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拜石入門
老核桃的話,我當然不信:“你瞎扯啥呢?老輩人都說‘鬼怕惡人’。鬍子不狠不凶,那還叫鬍子?”
“滾你爹的!”老核桃張嘴就罵開了:“鬍子再厲害也只能跟人橫,跟鬼神行嗎?”
“你在山外都能撞邪,鬍子那可是常年活在深山老林里,個把月都不下山一回的;遇上官兵圍剿,還得往更深的林子裏鑽,躲上三五個月那是常事兒,撞邪那也是常事兒!”
“解放前那會兒,是個人都知道,越深的林子裏,怪事兒就越多,越往深山裏去,出來的機會就越少。鬍子乾的都是刀口舔血的買賣,誰手上沒沾過人血?殺過人的人,比常人更容易撞邪。一個綹子裏,要是沒個能跟鬼神打交道的人,進一次深山就別想再出來。要是沒有能鎮住鬼神的本事,師爺憑什麼坐綹子裏第二把交椅?”
我這一聽,眼睛就亮了,死活纏着老核桃,要跟他學盤山鷹的本事。
其實,我那個時候還真沒想太多,也就是個孩子心氣,遇上覺得好玩的事情,就想跟着學。
“你想給我當徒弟?”老核桃看了我半天,才點了點頭:“還行,有膽子、有義氣,命也夠硬,還沒什麼牽挂,做我徒弟倒是不錯。可是,我有仇人,將來要是遇上了……”
老核桃想了半天,最後咧嘴一笑:“現在哪兒還有鬍子了,拿江湖道道嚇唬你幹啥?我這點本事,要是帶棺材裏了,還真有點兒可惜……走,我帶你去拜山。”
老核桃從家裏翻出一捆子黃香、黃紙、一壺酒,又弄了只活雞,就帶着我往村頭那邊兒走。
我走了兩步才問老核桃:“咱們這是去哪兒?”
老核桃頭都沒回:“去砍頭坡。”
我讓老核桃嚇了一跳--那可是一個鬧邪門兒的地方!
砍頭坡,不是真用來砍人腦袋的地方。起這個名兒,全是因為坡下面有塊石頭,那塊石頭就像是一個被倒捆着雙手、跪在地上往前栽倒的人;人脖子的位置正好搭在河邊上,河水正好在石頭前面推出來一個坑。怎麼看都像是一個被拉到河邊砍了腦袋的屍體。
更怪的是,不管下多大的雪,都埋不住那塊石頭的“后脊樑”。大雪天去看石頭,就跟讓雪埋了半截的屍體似的,還騰騰冒白氣兒。
當地人寧可多走二里地出去,也從來不順着砍頭坡上山下山。他們都說,要是踩了那塊“沒腦袋”的石頭,一準撞邪。
老核桃領着我去那兒幹嘛?
等到了地方,老核桃才把東西對着死人石擺到地上:“一會兒,你就給那石頭磕頭,我不說停,你就別停。”
我一下愣了:“咱們不是得拜祖師爺嗎?”
“盤山鷹,不拜祖師爺,就拜斷頭台。”
鬍子不是沒有祖師爺,東北鬍子拜的祖師爺是達摩老祖。這事兒聽起來挺奇怪,但確實是真事兒。達摩老祖是十八羅漢之一,十八羅漢劫富濟貧,鬍子為了標榜自己是義匪,才拜的達摩老祖。
老核桃絮絮叨叨的道:“干鬍子的,十有八九逃不過腦袋上那一刀,不是被官府剁了,就是死在別人手裏,拜斷頭台才是正經事兒。”
“這裏有個現成的砍頭坡,那是好事兒。要是沒有,咱們就得砍顆樹,放倒了之後,把樹冠砍下來,當沒腦袋的死人用。”
老核桃點了香,自己拎着公雞站到了死人石後面:“跪下磕頭。”
我剛一跪下,老核桃就把公雞的腦袋給擰了下來,手一松,把沒了腦袋的公雞扔在了死人石上。
我也不敢多看,趕緊低下腦袋磕頭。等我第一次起身的時候,正好看見,沒了腦袋的公雞順着死人石往前跑,腔子裏的血噴得滿地都是。
我剛磕了三個頭,就聽老核桃喊了一聲:“行了!”
