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上)
第一幕
開幕時舞台全黑,隔十秒鐘,漸明。
景--大致和序幕相同,但是全屋的氣象是比較華麗的。這是十年前一個夏天的上午,在周宅的客廳里。
壁龕的帷幔還是深掩着,裏面放着艷麗的盆花。中間的門開着,隔一層鐵紗門,從紗門望出去,花園的樹木綠蔭蔭地,並且聽見蟬在叫。右邊的衣服櫃,鋪上一張黃桌布,上面放着許多小巧的擺飾,最顯明的是一張舊相片,很不調和地和這些精緻東西放在一起。櫃前面狹長的矮几,放着華貴的煙具同一些零碎物件。右邊爐上有一個鍾同話盆,牆上,掛一幅油畫。爐前有兩把圈椅,背朝着牆。中間靠左的玻璃櫃放滿了古玩,前面的小矮桌有綠花的椅墊,左角的長沙發不舊,上面放着三四個緞制的厚墊子。沙發前的矮几排置煙具等物,台中兩個小沙發同圓桌都很華麗,圓桌上放着呂宋煙盒和扇子。
所有的帷幕都是嶄新的,一切都是興旺的氣象,屋裏傢俱非常潔凈,有金屬的地方都放着光彩。
屋中很氣悶,鬱熱逼人,空氣低壓着。外面沒有陽光,天空灰暗,是將要落暴雨的神氣。
開幕時,四鳳在靠中牆的長方桌旁,背着觀眾濾葯,她不時地搖着一把蒲扇,一面在揩汗,魯貴(她的父親)在沙發旁邊擦着矮几上零碎的銀傢俱,很吃力地;額上冒着汗珠。
四鳳約有十七八歲,臉上紅潤,是個健康的少女,她整個的身體都很發育,手很白很大,走起路來,過於發育的**很明顯地在衣服底下顫動着。她穿一件舊的白紡綢上衣,粗山東綢的褲子,一雙略舊的布鞋。她全身都非常整潔,舉動雖然很活潑,因為經過兩年在周家的訓練,她說話很大方,很爽快卻很有分寸。她的一雙大而有長睫毛的水凌凌的眼睛能夠很靈敏地轉動,也能斂一斂眉頭,很莊嚴地注視着。她有大的嘴,嘴唇自然紅艷艷的,很寬,很厚,當著她笑的時候,牙齒整齊地露出來,嘴旁也顯着一對笑渦,然而她面部整個輪廓是很莊重地顯露着誠懇。她的面色不十分白,天氣熱,鼻尖微微有點汗,她時時用手絹揩着。她很愛笑,她知道自己是好看的,但是她現在皺着眉頭。
她的父親--魯貴--約莫有四十多歲的樣子,神氣萎縮,最令人注目的是粗而亂的眉毛同腫眼皮。他的嘴唇,鬆弛地垂下來,和他眼下凹進去的黑圈,都表示着極端的肉慾放縱。他的身體較胖,面上的肌肉寬馳地不肯動,但是總能卑賤地諂笑着,和許多大家的僕人一樣。他很懂事,尤其是很懂禮節,他的被略有些傴僂,似乎永遠欠着身子向他的主人答應着“是”。他的眼睛銳利,常常貪婪地窺視着,如一隻狼;他是很能計算的。雖然這樣,他的膽量不算大;全部看去,他還是萎縮的。他穿的雖然華麗,但是不整齊的。現在他用一條布擦着東西,腳下是他剛擦好的黃皮鞋。時而,他用自己的衣襟揩臉上的油汗!
貴(喘着氣)四鳳!
四(只做聽不見,依然濾她的湯藥)
貴四鳳!
四(看了她的父親一眼)喝,真熱,(走向右邊的衣櫃旁,尋一把芭蕉扇,又走回中間
的茶几旁聽着。)
貴(望着她,停下工作)四鳳,你聽見了沒有?
