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是因愛生恨,卻不該遷怒於你
宸王與何輔一走,賀樁便安心留敬南王府,但他們走了沒幾天,這一日,梁老將軍便急匆匆地來到她住的院子,來不及寒暄便問,“你是不是得罪了什麼人?”
賀樁完全摸不着頭腦,忙問,“外祖父何出此言?”
梁老將軍將手裏的書信遞給她,只道,“銘城境內,有座西南最高的山峰,叫斥嵐山,上頭有個山賊窩,那佔山大王叫張守義,為人仗義,凌強扶弱,頗講道義,是以早年宸王便沒有下令剿滅了他們,與我也有幾分交情,這是他遞來的消息。”
賀樁展開信一看,總算明白怎麼回事了。
原來是幾個武林高手為了賞金,特來追殺賀樁,他們正在斥嵐山謀划計策。被張守義的人聽了去,為了邀功便傳到他耳中去了。
賀樁其實不必想也知道是誰了,她目若秋水,淡淡道,“除了長公主,倒真想不出第二個人來了。聽聞,她投靠到東宮那兒去了。”
蕭王敗北,宸王復出,捲土重來,太子自然緊張,如此就不難解釋了。只不過梁老對長公主還是有幾分好印象的,畢竟幾年前她還是他未來的外孫媳婦。
不過在賀樁面前。梁老也不好沒有提起,倒是賀樁落落大方,苦笑道,“大駙馬成了遊魂野鬼,長公主又小產,她將所有根源歸罪於我,想要殘害於我,自也不奇怪。”
梁老微微一愣,早前京中所發生之事他也有所耳聞,且聽凝瓏提過,良和媳婦也是好相與之人,想來不會撒謊。只一嘆,“她那是因愛生恨,卻不該遷怒於你。”
賀樁笑笑,沒說什麼,倒是何輔這一去,他手下幾個武功高強的部下也隨之北上,梁老頗為擔心她的安危。
“如今幸而張少俠大義告知,咱們也好提早做防備。如今王府也只一個空殼,老夫賤命一條,就是怕護不住你,不若叫凝瓏接你去穆侯府小住幾日?”
賀樁一笑,一雙嫩汪汪的手攪着手絹,眉目間滿是無奈,“他們既想得到夜探敬南王府,又豈會料不到穆侯府?雖有穆侯爺護着,可終究難以一敵眾!”
況且,她也不願拖累穆侯爺,梁老也覺有理,左右不行,倒真難為他了。
賀樁想了想,又問,“不知那位張俠士與相公交情如何?”
說到此,梁老難得笑了,“早年那會兒,良和曾想挑了那幫山賊,去會過那人,倒也算不打不相識了……”他忽而回悟過來,一拍掌,“是了,何不將你秘密送到斥嵐山?神不知鬼不覺,如此,那幫江湖敗類也尋不到你的晦氣。”
賀樁挑了挑眉,沒說什麼,倒是梁老又犯難了,“不過山上冷,且缺衣少食,只怕你住不慣。”
“外祖父不必擔心,樁兒以前也隨養父養母住在鄉下,那些力氣活幹不了,卻也是能吃苦之人。”
且說衛良和,自北燕的禁軍襲來,他執意領兵阻擊,好不容易長了些新肉的傷口裂開了,又被困在羌州城,傷口便漸漸發炎,他也顧不得許多,一雙深邃的眼眸熬得通紅,顴骨分明,瞧着整個人蒼勁瘦削,待馮熙來發覺不對勁,他也昏昏沉沉了。
主帳內登時又是一陣兵荒馬亂,他沉沉昏睡,乾裂蒼白的嘴唇開開合合,馮熙來湊近了聽,才聽清他正切切喚着,“樁兒……樁兒……等我……”
馮熙來細細聽着,不由心疼,將軍一代名將,名聲赫赫,亦是痴情之人,註定了煎熬悲苦。
卓青與裴澤也效仿王鋒,撬了好幾處羌州大戶人家的私庫,這會兒剛從外頭回來,一撩起帳門,焦實祿連忙問道,“可搜到什麼存糧?”
