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章 她不是人
時老爺子一直望着遙遙江面,聞聲回頭便看到時兆桓站在賓利車前,在燈光下笑地和藹慈祥,“來啦?”
時兆桓此時心情不算差,至少找到了這女人;但也不會好,畢竟此時找到她與沒找到她其實沒有太大區別,有的東西自己不知道還是不知道。
時兆桓將望江亭四周縱觀一掃,“您怎麼來這裏了?”
“我讓司機送我來的,我說要等你,就讓他們先回去了。”老爺子目光緩緩落在他身後的車子上,“她來了嗎?”
時兆桓眯眼審視着老爺子的神情變化,沒有說話。身後響起車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隨即便是拐杖拄地的聲響在寂靜的夜色里傳入自己耳朵中。
他捻眉,見時老爺子眸色沉重,回頭便看到老婦人拄着拐杖亦步亦趨地走了過來,夜晚她的表情很是祥和,少了之前對着自己時候的那種激動與低迷。
這一次,時兆桓沒有過去抱她,更沒有去扶她,就這麼和時老爺子並肩站着,看着老婦人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蹣跚而來。
他不覺有些錯愕,此時看着她向自己走來,聽着拐杖和青石地板碰撞的沉悶聲響,竟覺得她似是走過了幾十個春夏秋冬一般舉步維艱,可現在看來也的確如此,更讓他心頭疑雲見深。
老婦人在隔着他們一丈多的距離地方停步不前,就隔着昏黃淺淡的燈光望着面前一老一少兩個男人身上,竟生了看着一個男人自青年步入了耄耋老年一般的時間跨度之感。
兩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在望江亭里昏黃的燈光照射下相視一笑,四目相對處那持續了很長時間的隔閡似乎在一瞬間煙消雲散,隨着漫漫江風的吹散消逝融入在了虛空之中,好似什麼東西都不再需要隱藏。
“您也需要拄着拐杖了?”時老爺子不疾不徐地開口,望着面前的老婦人眉眼含笑。
聽到“您”的時候,時兆桓隱隱生了錯愕,但神色不見起伏,只是察覺到老婦人看了一眼手裏拐杖,唇角溢出一抹淺淡平和的笑,“萬重樓的老闆——我的孫兒,親自送的,不用也要用。”
她話音剛落,時兆桓深眸便似是籠罩上了一層暗沉模糊的薄霧,叫人看不清眼底情愫;而她此時那平靜的笑容與剛才在車廂里同自己歇斯底里地放聲痛哭分明形成兩番不同的境界,一個刁蠻任性倚老賣老不講理,一個溫婉慈祥氣韻十足,好似前後是兩個老婆婆在他面前出現。
“他還真是您孫子?”老爺子話語中有一絲調侃,望着她的眼神似信非信,似疑非疑。
老婦人若有所思,隨即道:“他願意當,我自然不拒絕。”
末了,又徐徐道:“有個孫子叫自己奶奶,是件多快活的事情啊。”
時老爺子看着眼前這個十幾天前還和自己孫子一樣意氣風發的女人,現在竟和自己有些稱兄道妹的感覺,只覺時光又似流水般迅速消逝而去了。
老爺子眉目間的淺笑消逝,餘光淡掃一邊的時兆桓,溝壑縱橫的臉上除了寧靜還是寧靜,“是因為幫老三,所以成了這樣的?”
時兆桓心弦因老爺子這一句話而被撥動地起了音律,抬起一雙情愫複雜的眼眸看着她,只見她目光緩緩地落在自己身上,流光自她眼中劃過,帶走許多他未知的東西。
她隨搖了搖頭,“幫時行長是心甘情願,只是幫不幫,我都逃不過這一劫。”
“可是就是因為時兆桓,你才遭了這一劫的啊。”
一個女孩子的聲音突然響起來,時老爺子和時兆桓下意識地便往四處看去,老爺子也只是錯愕地看了一眼就想起來是誰在說話,便沒有動靜了。
時兆桓卻是記住了那女孩兒的聲音和她話語中的內容,眉梢一挑,“誰?”
“別看了。”老爺子拉住他手,緩緩搖了搖頭,又看向老婦人,“真是因為這孩子?”
時兆桓的注意力再度被老爺子引到了眼前。
“有人要我性命,但老天有眼,讓我躲過一劫,卻丟了六條仙根,現在就這一條還能維持我苟延殘喘活下去,所以,就成了這模樣了。”她波瀾不驚地看了眼他,風輕雲淡地道,那神情和語氣好似不是在描繪自己的生生死死,而是在看着別人的命途起伏。
時兆桓走至她面前,英俊的臉上籠罩着濃重的化不開的陰雲,“你到底在說什麼?誰要你性命?”