四(厭煩地,冷冷地看着她的父親)是!爸!幹什麼?
貴我問你聽見我剛才說的話了么?
四都知道了。
貴(一向是這樣為女兒看待的,只好是抗議似地)媽的,這孩子!
四(回過頭來,臉正向觀眾)您少說閑話吧!(揮扇,噓出一口氣)呀!天氣這樣悶熱,回頭多半下雨。(忽然)老爺出門穿的皮鞋,您擦好了沒有?(拿到魯貴面前,拿起一隻皮鞋不經意地笑着)這是您擦的!這麼隨隨便便抹了兩下,--老爺的脾氣您可知道。貴(一把搶過鞋來)我的事不用不管。(將鞋扔在地上)四鳳,你聽着,我再跟你說一遍,回頭見着你媽,別望了把新衣服都拿出來給她瞧瞧。
四(不耐煩地)聽見了。
貴(自傲地)叫她想想,還是你爸爸混事有眼力,還是她有眼力。
四(輕蔑地笑)自然您有眼力啊!
貴你還別忘了告訴你媽,你在這兒周公館吃的好,喝的好,幾是白天侍候太太少爺,晚上還是聽她的話,回家睡覺。
四那倒不用告訴,媽自然會問你。
貴(得意)還有?啦,錢,(貪婪地笑着)你手下也有許多錢啦!
四錢!?
貴這兩年的工錢,賞錢,還有(慢慢地)那零零碎碎的,他們……
四(趕緊接下去,不願聽他要說的話)那您不是一塊兩塊都要走了么?喝了!賭了!貴(笑,掩飾自己)你看,你看,你又那樣。急,急,急什麼?我不跟你要錢。喂,我說,我說的是--(低聲)他--不是也不斷地塞給你錢花么?
四(驚訝地)他?誰呀?
貴(索性說出來)大少爺。
四(紅臉,聲略高,走到魯貴面前)誰說大少爺給我錢?爸爸,您別又窮瘋了,胡說亂道的。
貴(鄙笑着)好,好,好,沒有,沒有。反正這兩年你不是存點錢么?(鄙吝地)我不是跟你要錢,你放心。我說啊,你等你媽來,把這些錢也給她瞧瞧,叫她也開開眼。
四哼,媽不像您,見錢就忘了命。(回到中間茶桌濾葯)。
貴(坐在長沙發上)錢不錢,你沒有你爸爸成么?你要不到這兒周家大公館幫主兒,這兩年盡聽你媽媽的話,你能每天吃着喝着,這大熱天還穿得上小紡綢么?
四(回過頭)哼,媽是個本分人,念過書的,講臉,捨不得把自己的女兒叫人家使喚。貴什麼臉不臉?又是你媽的那一套!你是誰家的小姐?--媽的,底下人的女兒,幫了人就失了身份啦。
四(氣得只看父親,忽然厭惡地)爸,您看您那一臉的油,--您把老爺的鞋再擦擦吧。
貴(洶洶地)講臉呢,又學你媽的那點窮骨頭,你看她!跑***八百裡外,女學堂里當老媽:為著一月八塊錢,兩年才回一趟家。這叫本分,還念過書呢;簡直是沒出息。四(忍氣)爸爸,您留幾句回家說吧,這是人家周公館!
貴咦,周公館擋不住我跟我女兒談家務啊!我跟你說,你的媽……
四(突然)我可忍了好半天了。我跟您先說下,媽可是好容易才會一趟家。這次,也是看哥哥跟我來的。您要是再給她一個不痛快,我就把您這兩年做的事都告訴哥哥。
貴我,我,我做了什麼啦?(覺得在女兒面前失了身份)喝點,賭點,玩點,這三樣,我快五十的人啦,還怕他么?
四他才懶得管您這些事呢!--可是他每月從礦上寄給媽用的錢,您偷偷地花了,他知道了,就不會答應您!
