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阿蛛的小天使
父親抽着煙,給我講起了他的歷史……
他當年是個當兵的,干到了排長。帶着一幫新兵訓練的時候,因為訓練上的失誤,頭上被手榴彈的碎片打了個坑。
在床上昏迷了幾周,從閻王那回來的時候,左半邊的身子已經因為右腦的壓迫傷害而癱瘓了。傷殘退伍。
如果是擁有勞動力的傷殘軍人,會被安排到一些後勤部門養老,但是像他這種情況已經被判定不具有勞動力,無法安排。但是得到的撫恤金是非常高的,而且部隊也會負責一部分以後的醫療費用。
拿着那筆錢回來之後,父親開始說媒。因為身體的原因,沒有女人願意嫁給他。但父親沒有因為那些事兒讓自己墮落,只是低頭努力的要站起來。學着用常人一半的身子生存。
在這個縣城他只有一個大哥,但是大哥老早的時候就已經成了家,當兵前就已經分家了,加之大嫂又刻薄,他只能自食其力。
買了這座老房子,就此安住下來。
再後來,病痛引起的併發症來了。各種頭痛,耳鳴,眼暈,左邊身子無法支配也出現了肌肉萎縮等一系列的毛病。但是,那些疾病在醫療費用里是不會全額報銷的,他需要支出一部分撫恤金來養病。
通貨膨脹加劇之後,手中的撫恤金也越來越少。他想去掙錢,可是沒有人會要一個重度殘廢。他想嘗試自己干點買賣,可是手腳不便的也都以失敗收場。
他要為以後做打算,他不能坐吃山空的吃撫恤金。他是個軍人,特別要臉的軍人。他每天晚上十點出發,去翻垃圾箱撿垃圾。夏天還好,可是冬天的夜多冷……
他裹着厚棉襖都刺骨的冷。他可以選擇在白天有太陽的時候去撿,可是他放不下面子。軍人的面子。
一天夜裏,他撿垃圾的時候,見到一個比他還冷的女人。那個女人就是我媽。
那麼冷的天,我媽卻穿的很單薄。瑟瑟發抖。
“那時候,真的冷啊!沒現在這麼厚的羽絨服,我那軍大衣也破的不擋風了。看你媽奄奄一息的樣子,我就把她抗到三輪車上帶回了家。”
“然後她就住下了?”
“沒有,我找了相關部門去查,沒人查。我對那些人說,你們得管一下啊!他們讓我送救助站去,我就送過去了。”
“送過去了?”我問。
“嗯,送過去之後,我不放心。你媽長的漂亮,你鼻子眼睛的就跟你媽特別像。當時你媽瘋瘋癲癲的,我在門外瞅着她進去之後餓的發抖。但是,沒人管她。可我剛送過去,也不好意思說什麼。第二天,我不放心的又去了一趟,發現她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我質問誰打的,工作人員說是她發瘋,被其他流浪漢打的。”
“然後,你把她接回家了?”
“不是。她可能是被打怕了,拉着我的衣服不撒手。工作人員也沒辦法,我就想暫時的帶着回家。”
“然後,你們結婚了?”
“沒……她回來后,我就養着她。忽的有一天,她精神正常了一陣。說要去出個遠門。我仔細的確認了一下之後,感覺她確實有點正常了。”
“那是住了多長時間正常的?”
“三個月。就那麼忽的跟清醒了似的。”
“你讓她走了?”我問。
父親又點上一根煙,抽了兩口說:“走了,但是走了沒多久又回來了。回來的時候,我看着她那眼神就知道她可能有點犯病了。但是沒第一次見她時候那麼厲害,只是張口閉口的說‘他們走了,都走了’,說著說著,又念叨着要跟我過日子。”
“然後,你們結婚了。”
“嗯,結了。我也想有個孩子不是……”他說著意味深長的看了看我。
他說出了心裏話,他想有個孩子。
“嗯,現在你有了。”我笑着說。
“呵呵。”他笑了笑,說:“是啊,有了。你媽當年剛開始懷你的時候,犯病犯得不是很厲害。但是,有一天她出去了一趟之後,回來就瘋瘋的特別特別厲害了,四處的砸東西,瘋了的亂跑。我沒辦法就只能把她拴在家裏。”
“她去哪兒了?怎麼那麼大反應?”
