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第四十九回
“阿彌陀佛,我佛慈悲。”
江衍琛透過阿赭的目光看去,心生詫異。是佛弟子?講道理,他與這些佛弟子應當是同門,但因與如來有一些牽扯,看見這些光頭竟是怎麼看怎麼覺得奇怪。
一般的出家人途徑別的城鎮必然是謙和有禮,也算是佛家的戒律,若是要求化緣更是該溫和謙遜才是。可這幾人遠遠看去,雖是雙手合十,卻半點出家人的淡泊之感也沒有。更加上大祭司的屍體放置在幾人之前,城中百花齊放,怎麼看怎麼也透着詭異。
他心中默默閃過兩個字:妖僧。
果然是國之將亂么?
“城中的人都看看,這就是你們所崇拜敬仰的大祭司。”為首的一個光頭率先開口,他聲音不算大,卻正好可以讓別人聽清,“不過一個道行不過幾百年的小妖怪,在此妖言惑眾,竟讓城中之人競相膜拜。”
隨着他的聲音,地上大祭司的屍體慢慢褪去了一層皮,眾人定睛一看,地上卻橫着一具巨型的動物屍體。全身帶着褐色的斑點,露出尖利的牙齒,卻是一隻成了精的斑鬣狗。
人群中爆發出驚恐的聲音,前排的婦女有的甚至害怕的閉上了雙眼,臉上還帶着些許淚痕,不知哭的是這死掉的大祭司,還是自己的命運。
阿赭也有些害怕,故而往人群中縮了縮,偷偷探出一張臉,看見那隻斑鬣狗頸間幾道血痕,心裏有些心酸。
大祭司對他們一向很好,阿赭記得的。很小的時候,她曾經見過大祭司,很溫和,還會對他們微笑。在大祭司的庇佑下,小國無戰事,家家不閉門,過的很是安逸。
就算是個妖精又怎麼樣呢?她突然冒出了這樣的念頭。
“佛祖慈悲,派我等前來度化眾生,為你們斬妖除魔。如今收了這個妖怪,爾等也該迷途知返,隨我等修行,脫離苦海,往生極樂才是。”剛剛那個和尚又開口,隨後念了一句佛號。
江衍琛這才恍然大悟,搞了半天,原來是洗腦來了。
“城中民眾不多,可隨我和師弟們一同剃度,斬斷情絲,共同修行。”
“為、為什麼?”一聽要將他們踢成光頭,人群中一個男人的聲音冒了出來,“為什麼一定要讓我們這樣做?你說我們的大祭司是妖怪,我們又怎麼知、知道,你們不是妖怪?”
為首的和尚抬起頭,江衍琛分明在他的眼中看到一絲寒光閃過,接着他緩緩開口道:“誹謗我佛,死後當墮入地獄,受拔舌之苦。”
那人立馬噤聲,捂住自己的嘴巴。他們雖不信這些,地獄卻也是有所耳聞。只是大祭司在時,從未用這些東西恐嚇過眾人,大家聽到后都是毛骨悚然。
江衍琛嗤笑。說得好聽,戒定慧同修,守得住本心,持的住清規戒律,教化眾生歸善,不貪不嗔不痴不怨,如今卻拿的這些東西來恐嚇無辜的人群。這便是如來口中說的佛法?這便是他們修的道義?
那和尚似乎是耐心用盡了,眉間帶着點點不耐煩道:“我再問一句,你們可願?”
“等下。”人群中一個男人站了出來,他身材魁梧且挺拔,絲毫不露懼色,大大方方的看了眼地上的屍體,道,“我不知道這地上的妖怪到底是不是我們的大祭司。但是,今時今日,我想說的,只有那麼一句話。即便我們的大祭司是個妖怪,又怎麼樣?”
他話一出口,別說那個一直說話的和尚,連阿赭也愣住了。
“我想問問在座的各位,大祭司在的時間,有哪一天做過對不住我們的事情?”
眾人一陣沉默。
“我們若不是在大祭司的庇佑下,早就被風沙吞沒,像周邊的國家一樣死死傷傷,背井離鄉。但凡你們還有一絲良心,就該感念大祭司對我們的恩德,而不是在意他是否是個妖怪。”
“是個妖怪又如何?”他轉身,朗朗道,“什麼妖什麼魔,什麼佛什麼神。一心為民就是神,大祭司就是我們心中的神!”