北燕打來羌州那會兒,正是糧食青黃不接之時,儲不了多少糧草。
卓青與裴澤雙雙搖頭,焦實祿不由失望,但將士們用不能餓着肚子,只道,“還是去找些野菜,庫房那兒還有些存糧,少熬着稀粥。”
裴澤表示為難,“外頭大雪紛紛,不少重傷的士兵都快凍死了,哪兒還有什麼野菜?”
卓青聽着,也覺窩囊,長槍往地上一扔,泄憤般怒道,“聖上也真是,明知大哥身受重傷,他憑什麼以為大哥就守得住羌州?依我之見,大家乾脆餓死算了,反正等北燕殺到京都。管他什麼皇親貴族平民百姓,橫豎不過一塊兒死!”
也勿怪他這般擾亂人心,皇帝這回做的也委實不人道。盛軍在前線拼死拼活,卻食不果腹,換做誰心裏頭也窩火。但眼下他們坐鎮的北定大將軍昏迷不醒,他身為副將,卻也不該如此!
焦實祿怒瞪着他,喝道,“卓青,你收斂着點,將軍還病着,少說喪氣話!聖上是叫人心寒,可京都的夫人和宸王殿下定不會置咱們不顧的!”
又等了幾日,將士們都被餓得飢腸轆轆,火頭軍已揭不開鍋,凍得瑟瑟發抖,棉絮根本擋不住風寒。
可繞是如此,也沒有一個盛軍去投降。
軍中藥草也緊缺,馮熙來沒法子,只好拎了一桶落雪,給衛良和搓了一夜,次日,燒倒是退了,不過心口發炎的傷口仍不見好轉!
不過將軍一醒,盛軍總算多了幾分士氣。
一連病了幾日,衛良和越發消瘦,倚在小榻之上,眸子越發顯得幽深。
馮熙來剛煮了一鍋雪水,這會兒端到他面前,只道,“將軍,藥草緊缺,您只能多喝些水,將心口的淤血排出來,好得快。”
等淤血排出,還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時間可不等人。
他沉默着接過水囊喝了幾口,緩了下心神,良久才道,“可有樁兒的消息?”
他們的消息鏈早斷了,根本聯繫不上何輔,馮熙來無奈地搖搖頭。
衛良和什麼也不說,把水囊遞給他,才道,“沒有消息並非是壞事!”
馮熙來聽着他這莫名的話,摸不清頭腦,想到軍中還有更重要的事,問道,“將軍,軍中不斷有人餓死凍死,難不成咱們當真要等死?”
衛良和恍若沒聽到他的話,盤腿而坐,閉眸凝神,暗運內力,忽而眉頭一皺,霍的睜開眼,“哇”一下口吐黑血。
他鬆了松眉頭,這才不緊不慢地伸手抹掉唇角的黑血,暗自盤算着時日,忽而莫測一笑。抬頭問馮熙來,“你說一個月時間,他們快來了吧?”
馮熙來完全摸不着頭腦,睜着茫然的眼睛,問,“您說什麼?”
衛良和忽而躺回小榻,微微一笑,“帳頂上有一頂紅纓鋼盔,你去瞧瞧可有信鴿?”
叫馮熙來爬上帳頂,倒真是為難他了,他連忙喚來卓青。
卓青飛身而上,沒一會兒便探出一個頭來。“信鴿倒是有,不過已經凍死了。”
衛良和拿到書信,登時喜上眉梢,舔了舔乾裂的唇,笑道,“速速召焦先生。”
還未等焦實祿趕來,卓青端了一碗香噴噴的烤野兔進來,喜滋滋道,“大哥,您餓了好幾日,快吃着補補。”
軍中缺糧他是知情的,衛良和登時變了臉色,怒瞪着卓青,道,“快端回去!”