貴那他敢怎麼樣,(高聲地)他媽嫁給我,我就是他爸爸。
四(羞愧)小聲點!這沒什麼喊頭。--太太在樓上養病呢。
貴哼!(滔滔地)我跟你說,我娶你媽,我還抱老大的委屈呢。你看我這麼個機靈人,這周家上上下下幾十口子,那一個不說我魯貴刮刮叫。來這裏不到兩個月,我的女兒就在這公館找上事;就說你哥哥,沒有我,能在周家的礦上當工人么?叫你媽說,她成么?--這樣,你哥哥同你媽還是一個勁兒地不贊成我。這次回來,你媽要還是那副寡婦臉子,我就當你哥哥的面不認她,說不定就離了她,別看她替我養女兒,外帶來你這個倒霉蛋哥哥。
四(不願聽)爸爸。
貴哼,(罵得高興了)誰知道那個王八蛋養的兒子。
四哥哥哪點對不起您,您這樣罵他幹什麼?
貴他哪一點對得起我?當大兵,拉包月車,干機器匠,念書上學,那一行他是好好地干過?好容易我薦他到了周家的礦上去,他又跟工頭鬧起來,把人家打啦。
四(小心地)我聽說,不是我們老爺先覺礦上的警察開了槍,他才領着工人動的手么?貴反正這孩子混蛋,吃人家的錢糧,就得聽人家的話,好好地,要罷工,現在又得靠我這老面子跟老爺求情啦!
四您聽錯了吧;哥哥說他今天自己要見老爺,不是找您求情來的。
貴(得意)可是誰叫我是他的爸爸呢,我不能不管啦。
四(輕蔑地看着她的父親,嘆了一口氣)好,您歇歇吧,我要上樓跟太太送葯去了,(端起了葯碗向左邊飯廳走)。
貴你先停一停,我再說一句話。
四(打岔)開午飯,老爺的普洱茶先泡好了沒有?
貴那用不着我,他們小當差早伺候到了。
四(閃避地)哦,好極了,那我走了。
貴(攔住她)四鳳,你別忙,我跟你商量點事。
四什麼?
貴你聽啊,昨天不是老爺的生日么?大少爺也賞給我四塊錢。
四好極了,(口快地)我要是大少爺,我一個子也不給您。
貴(鄙笑)你這話對極了!四塊錢,夠幹什麼的,還了點帳,就幹了。
四(伶俐地笑着)那回頭你跟哥哥要吧。
貴四鳳,別--你爸爸什麼時候借錢不還帳?現在你手上方便,隨便勻給我妻塊八塊好么?
四我沒有錢。(停一下放下藥碗)您真是還帳了么?
貴(賭咒)我跟我的親生女兒說瞎話是王八蛋!
四您別騙我,說了實在的,我也好替您想想法。
貴真的?--說起來這不怪我。昨天那幾個零錢,大帳還不夠,小帳剩點零,所以我就耍了兩把,也許贏了錢,不都還了么?誰知運氣不好,連喝帶賭,還倒欠了十來塊。
四這是真的?
貴(真心地)這可一句瞎話也沒有。
四(故意揶揄地)那我實實在在地告訴您,我也沒有錢!(說畢就要拿起葯碗)。
貴(着急)鳳兒,你這孩子是什麼心事?你可是我的親生孩子。
四(嘲笑地)親生的女兒也沒法把自己賣了,替您老人家還賭帳啊?
貴(嚴重地)孩子,你可明白點,你媽疼你,只在嘴上,我可是把你的什麼要緊的事情,都處處替你想。
四(明白地,但是不知他鬧的什麼把戲)你心裏又要說什麼?
貴(停一停,四面望了一望,更近地逼着四鳳,佯笑)我說,大少爺常更我提過你,大少爺他說--
四(管不住自己)大少爺!大少爺!您瘋了!--我走了,太太就要叫我呢。
貴別走,我問你一句,前天!我看見大少爺買衣料,--
四(沉下臉)怎麼樣?(冷冷地看着魯貴…
貴(打量四鳳周身)嗯--(慢慢地拿起四鳳的手)你這手上的戒指,(笑着)不也是他送給你的么?
