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把人類忽然變成微生物而且轉變不可逆的那種微妙的心理放大數百倍,大概就有點類似於傑羅維特如今的感覺了。
屈辱、憤怒,凡是能想像得出來的負面詞彙,現在都可以應用到監獄長先生的身上。三十七個宇宙時之前,他還是年輕有為、志得意滿的監獄長,而且即將調任到一個更高的位置上,掌握着更多的權力。然而現在他卻不得不把自己委屈在這麼一個小小的軀殼之中,學習怎麼做一個碳基——一個人類。
這種滋味大概是除了傑羅維特自己沒人能夠理解的。
然而之前他感到了多少憤怒和屈辱,現在就有多忍耐和冷靜。畢竟是掌管過整整一個監獄星系的監獄長,整天需要面對形形j□j的囚犯,有些精神體的地位甚至需要傑羅維特高高供起來,卑躬屈膝地去面對——能從一個普通的監獄星看守變成一個星系的監獄長,傑羅維特的隱忍能力可見一斑。
在找到辦法恢復之前,傑羅維特決定暫時忘記自己是個高等智慧精神體的身份。不過就是七十六個宇宙年,對壽命漫長到碳基們無法想像的精神體而言,這點時間算不了什麼。在這麼短暫的時間裏暫時做一個碳基……
不得不去忍受這件事情,在他重新掌握力量之前。傑羅維特冷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並開始為未來做準備。
而他的第一步,就是從人類所謂的“電視”和“網絡”之中得到足夠的知識。同時,他要開始學會如何掌控一具碳基的身體。
而現在,正在廚房裏擇菜的鄭雲完全不知道在她繼子身上所發生的事情。她在擔心兒子現在的精神狀況,卻不知道,現在坐在沙發上的“何子歡”,早就不是她所以為的那個了。
防盜門忽然被人敲響了,鋼鐵的門板猛烈地撞擊着同樣材質的門框。鄭雲連忙放下手中的菜,洗了洗手,過去開門。她從傑羅維特面前走過去的時候,監獄長正仔細地觀察着電視機里播放的太陽系公轉的畫面,一邊計算着已經不被算作太陽系內的冥王星運行的軌道和速度,一邊順便攝入了鄭雲的行走角度、肌肉使用的頻率和速度。
從這幾天對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兩隻碳基的觀察,以及在何子歡的大腦里所發現的記憶中分析,被稱為“鄭雲”的這隻碳基盼望着敲門聲的到來,甚至心情十分高興。
搜索一下“何子歡”大腦的記憶庫,傑羅維特發現了原因——今天是周六,也就是家裏的另一隻碳基,“何子茹”從學校里回來的日子。
家福園小區旁邊只有一所高中,北西市第二十七中學。而何子茹就讀的中學三十四中距離家福園比較遠,坐公交也要花兩三個小時的時間。以虹祁現在的教育狀況,高二的課程已經開始緊張了,何子茹每天早上六點半就要到校,晚上卻要到十點半才能放學,只能住在學校,周末才回家。
本來何子茹成績很好,完全可以在二十七中上學,可是偏偏在她中考那年,何子歡的父親車禍去世了。何子茹從四五歲的時候就跟着母親到了何家,和何父的關係比親生父女還親,當時就受不了打擊,中考失利。
如果能拿出一筆擇校費,就近上學也不是不行。但是何子歡那時候在上大學,一年要花兩三萬,本身又是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傢伙。鄭雲是后媽,只能咬咬牙對兒子好。
好在女兒聽話又懂事,給鄭雲減輕了不少負擔;也幸好何子茹在離家比較遠的地方上學,現在才不會被何子歡影響到生活和學業——
傑羅維特想起了昨天看的動物世界,猴子裏面分公母,而且必須依靠公母結合的手段才能孕育後代;而何子歡這隻公碳基喜歡的,卻是同樣的公碳基。
他之所以跳樓自殺,也是為了一隻公碳基。
或者說,是一隻在碳基中看上去很優秀的……人類。
傑羅維特把伸進何子歡大腦的精神觸鬚收回來,繼續記錄電視裏展現的信息:“……而我們的地球恰好處在這個位置……”
“是你啊,嫂子。”鄭雲的聲音傳了過來,音調和傑羅維特記錄里的數據有所不同。他緩慢地將視線挪向旁邊,精神絲貼在了視網膜上。有了精神力的幫助,碳基……的眼部細胞活躍了不少,清晰地觀察到了幾米外的景象。
鄭雲正從門口讓開,把一個女人讓了進來,然後關上了門。傑羅維特重新將精神絲伸進何子歡的記憶庫,閱讀着裏面的資料——鄭雲叫她“嫂子”,而在這一群碳基的界定中,“嫂子”這個詞通常用來稱呼兄長的妻子,或者同輩中年長者的妻子。而何子歡的父母都是孤兒,當然不可能有什麼“嫂子”的存在。
那麼,這個從沒在何子歡的記憶里出現過的女人就是鄭雲認識的同輩年長者的妻子?