卓青也知軍中的鐵律,可瞧着身為大統帥的大哥日益消瘦,他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登時急紅了眼,“大哥,您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大家都不安生!”
衛良和也不多解釋,臉色鐵青,“端回去!別讓我說第三遍!”
焦實祿進帳,見氣氛不太好。問,“怎麼了?”
沒人應他,卓青氣惱,卻也不敢違抗命令,跺了跺腳端起碗走了。
衛良和挑了挑眉,什麼也不說,起身找了件衣裳換上,這才問道,“軍中還有多少糧食?”
焦實祿瞞着誰也不敢瞞他,如實道,“真不多了,算算吃飽的話。頂多也只湊夠兩頓罷了。”
衛良和展顏一笑,豁然轉身道,“好,那咱們就來個破釜沉舟!”
焦實祿沒想他如此說,問,“將軍當真決定如此?”
衛良和一雙炯炯黑眸透着凌厲之色,不答反問,“焦先生難道願坐以待斃?”
焦實祿眼眸透着無比的堅定,拱着雙手,正色道,“屬下誓死追隨將軍,殺盡燕賊!”
羌州知府衙門前。西廂的煙火剛剛熄滅,庭院裏的案桌上,擺着一個又一個大盆,裏頭空空如也!
衛良和目視着前方,豁然高舉手中的碗,高聲喝出,音傳四野,“此時以水代酒,今日馬革裹屍!”
他不是一個如何長篇大論的煽情之人,他的兵,也只需他傳遞給他們一種沸騰的熱血。
三萬士兵,都是經過千錘百鍊才殘存的。他們齊刷刷地舉起手中的碗,仰頭盡數飲下,心頭有千軍萬馬在奔騰,飲畢,碗被他們猛然擲到地上去,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一身戎裝的衛良和一馬當先走出庭院,翻身上馬,而他身後,騎兵步兵準備就緒,隨着他舉劍的動作,眾將士猛一跺腳,大地在顫抖,“喝”
萬馬奔騰和呼喝的人聲鋪天蓋地,震耳欲聾,那是一幅多麼驚心動魄的畫面,空曠的空地之上,由上萬人馬組成的巨大方陣咆哮着,義無反顧的奔馳而去。
百丈開外,燕軍如黑色的潮水,波瀾壯闊的一幕即將上演驚心動魄的廝殺,人聲鼎沸,馬蹄踩踏。
從高處望去,兩個巨大的陣型在慢慢接近,漢軍靈動,迅速而尖銳,很快分散在小巷裏,羌軍龐大,沉重,緩慢卻夾裹着震撼的力量。
狂風在耳邊呼嘯,有飛雪飄落在衛良和泛着寒光的肩頭,他身下的駿馬風馳般,一種洶湧的豪情在他的心裏爆燃噴發,他猛然爆發出一聲巨吼,“為我大盛!放手一搏!”
“放手一搏!”應和的吼聲驚天動地。
“轟!……轟!……轟!……”
衛良和並未選擇與他們硬碰硬,盛軍自知此一役存活的幾率基本為零,反倒想開了。橫豎拚死,倒不如多殺幾個燕人,如此一想,自不會縮手縮腳。
不過燕軍勝在人多,盛軍那一瞬間過後巨大的聲浪才撞擊而來,猛然之間震耳欲聾,如一道巨浪轟然的碰撞。
盛燕兩支隊伍逐漸交融着,盛軍沒有後退。戰場下,衛良和的身姿如一個決戰中的殺神,手提長劍,奇經八脈大開。
他幾度搜尋,終於發現了顏宋玦的身子,雙腿夾緊馬背,催馬過去,碰撞的一刻,長劍如閃電般射出,,血戰開始!
尖利的哨聲在戰場的上空傳遞,“誓死一戰!”