四(厭惡地)您說話的神氣真叫我心裏想吐。
貴(有點氣,痛快地)你不必這樣假門假事,你是我的女兒。(忽然貪婪地笑着)一個
當差的女兒,收人家點東西,用人家一點錢,沒有什麼說不過去的。這不要緊,我都明白。
四好吧,那麼您說吧,究竟要多少錢用。
貴不多,三十塊錢就成了。
四哦,(惡意地)那您就跟這位大少爺要去吧。我走了。
貴(惱羞)好孩子,你以為我真裝糊塗,不知道你同這混帳大少爺做的事么?
四(惹怒)您是父親么?父親有跟女兒這樣說話的么?
貴(惡相地)我是你的爸爸,我就要管你。我問你,前天晚上--
四前天晚上?
貴我不在家,你半夜才回來,以前你幹什麼?
四(掩飾)我替太太找東西呢。
貴為什麼那麼晚才回家?
四(輕蔑地)您這樣的父親沒有資格來問我。
貴好文明詞!你就說不上你上哪去呢。
四那有什麼說不上!
貴什麼?說!
四那是太太聽說老爺剛回來,又要我檢老爺的衣服。
貴哦,(低聲,恐嚇地)可是半夜送你回家的那位是誰?坐着汽車,醉醺醺,只對你說
胡話的那位是誰呀?(得意地微笑)。
四(驚嚇)那,那--
貴(大笑)哦,你不用說了,那是我們魯家的闊女婿!--哼,我們兩間半破瓦房居然
來了坐汽車的男朋友,找為這當差的女兒啦!(突然嚴厲)我問你,他是誰?你說。
四他,他是--
[魯大海進--四鳳的哥哥,魯貴的半子--他身體魁偉,粗黑的眉毛幾乎遮蓋他的銳利的眼,兩頰微微地向內凹,顯着顴骨異常突出,正同他的尖長的下巴,一樣地表現他的性格的倔強。他有一付大而薄的嘴唇,正和他的妹妹帶着南方的熱烈的,厚而紅的嘴唇成強烈的對照。他說話微微有點口吃,但是在他感情激昂的時候,他詞鋒是銳利的。現在他剛從六百裡外的煤礦回來,礦里罷了工,他是煽動者之一,幾月來的精神的緊張,使他現在露出有點疲乏的神色,鬍鬚亂蓬蓬的,看上幾乎老得像魯貴的弟弟,只有逼近地觀察他,才覺出他的眼神同聲音,還正是同他妹妹一樣年輕,一樣地熱,都是火山的爆發,滿蓄着精力的白熱的人物。他穿了一件工人的藍布褂子,油漬的草帽在手裏,一雙黑皮鞋,有一隻鞋帶早不知失在那裏。進門的時候,他略微有點不自在,把胸膛敞開一部份,笨拙地又扣上一兩個扣子,他說話很簡短,表面是冷冷的。
大鳳兒!
鳳哥哥!
貴(向四鳳)你說呀,裝什麼啞巴。
四(看大海,有意義地開話頭)哥哥!
貴(不顧地)你哥哥來也得說呀。
大怎麼回事?
貴(看一看大海,又回頭)你先別管。
四哥哥,沒什麼要緊的事。(向魯貴)好吧,爸,我們回頭商量,好吧?
貴(了解地)回頭商量?(肯定一下,在盯四鳳一眼)那麼,就這樣辦。(回頭看大海,傲慢地)咦,你怎麼隨便跑進來啦?
大(簡單地)在門房等了半天,一個人也不理我,我就進來啦。
貴大海,你究竟是礦上大粗的工人,連一點大公館的規矩也不懂。
四人家不是周家的底下人。
貴(很有理由地)他在礦上吃的也是周家的飯哪。
大(冷冷地)他在哪兒?