他此番話一說出口,所有的人都熱血沸騰起來,紛紛感念起大祭司的好來。
“沒錯!沒錯!沒有比大祭司更好的了,我記得前年我家么兒生病……”
“對對,還有我家那片田地,若不是大祭司……”
“還有我那垂垂老矣的父親……”
那男人轉身看着和尚,一字一頓道:“我不會隨你們修行,這是我的選擇,請轉告你們的佛。”
和尚死死盯住他,轉瞬笑了起來。他仰頭的瞬間,隱隱有一朵帶着火的紅蓮從他背後升起。
阿赭看着他的笑容,覺得的不寒而慄。
“好。”那和尚收住笑容,雙手合十,突而道,“起!”
嘩!他眼前的男人瞬間被烈火點燃,剛剛還面帶自信的男人抱住頭慘叫連連,想要向人群跑去。他狼狽的在地上滾着,又跳起來,痛苦難耐的大叫道:“救救我!救救我……救命啊!”
眾人驚懼的躲避他,紛紛向後跑去。阿赭看見他凄慘的模樣,抄起手中的水桶,向他身上潑去,希望替他澆滅身上的火。
誰知道,水澆上去后,火勢不減,反而越來越大,男人撲倒,跪在地下,最終化為一堆灰燼。
“地獄業火,可不是水能澆滅的。”那和尚盯着阿赭冷笑道,“還是你也想嘗嘗?”
阿赭抱着水桶不敢再看他一眼,躲進了人群中,豆大的眼淚順着她的眼角一滴一滴滑落。
“冥頑不靈。”和尚閉上眼睛,同時,所有的民舍在這時候一齊燃燒,火焰直衝向天,將所有的人都牢牢包圍在了這熊熊烈火之間。
一時之間,尖叫聲、慘叫聲不絕於耳。阿赭抱着木桶緩緩跌坐在地上,她怔怔的看着大火彷彿將空氣都要燒化般。
“不服教化,當殺。”
受到阿赭情感的共鳴,無形的憤怒直衝江衍琛心口。他恨不得衝上前去將這些和尚通通撕碎,可是他不行……他沒有能力。阿赭,只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女孩子。
轟隆,天邊傳來一聲巨響。滾滾陰雲翻滾而至,電閃雷鳴之間,一條泛着青色的巨龍翻雲弄雨。
嘩啦啦,霎時澆下大雨,落在這片正在飽受苦難的土地上。令人驚異的是,在這雨水之下,火焰越來越弱,漸漸平息。
“怎麼會……”和尚一陣詫異。
接着,身着一身碧玉輕紗裙,垂着雙馬尾的小龍女碧心從雲頭蹦了下來,好奇的打量着四周道:“發什麼了什麼事?”
阿赭從未見過那麼好看的姑娘。
她有一雙再純真不過的雙眼,注視着別人的時候可以清晰的倒映着對方身影。身形輕盈靈動,手持雙劍,少了些小女兒的嬌態,卻帶了些英姿磊落。
“一心為民,就是神。”
阿赭輕輕道:“神?”這就是神嗎?
碧心突然的到來,害的幾個和尚不得不臨時變更計劃。更讓他們覺得無奈且惱火的事情便是,他們打不過這個小龍女。便只能灰溜溜的逃跑,回到老巢尋求幫助。
成功替眾人趕跑和尚的碧心一下子成了這個城中最大的依靠。
沒了大祭司,家園被毀,接二連三的變故讓這個城中的人民精神世界一片荒蕪。他們迫切的需要一個信仰,支撐他們走過這段艱難的日子。而碧心,就像一縷陽光般照進了他們的世界。
碧心成了這個國家新的“大祭司”。阿赭,成為了她身後的小跟班。在阿赭平淡的十幾年人生中,只有碧心不會嫌棄她的異樣,不會欺負她,不會侮辱她,會待她像普通人一樣,不,甚至比普通人要更好。
“我不能總是在這裏停留啊。”碧心有些苦惱的坐在房間中。
阿赭給她倒了一杯水,遞到她的面前,開口,聲音有些軟糯道:“碧心姐姐,我們這裏不好嗎?”