牛角號一聲接一聲的急促吹響,兩種聲音在空中膠着,如地上的戰場。
幾條空巷沒多久就成了血肉的戰場,打頭陣的盛軍倒下一波,戰馬的悲鳴,人聲的慘叫貫徹雲霄,餘下的盛軍踏着自己人的屍體憤然填上去,衛良和旋身立馬狂呼,“殺!殺!”
顏宋玦接了他連環砍來的幾劍,催馬退後幾米,指着他的方向狂吼,“誰殺掉他,賞黃金百兩!”
衛良和眉色未變,巨大的咆哮聲從深巷傳出,在他的帶領下悍然殺出一條血路,他驀然回首,只見身後屍橫遍地,他也只看了一眼。深邃的眼眸二度鎖定顏宋玦,提起藏着腥風血雨的佩劍,直朝他逼去。
他的胸腔也沁着血水,但他根本無暇顧及,這一回,顏宋玦必須死!
衛良和簡直殺紅了眼,身後的盛軍一個接着一個倒下,他強迫自己不去看,提劍催馬狂奔,不斷揮劍……
也不知過去多久,忽然,城外傳來鼎沸的嘶吼。衛良和只覺渾身一陣,仰天長嘯,“將士們,援兵到了,沖啊”
那些廝殺疲乏的盛軍聞言,渾身恍若充血一般,對着燕軍拳打腳踢,狂殺不止。
衛良和再回身,只見為首的男子提着長戟,穿的是銘城守軍的服飾,面上覆著青面獠牙的鬼魅面具,一如往昔的殺氣騰騰。
容源一路毫不躲避地砍伐。意氣風發,催馬來到衛良和身邊,勾唇一笑,與他打了個照面,“還撐得住嘛?”
衛良和冷哼道,“你還可以來得再遲些嗎?”
容源揚槍架開他背面舉着大砍刀的燕軍,只道,“沒法子,小樁身子重,馬車走得慢,委屈你多辛苦幾日。”
衛良和沒想賀樁竟也去了銘城,他真怕她也跟着來了。四處搜尋不到她的影子,一下就慌了。
容源沒好氣地笑了聲,“小樁還在銘城,只等你回去接她呢。”
大戰未分勝負,他還不敢說,其實他在路上已收到消息,賀樁躲去斥嵐山,還是被長公主派去的江湖殺手追查到了。
容源抬眸,指了指前方驚慌失措的顏宋玦,並未說話,衛良和已明白他的意思,二人一道催馬追上他。
顏宋玦這回真是慌了,正準備丟盔棄甲跑路,卻被衛良和與一個青面獠牙的面具男子團團圍住。
衛良和的身手他再熟悉不過,本來還想趁着他身受重傷,好給他一個致命一擊,可又來了一個根本不知底細的面具人,他一下慌不擇路,口不擇言,“你二人背腹夾擊,算什麼英雄好漢?”
聞言,衛良和不由笑了,只道,“裕王殿下。當初您與時央郡主欺凌吾妻,還有賀家的老弱病小,怎麼就沒想到要做什麼英雄好漢呢?”
顏宋玦理虧,又指着容源道,“你究竟是何人?”
瞧着那洶洶的氣勢,竟絲毫不亞於負傷的衛良和,顏宋玦心裏頗吃不準!
“廢話少說!”衛良和一把挑開他的長刀,手裏的樊絡長劍直指顏宋玦的心脈,他堪堪閃過,卻又瞥到容源的長槍又直逼他背部……
顏宋玦左閃右避,漸漸不敵,最後連吃衛良和橫腿踢來的兩腳,被容源挑落地面,口吐鮮血,眼見那長槍就要刺入他的心臟,被衛良和叫住,“住手!”
就在顏宋玦滿懷希冀之時,只聽晴空霹靂,“我來!”
眼見衛良和手中滴血的長劍越逼越近,顏宋玦忽而一把抓起地面的散沙,徑直撒向衛良和,閃着寒光的長月彎刀穿過一片朦朧,直逼衛良和,容源離得遠,想要阻止已是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