貴(故意地)他,誰是他?
大董事長。
貴(教訓的樣子)老爺就是老爺,什麼董事長,上我們這兒就得叫老爺。
大好,你跟我問他一聲,說礦上有個工人代表要見見他。
貴我看,你先回家去。(有把握地)礦上的事有你爸爸在這兒替你張羅。回頭跟你媽、妹妹聚兩天,等你媽去,你回到礦上,事情還是有的。
大你說我們一塊兒在礦上罷完工,我一個人要你說情,自己再回去?
貴那也沒有什麼難看啊。
大(沒他辦法)好,你先給我問他一聲。我有點旁的事,要先跟他談談。
四(希望他走)爸,你看老爺的客走了沒有,你再領着哥哥見老爺。
貴(搖頭)哼,我怕他不會見你吧。
大(理直氣壯)他應當見我,我也是礦上工人的代表。前天,我們一塊在這兒的公司見過他一次。
貴(猶疑地)那我先跟你問問去。
四你去吧。(魯貴走到老爺書房門口)
貴(轉過來)他要是見你,你可少說粗話,聽見了沒有?(魯貴很老練地走着闊當差步伐,進了書房)。
大(目送魯貴進了書房)哼,他忘了他還是個人。
四哥哥,你別這樣說,(略頓,嗟嘆地)無論如何,他總是我們的父親。
大(望着四鳳)他是你的,我並不認識他。
四(膽怯地望着哥哥,忽然想起,跑到書房門口,望了一望)你說話頂好聲音小點,老爺就在裏面旁邊的屋子裏呢!
大(輕蔑地望着四鳳)好。媽也快回來了,我看你把周家的事辭了,好好回家去。
四(驚訝)為什麼?
大(簡短地)這不是你住的地方。
四為甚麼?
大我--恨他們。
四哦!
大(刻毒地)周家的人多半不是好東西,這兩年我在礦上看見了他們所做的事。(略頓,緩緩地)我恨他們。
四你看見甚麼?
大鳳兒,你不要看這樣威武的房子,陰沉沉地都是礦上埋死的苦工人給換來的!
四你別胡說,這屋子聽說直鬧鬼呢。
大(忽然)剛才我看見一個年輕人,在花園裏躺着,臉色蒼白,閉着眼睛,像是要死的樣子,聽說這就是周家的大少爺,我們董事長的兒子。啊,報應,報應。
四(氣)你--,(忽然)他待你頂好,你知道么?
大他父親做盡了壞人弄錢,他自然可以行善。
四(看大海)兩年我不見你,你變了。
大我在礦上幹了兩年,我沒有變,我看你變了。
四你的話我有點不懂,你好像--有點像二少爺說話似的。
大你是要罵我么?“少爺”?哼,在世界上沒有這兩個字!(魯貴由左邊書房進)
貴(向大海)好容易老爺的客剛走,我正要說話,接着又來一個。我看,我們先下去坐坐吧。
大那我還是自己進去。
貴(攔住他)幹什麼?
四不,不。
大也好,不要叫他看見我們工人不懂禮節。
貴你看你這點窮骨頭。老爺書不見就不見,在下房再等一等,算什麼?我跟你走,這麼大院子,你別胡闖亂闖走錯了。(走向中門,回頭)四鳳,你先別走,我就回來,你聽見了沒有?
四你去吧。
[魯貴、大海同下。
四(厭倦地摸着前額,自語)哦,媽呀!
[外面花園裏聽見一個年青的輕快的聲音,喚着“四鳳”!疾步中夾雜跳躍,漸漸移近中間門口。
四(有點驚慌)哦,二少爺。
[門口的聲音。
聲四鳳!四鳳!你在哪兒?
[四鳳慌忙躲在沙發背後。
聲四鳳,你在這屋子裏么?
