不是他的勇氣和膽略不夠,而是帝國的財力已不足以支撐征服戰爭。
到了馬可·奧勒留(161—180年在位)即位時,帝國的情況繼續惡化。他是羅馬史上最受尊敬的“五賢帝”之首,在戎馬倥傯的歲月里寫下的名著《沉思錄》,至今仍廣為流傳。他東征安息人的戰爭規模不亞於圖拉真,在羅馬精銳部隊盡數東調之時,多瑙河流域的蠻族再次犯境,迫使皇帝回頭西征。幾場大戰下來,羅馬帝國的財政再度瀕臨破產。
皇帝曾立誓不再新增稅種,他聲稱寧願變賣自己的財產來維持帝國運轉。財政危機將皇帝逼得走投無路,他還真的開始拍賣家產,而且持續了兩個多月之久。但火車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帝國當然不可能靠皇帝賣家當來維持。最後,皇帝還是違背了自己的諾言,開始增稅加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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