等我抬頭看時,那隻雞已經趴在死人石上面,雞脖子正好壓在石頭的斷口上,雞血順着石頭一直往下淌;離老遠一看,真跟剛被砍了腦袋的人一樣。
老核桃踩在石頭上,一腳把公雞給踢進了河裏,隔着河溝蹦到我前面:“你天生就是做盤山鷹的材料!咱們回家!”
老核桃告訴我,讓公雞跑斷頭台就是看祖師爺收不收我。公雞像剛才那樣停在石頭正當中的,就代表石頭替我擋了一條命,將來我肯定能躲過一次斷頭之禍。
公雞沒停正中間,他也一樣收我,但是將來遇上大禍的時候,可就沒有那麼好運道了,不死也得落個殘疾。
公雞跑偏了,從石頭上掉下來,那就是祖師爺不收我,老核桃說什麼也不能傳我本事。
可拜師沒幾天,我就後悔了……盤山鷹那套功夫簡直就不是人練的!術門的功夫得學,殺人的功夫也得學,江湖規矩得學,就連木匠、爐匠這樣的小手藝,他也教我。
我問過老核桃,怎麼學這麼多?
他說了,誰讓盤山鷹是鬍子呢?
要是光吃大仙兒這碗飯,學個請神看事兒什麼的就夠了。但是,當鬍子不行!
鬍子得有拔刀立腕的本事。真要上了陣,誰管你是不是師爺,見着了掄刀就砍、拔槍就崩;指着別人過來救你,腦袋都得讓人拎走當尿壺。功夫就是保命用的。
“教你小手藝,那是盤山鷹的規矩。誰也當不了一輩子鬍子,早晚有金盆洗手的時候。鬍子不知道存錢,不在綹子裏了,早晚得餓死,小手藝是為你安身立命用的。有時候踩盤子也能用上,好好學。”
我不好好學行么?
老核桃教人比鬼還狠,學不好就真踹人,我差點兒沒讓他踹死。一開始我天天哭,時間長了,也就不覺得累了。
我總問他,我什麼時候能不學?
老核桃告訴我,他什麼時候在我胸口上紋上一隻鷹,我什麼時候就能出師。
鬍子紋身有講究--鬍子紋身只有龍、虎、鷹、狼。
只有掌柜的,才有資格紋龍、紋虎;綹子裏最能打的紋狼;師爺只能紋鷹。一般綹子裏的師爺,還沒資格紋鷹。瞎往身上畫花的,讓人看見了,把你人皮揭下來一塊都算是輕的,弄不好就得沒命。
我知道老核桃也就是這麼一說,他心裏想讓我繼續上學,不會真給我紋身。那東西一上身,將來哪個大學敢收我?
我跟老核桃在一起住了十七八年,他除了不告訴我綹子裏的事兒,一身本事一點兒沒落的讓我學了個遍。
本來的日子也就這麼一天天的過去了,直到那年我高考完……
我剛從考場出來的那天晚上就接到村裏的電話,說是老核桃要不行了。
我腦袋裏頓時嗡的一聲,連招呼都沒跟別人打,就一路往回跑。老核桃都已經九十多歲的人了,年輕時還受過暗傷,我不知道他還能不能撐到再見我一面,路上一點兒沒敢耽擱。等我到家時,天也快亮了。
我一進家門,就看見老核桃穿着一身壽衣,盤着腿坐在炕上,兩隻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門口,像是專門在等我。
“你不是快……”我想殺人的心思都有了!誰他么沒事兒跟我開這種玩笑?
老核桃慢慢悠悠地開口道:“我昨晚上就死啦,你這是在跟死人說話呢。”
我當時就一個激靈。老核桃要是不想走,確實有拖上一天半天再走的本事。他說的不能是真的吧?
老核桃開口道:“我等你回來,就是怕你把我給燒了。記得,給我弄口棺材,親手把我埋了,明白不?”
我剛一點頭,老核桃立刻直挺挺地倒在炕上,沒氣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