[周衝進。他身體很小,卻有着很大的心,也有着一切孩子似的空想。他年青,才十七歲,他已經幻想過許多許多不可能的事實,他是在美的夢裏活着的。現在他的眼睛欣喜地閃動着,臉色通紅,冒着汗,他在笑。左腋下挾着一隻球拍,右手正用白毛巾擦汗,他穿着打球的白衣服。他低聲地喚着四鳳。
沖四鳳!四鳳!(四周望一望)。咦,她上哪兒去了?(躡足走向右邊的飯廳,開開門,低聲)四鳳你出來,四鳳,我告訴你一件事。四鳳,一件喜事。(他又輕輕地走到書房門口,更低聲)四鳳。
裏面的聲音(嚴厲地)是沖兒么?
沖(膽怯地)是我,爸爸。
裏面的聲音你在幹什麼?
沖嗯,我叫四鳳呢。
裏面的聲音(命令地)快去,她不在那兒。
[周沖把頭由門口縮回來,做了一個鬼臉。
沖噢,奇怪。
[他失望地向右邊的飯廳走去,一路低低喚着四鳳。
四(看見周沖已走,呼出一口氣)他走了!(焦灼地望着通花園的門)。
[魯貴由中門進。
貴(向四鳳)剛才是誰喊你?
四二少爺。
貴他叫你幹麼?
四誰知道。
貴(責備地)你為什麼不理他?
四噢,我(擦眼淚)--不是您叫我等着么?
貴(安慰地)怎麼,你哭了么?
四我沒哭。
貴孩子,哭什麼,這有什麼難過?(彷彿在做戲)誰叫我們窮呢?窮人沒有什麼講究。沒法子,什麼事都忍着點,誰都知道我的孩子是個好孩子。
四(抬起頭)得了,您痛痛快快說話好不好。
貴(不好意思)你看,剛才我走到下房,這些王八蛋就跑到公館跟我要帳,當著上上下下的人,我看沒有二十塊錢,簡直圓不下這個臉。
四(拿出錢來)我的都在這兒。這是我回頭預備給媽買衣服的,現在您先拿去用吧。
貴(佯辭)那你不是沒有化的了么?
四得了,您別這樣客氣。
貴(笑着接下錢,數)只十二塊?
四(坦白地)現錢我只有這麼一點。
貴那麼,這堵着周公館跟我要帳的,怎麼打發呢?
四(忍着氣)您叫他們晚上到我們家裏要吧。回頭,見着媽,再想別的法子,這錢,您
留着自己用吧。
貴(高興地)這給我啦,那我只當你這是孝順父親的。--哦,好孩子,我早知道你是個孝順孩子。
四(沒有辦法)這樣,您讓我上樓去吧。
貴你看,誰管過你啦,去吧,跟太太說一聲,說魯貴直惦記太太的病。
四知道,忘不了。(拿葯走)。
貴(得意)對了,四鳳,我還告訴你一件事。
四您留着以後再說吧,我可得跟太太送葯去了。
貴(暗示着)你看,這是你自己的事。(假笑)。
四(沉下臉)我又有什麼事?(放下藥碗)好,我們今天都算清楚再走。
貴你瞧瞧,又急了。真快成小姐了,耍脾氣倒是刮刮叫啊。
四我沉得住氣,您儘管說吧。
貴孩子,你別這樣,(正經地)我勸你小心點。
四(嘲弄地)我現在錢也沒有了,還用得着小心幹什麼?
貴我跟你說,太太這兩天的神氣有點不老對的。
四太太的神氣不對有我什麼?
貴我怕太太看見你才有點不痛快。
四為什麼?
貴為什麼?我先提你個醒。老爺比太太歲數大得多,太太跟老爺不好。大少爺不是這位太太生的,他比太太的歲數差得也有限。
四這我都知道。
貴可是太太疼大少爺比疼自己的孩子還熱,還好。
四當後娘只好這樣。
貴你知道這屋子為什麼晚上沒有人來,老爺在礦上的時候,就是白天也是一個人也沒有么?