望江亭四周是一片靜謐,只不遠處傳來來自繁華鬧市的稀疏鳴笛聲和人聲。
“時行長。”她目色氤氳地看着他被半個黑夜隱藏了光華的臉,唇角扯起一抹譏誚,“你不是想問我到底是什麼人嗎?你不是覺得我一直在騙你嗎?我現在就告訴你。”
她垂眸把玩着手中拐杖,“我不想騙你,不對,其實也沒什麼可以騙你的,但照你的說法便是我最後確實騙了你。這世上,無論是出自真心還是假意又或是迫不得已,只要是沒有說真話,你們都把這個叫做欺騙吧?”
老婦人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至望江亭中,低頭望着亭外山下倒映着滿城繁華琉璃燈光的澎湃江面,背對着他。
“這麼說來,你說地對,我是騙了你,我不叫錢清童,我也不是咸陽人,沒有劉能幹和李有才這個親戚,更沒有親戚朋友,他們也不叫這兩個名字。有關於我的一切都是假的。”
時兆桓看着她瘦小而蕭索的背影,隱隱感到此時的自己自腳底到頭頂的整個身子都有些麻木混沌,“錢清……”
“童童,你瘋了。”寶寶用暗語提醒她,生怕她是夜深人靜時候腦子一時發熱了。
“我現在很清醒的。”她平靜地道,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回復寶寶還是告訴時兆桓她此時沒有說胡話。
“剛才在車上,爺爺說要見我的時候,我便一直在想要不要回答你剛才的那些問題,我想了很久很久,我覺得我應該告訴你,因為我不想你心裏的我真是你開始說地那樣,遇到誰好就多留幾天,誰不好便走地早早的。”
她聲音被江風送到他耳朵里,顯得薄弱,“我臉皮沒有你說地那麼厚,承認說一句我喜歡你也不會要了我的性命。所以,今晚我全都告訴你,只是,等你知道后,你要覺得……覺得害怕,你也別……怪我。”
男人冷峻的臉上籠罩着濃濃雲霧,經久不散。
時老爺子也幾不可聞地嘆了一聲后又默不作聲了。
“我騙了你很多。我根本就不是孤兒,我父母更不是淹死的曬死的。那麼狗血的原因也只有我能找地出來了。”她垂首望着倒映着燈光的江面,“這世上沒有錢清童,我就是我,誰也不是。”
時兆桓胸口一顫,目不轉睛地逼視着她。
她回頭,朝他嫣然一笑,“至於其他的,你所有的疑雲,我要怎麼解答?我怎麼解答你也不會相信,倒不如,時行長你就記着我年輕時候的美好樣子,不要記得你見過我現在的模樣,這樣又老又丑,我看着都覺得害怕。”
男人眼眸間籠罩着的霧愈加濃厚,不待開口,她忽然一腳踩上了圍繞望江亭的長凳上,毫不猶豫地縱身跳了下去。
“錢清童!”
男人臉色猛然一變,聲音近乎是吼出來的,大步上前要拉住她,只是他離她距離遠了,她又跳地猝不及防,他還沒走進老婦人已經從望江亭上往下面的江水中跳了下去。
時兆桓脫掉外套就跨了上去,剛要跳下去,一隻手便拉住了他。他回頭,幽深的冷眸散發出凜冽森寒的光芒,時老爺子雙手緊握住他,捻眉看着他,搖了搖頭。
時兆桓起先被她跳下江水的畫面震了一震,什麼也沒想,可此時看着時老爺子拉住自己平靜的沒有半點驚慌的臉,心下倏然一驚。
老爺子死死拉住他,視線自他英挺的身上游移到了他身後去。時兆桓面色凜冽,周身圍繞着一股煞氣,順着他的目光望去,便見亭子外自己的車子前,站着一個瘦削的身影。
見到老婦人拄着拐杖安然不動站在那裏時,一種交雜着震驚的失而復得的喜悅感迅速爬滿了心口,讓他沒有半刻猶疑便大步生風地朝老婦人走了過去。
可剛走了兩步,他腳步猛然一頓,望着老婦人看着自己的平靜眼眸,那份喜悅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從未有過的酥麻感自他雙腿蔓延至四肢百骸,讓他差些立不穩,看着她的眼睛暗沉地猶如一團濃墨化不開,積鬱在眼眶之中,混淆了白天黑夜。
“你……”他目光冷駭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老婦人,眸中暗流經久不散,且越積越厚。
待想起什麼,又才回頭,看着望江亭里此時用最為淡然的神情平視一切的老爺子。
“兆桓,你……她……”老爺子一步一步地朝亭子外走來,平靜地看着他,一句話替他指明了最終所向,“她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