複雜的關係轉了個圈,湮滅在高級智慧精神體龐大的精神海中。
“……我們所在的星系,太陽系,是整個銀河系裏……”
電視裏的旁白解說在繼續。站在門口的陌生女人聲音嘹亮地說了一句:“這麼早過來,我還以為你起不來呢。”
“哪兒能呢。”鄭雲嘴裏發苦,臉上賠笑,“我還有事找你幫忙呢……上次說的那事,怎麼樣了?”
“成不成的,一句話的事。”陌生女人臉上帶着笑,“你家這位置還是很好的,旁邊剛好就是高中。就算是舊房子,也不至於賣不出去不是。”
鄭雲臉上露出了高興的笑容。這時候,那個女人又說道:“你不請我進去坐坐?總不能老站門口說話啊,都讓你家鄰居給聽走了。”
鄭雲猶豫着往身後望了一眼——兒子依然用他那彆扭的姿勢盤腿坐在沙發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電視看。
“哎,這是你兒子?”陌生女人已經自顧自地走了進來,打量着傑羅維特,“挺帥氣一小伙兒嘛。我怎麼聽說……”
“……像這樣一顆恆星所散發出來的能量足以……”
鄭雲連忙走到沙發旁邊,對着傑羅維特說道:“歡歡,你先回自己房間,媽跟你阿姨說點事兒,啊?”
傑羅維特指揮他的頭顱左轉八分之一周,向上三十度抬起下巴,黑漆漆的眼睛毫無情緒地看着鄭雲。
鄭雲臉上的笑有點僵硬,眼神有點奇怪。
傑羅維特又搜索了一下何子歡的記憶庫,這種表情好像叫做祈求。真奇怪,鄭雲在法律定義上是何子歡的母親,而在這個需要以母體繁殖的星球上,何子歡竟然可以對自己的母親不恭敬,甚至命令她?
難以想像。
傑羅維特鬆開自己盤着的雙腿,在把它們放到地面上的時候順便調整了一下肌肉和關節的位置。長時間使用一個姿勢,碳基的身體有些活動不暢,血液流速減緩,在站起來的時候心跳速度有所增加。傑羅維特新奇地感受了一下從*上傳來的片刻眩暈,然後開始邁動步子,走向何子歡的卧室。
他的步子也依然是僵硬而遲緩的,配合上慘白的臉色和眨也不眨的漆黑眼睛,看起來就像是恐怖片里的殭屍。
鄭雲和那個陌生女人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過去,直到傑羅維特走進門,利用後腳跟和小腿筋肉的運作把房門關上,才回到了原來的位置。
陌生女人張了張嘴,一向能說會道的嘴現在竟然有些笨拙,找不到什麼合適的話題打斷冷清的氣氛:“你兒子……挺有個性的。”
鄭雲露出勉強的笑容:“呵呵……”她倒寧願不要這樣的個性,情願要一個像以前一樣會爭吵會闖禍的兒子。
可惜的是,她的願望,從何子歡為了一個男人而自殺開始,就註定永遠不可能再實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