四不是半夜裏鬧鬼么?
貴你知道這鬼是什麼樣兒么?
四我只聽說到從前這屋子裏常聽見嘆息的聲音,有時哭,有時笑的,聽說這屋子死過人,屈死鬼。
貴一點也不錯,--我可偷偷地看見啦。
四什麼,您看見,您看見什麼?鬼?
貴(自負地)那是你爸爸的造化。
四你說。
貴那時你還沒有來,老爺在礦上,那麼大,陰森森的院子,只有太太,二少爺,大少爺在。那時這屋子就鬧鬼,二少爺小孩,膽小,叫我在他門口睡,那時是秋天,半夜裏二少爺忽然把我叫起來,說客廳又鬧鬼,叫我一個去看看。二少爺的臉發青,我也直發毛。可是我剛來的底下人,少爺說了,我怎樣好不去呢?
四您去了沒有?
貴我喝了兩口燒酒,穿過荷花池,就偷偷地鑽到這門外的走廊旁邊,就聽見這屋子裏啾啾地像一個女鬼在哭。哭得慘!心裏越怕,越想看。我就硬着頭皮從這門縫裏,向里一望。
四(喘氣)您瞧見什麼?
貴就在這桌上點着一支要滅不滅的洋蠟燭,我恍恍惚惚地看見兩個穿着黑衣裳的鬼,並排地坐着,像一男一女,背朝着我,那個女鬼像是靠着男鬼的身邊哭,那個男鬼低着頭直嘆氣。
四哦,這屋子有鬼是真的。
貴可不是?我就是乘着酒勁兒,朝着窗戶縫輕輕地咳嗽一聲。就看這兩個鬼颼一下子分開了,都向我這邊望:這一下子他們的臉清清楚楚地正對着我,這我可真見了鬼了。四鬼么?什麼樣?(停一下,魯貴四面望一望)誰?
貴我這才看見那個女鬼呀,(回頭低聲)--是我們的太太。
四太太?--那個男的呢?
貴那個男鬼,你別怕,就是大少爺。
四他?
貴就是他,他同他的後娘在這屋子裏鬧鬼呢。
四我不信,您看錯了吧?
貴你別騙自己。所以孩子,你看開點,別糊塗,周家的人就是那麼一回事。
四(搖頭)不,不對,他不會那樣。
貴你忘了,大少爺比太太只小六七歲。
四我不信,不,不像。
貴好,信不信都在你,反正我先告訴你,太太的脾氣現在對你不大對,就是因為你,因為你同--
四(不願意他說出真有這件事)太太知道您在門口,一定不會饒您的。
貴是啊,我嚇出了一身汗,我沒等他們出來,我就跑了。
四那麼,二少爺以後就不問您?
貴他問我,我說我沒有看見什麼就算了。
四哼,太太那麼一個人不會算了吧。
貴她當然厲害,拿話套了我十幾回,我一句話也沒有漏出來,這兩年過去,說不定他們以為那晚上真是鬼在咳嗽呢。
四(自語)不,不,我不信--就是有了這樣的事,他也會告訴我的。
貴你說大少爺會告訴你。你想想,你是誰?他是誰?你沒有個好爸爸,跟人家當底下人,人家當真心地待你?你又做你的小姐夢啦。你,就憑你……
四(突然悶氣地喊了一聲)您別說了!(忽然站起來)媽今天回家,您看我太快活是么?您說這些瞎話--哦,您一邊去吧。
貴你看你,告訴你真話,叫你聰明點。你反而生氣了,唉,你呀!(很不經意地掃四鳳一眼,他傲然地,好像滿意自己這段話的效果,覺得自己是比一切人都聰明似的。他走到茶几旁,從煙筒里,抽出一支煙,預備點上,忽然想起這是周公館,於是改了主張,很熟練地偷了幾支煙捲同雪茄,放在自己的舊得露出黃銅底鍍銀的煙盒裏。
四(厭惡地望着魯貴做完他的偷竊的勾當,輕蔑地)哦,就這麼一點事么?那麼,我知道了。
[四鳳拿起葯碗就走。
貴你別走,我的話還沒完。
四還沒完?