“我打聽了一下,小賣部的人說她打了個長途電話后當場就暈了過去。掐人中掐醒了之後,就瘋癲了……拴着她,她不老實啊。我看着那肚子一天天的變大,心裏也是干著急。她瘋的很厲害,但是又不能用鐵東西拴着,我怕傷着她肚裏的孩子。結果,我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繩子被她磨斷了。”
“後來的事情,我差不多就知道了。”
“嗯。我去找她,那時候她都懷了七個月了,也進了冬季!我擔心的了不得,千萬不能再外面凍死了啊!白天找、夜裏找,十里八鄉的都找了。可是都沒找到。反倒是,把自己給折騰倒了。各種折磨,在鬼門關轉了個大圈,住了將近半年的院呢。病差多的時候,撫恤金也花完了。”
他說著,我腦海里就出現了生母挺着肚子流浪,而父親像個無頭蒼蠅般四處亂撞,最終倒下的場景。
如果當年我父親沒病倒,或許還能讀到報紙知道一丁點消息;可是報紙上也無名無姓的,怕是看了也沒什麼用。
不過,好在後來有了DNA比對,他聽到消息后就去了。然後,有了今天的日子。
“您沒找到就繼續開始收破爛,也沒再找個人兒陪你?”我問。
“以前你大伯日子過得好,活着的時候,還有人沖他面子給說一下媒;後來你大伯車禍死了,你伯母帶着孩子遠嫁后,就再也沒人來說了。人啊……都要講究個命。不服不行啊。我病好了之後,也放下了面子,大白天的也去撿破爛,再後來又弄了這麼個收廢品的地方。勉強能撐着自己的生活。前些年有幾次病倒了,也對虧了你蘭香媽媽接濟。因子啊……好好學習,長大以後,別忘了要去好好孝敬一下你蘭香媽媽……”
“嗯,放心。一定會的。您過的這麼苦,怎麼也不找政府什麼的?我們學生都知道很多貧困戶有補貼的啊?”
“有,但也有名額。別看我半身殘了,可是還有一半能動啊。咱們這個小小的縣城,身體比你爸不行的還有很多。雖然咱爭取倒也能爭取,可是能自己活,就不圖國家那些錢;能自己干就不給政府和部隊添麻煩。你還小,不懂我們這些老兵的心思,你爸這兒可是一直放着黨旗和軍旗啊。這個面兒,咱永遠都不能丟……”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又指了指一邊掛着的兩面旗。
我不理解他的那種心思,很不解……像是我初中學的政治,有點假,讓我略微排斥。
但是,或許我以後會懂吧?
……
父親回屋后,我洗洗腳便準備去睡覺。
躺在床上,心思很亂。對於我母親的身世,我和父親卻是一樣的空白。她從哪兒來?她出遠門去了市裡嗎?讓她暈過去的電話又是給誰打的?
我都不知,這輩子或許都是個迷了。唯願她在天堂里好好的,天堂里沒有流浪的人……
……
拿起頭枕底下,阿蛛的那本日記。
看着上面的蜘蛛,我的心裏總是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有點寒意,卻又那麼熟悉。
翻到昨天那一頁,想看看她有沒有生下那個孩子。
可是,剛翻開書皮,看見“堅強”兩個血字的時候。我的心裏就壓抑的厲害,指頭就在那停住,愣愣的……
肖警官或者其他一些不相干的人,在看阿蛛的經歷時會帶着一種好奇心去看;但是我在每次翻看的時候,都要忍受着巨大的心裏折磨。
因為她是我曾經唯一的朋友,她是那個曾在床上“教”我如何做一個站街女,與我在一個被窩裏有過肌膚之親的特殊人……
我對她的印象太過濃重和深刻,所以,我拿起她生前的東西,心裏是很痛的。
那麼厚的一本日記,換做不相干的人,或許幾個小時就能看完。但是,對於我來說,她每一個字和每一個心情給我的震撼要遠遠超過所有的其他讀者。
因為我們有着相似的坎坷,因為我與她感同身受……
唯一的差別是上天憐憫了我,只讓我受到了心靈的傷害,沒有受到身體的傷害。
但是,阿蛛不一樣。她心靈受傷,身體更受摧殘!
她父母與她的鄰居都讓她生孩子,她生了。
所以,她第二篇日記的標題是--我的小天使。日期是,她十四歲那年。
她在日記上寫道她生孩子那天的情形。
日記如下:
那天來了好多人。我躺在床上,被醫生推向手術室。他們站在走廊上,沒有一個是用正常眼光看我的。只有一個護士問我是怎麼回事?那會肚子疼,沒說話。就想找個人抱着。誰都行。
我害怕。很害怕很害怕。我不知道怎麼生孩子,沒人教我。在我痛的不行的時候,有個醫生給我的腰上打了一陣。然後,就不那麼疼了。
我抬着頭,手術燈很亮,亮的讓我不想睜眼。然後,感覺到他們對我的肚子折騰,我知道他們要取出我的孩子了。
有個醫生說,是個女孩。然後,我聽見了一聲啼哭;虛弱的睜開眼時她正被醫生抱着,小手來回的擺動。手術燈很亮很亮的照着她,感覺像個小天使。
我想抱抱她,可是她被人帶走了。我被推出了手術室,孤零零的一個人躺在走廊上。那會問我的那個小護士又過來了。問我說,你的家人呢?
我當時就想,我從小到大有過真正的家人嗎?然後,眼淚竟一下就止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