貴這剛到正題。
四對不起您老人家,我不願意聽了。(反身就走)
貴(拉住她的手)你得聽!
四放開我!(急)--我喊啦。
貴我告訴你這一句話,你再鬧。(對着四鳳的耳朵)回頭你媽就到這兒來找你。(放手)。
四(變色)什麼?
貴你媽一下火車,就到這兒公館來。
四媽不願意我在公館裏幫人,您為什麼叫她到這兒來找我?我每天晚上,回家的時候自然會看見她,您叫她到這兒來幹什麼?
貴不是我,四鳳小姐,是太太要我找她來的。
四太太要她來?
貴嗯,(神秘地)奇怪不是,沒親沒故。你看太太偏要請她來談一談。
四哦,天!您別吞吞吐吐地好么?
貴你知道太太為什麼一個人在樓上,做詩寫字,裝着病不下來?
四老爺一回家,太太向來是這樣。
貴這次不對吧?
四我知道這半年多,他跟太太不常說話的。
貴真的么?--那麼太太對你呢?
四這幾天比往日特別地好。
貴那就對了!--我告訴你,太太知道我不願意你離開這兒。這次,她自己要對你媽說
,叫她帶着你捲鋪蓋,滾蛋!
四(低聲)她要我走--可是--為什麼?
貴哼!那你自己明白吧。--還有--
四(低聲)要媽來幹什麼?
貴對了,她要告訴你媽一件很要緊的事。
四(突然明白)哦,爸爸,無論如何,我在這兒的事,不能讓媽知道的。(懼悔交加,大慟)哦,爸爸,您想,媽前年離開我的時候,她囑咐過您,好好地看着我,不許您送我到公館幫人。您不聽,您要我來。媽不知道這些事,媽疼我,媽愛我,我是媽的好孩子,我死也不能叫媽知道這兒這些事情的。(撲在桌上)我的媽呀!
貴孩子!(他知道他的戲到什麼情形應當怎樣做,他輕輕地撫摸着四鳳)你看現在才是爸爸好吧,爸疼你,不要怕!不要怕!她不敢怎麼樣,她不會辭你的。
四她為什麼不?她恨我,她恨我。
貴她恨你。可是,哼,她不會不知道這兒有一個人叫他怕的。
四她會怕誰?
貴哼,她怕你的爸爸!你忘了我告訴你那兩個鬼哪。你爸爸會抓鬼。昨天晚上我替你告假,說你媽來的時候,要我叫你媽來。我看她那兩天的神氣,我就猜了一半,我順便就把那天半夜的事提了兩句,她是機伶人,不會不懂的。--哼,她要是跟我裝蒜,現在老爺在家,我們就是個麻煩;我知道她是個厲害人,可是誰欺負了我的女兒,我就跟誰拼了。
四爸爸,(抬起頭)您可不要胡來!
貴這家除了老頭,我誰也看不上眼,別著急,有你爸爸。再說,也許是我瞎猜,她原來就許沒有這意思。她外面倒是跟我說,因為聽說你媽會讀書寫字,總想見見談談。
四(忽然諦聽)爸,別說話,我聽見好像有人在飯廳(指左邊)咳嗽似的。
貴(聽一下)別是太太吧?(走到通飯廳的門前,由鎖眼窺視,忙回來)可是不她,奇怪,她下樓來了。
四(擦眼淚)爸爸,擦乾了么?
貴別慌,別露相,什麼話也別提。我走了。
四嗯,媽來了,您先告訴我一聲。
貴對了,見着你媽,就當什麼都不知道,聽見了沒有?(走到中門,又回頭)別忘了,跟太太說魯貴惦記着太太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