“不是呀。”碧心連忙道,隨即又苦着臉道,“可是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
“要去做什麼?”阿赭好奇。
“我心中一直有一個困惑,也有一個願望,我希望能找到佛祖,替我解答心中的困惑。”碧心道。
“佛祖?”聽見這兩個字,往日不愉快的回憶又湧上了心頭,阿赭瞬間白了臉。
碧心意識到了什麼,看着她道:“不是那個佛祖,恩……反正我也說不清。”
“那碧心姐姐想要問什麼?”阿赭坐到了她的旁邊。
“我喜歡一個人,想和他在一起。”碧心捧着下巴痴痴的笑了,“從小到大,我就那麼一個願望。”
“我想知道,有沒有什麼方法……”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這個月起,人們終於開始發現,事情變得有些不對。
太幹了,已經整整三個月沒有下過雨了。不要說下雨,連一滴水都沒有見過。城中的儲備水源已經快要見底,很快,人們就要沒有水喝。
碧心也覺得很奇怪。不過作為一隻龍,她最不怕的就是沒有水這個事情。於是她化作龍形,在雲中翻滾,意外的是,什麼也召喚不來。
“怎麼會這樣?”她臉上帶着困惑的表情,自己的法術似乎不管用了?
直到又是三個月,這個城已經整整半年雨水降臨,土地龜裂,莊稼不能生長,空氣乾旱,人人臉上都帶着灰敗,整個城都隨之枯萎。
城中開始有了閑言碎語。
“往日在大祭司手下什麼時候出過這樣的事?”
“不會是惹怒了那個什麼佛吧?這是老天給我們的懲罰嗎?”
“天吶,我們究竟造了什麼孽啊!”
“……………………”
阿赭聽到這些話覺得心中很不是滋味。只能默默縮到碧心的身邊,不讓她出去,以免聽到這些話令她傷心。卻還是不免有閑話傳到了碧心的耳中。
“大概是我的錯……”碧心想到了之前的和尚,隱隱覺得自己闖了什麼禍。但是她看向阿赭道堅定道,“我闖的禍,當然要我來解決,放心,一定不會牽扯到你們的。”
碧心時不時的會離開城中,去尋找可以解決水源的方法。
眾人沒有辦法對這個近乎神祗的小龍女做些什麼,卻將所有的怒火都發泄到了阿赭身上——這個,生來的異類。
“一定是她,這樣一個不詳的存在,你沒看見嗎,她渾身都是白色,根本就是一身的穢氣!”
“天降災難,必然是有這個異類在大祭司的旁邊,真是造孽啊!”
阿赭的母親抱着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在城中哭鬧:“不,我和那個賤蹄子沒有任何關係!她生下來就剋死了父親,如今還要將我們全家人都活活拖累死嗎!我真的到了八輩子的霉啊怎麼生下來個這樣的玩意兒!”
“祭天!就該拉着她祭天!”
“對對,把她燒了!”
阿赭躲在門口,眼淚成串的掉下來。她多麼想說,我不是異類,我和你們一樣,我不是個異類,更不是個孽障。但是沒有人會聽她說話,因為她遍體雪白的毛髮,誰也不會聽見。
碧心不允許這樣的話再傳播,可她管不住瘋狂而貪婪的人心。
在一次碧心離開城中之後,憤怒的人群衝進了阿赭的住所,將她從中狠狠拖了出來。
“就是這個異類,就是因為她在祭祀的旁邊才害得我們沒有水!”
“是她!老天要讓我們所有的人陪葬啊!”
“燒死她!燒死她!”
阿赭被拽着頭髮,疼痛讓她不停地哭喊着:“我不是!我不是異類!”她想要坐在地上,阻止人們拖走她,可是幾個大男人牢牢架住她的雙手和雙腳,不讓她掙動。
“我不是異類,救救我!救救我!”阿赭絲毫不會懷疑這些人口中的話,她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會是什麼。
阿赭的母親抱着孩子躲在人群中,阿赭哭着向她伸出手:“媽媽!媽媽救我!阿赭會乖乖的!媽媽!”
她的母親回過神,目光閃躲,再不看她一眼。
“媽媽……”阿赭的手都伸的酸了,她渾身疼的直打顫,“我,我不是異類……”
沒有人聽她說話,沒有人。
“我、我不是……”
“割下她的舌頭,為她犯下的罪則!”一個人高呼道,“之前她曾用火妄圖澆滅業火,惹怒了那些和尚,一定是她!”
“割了她!”
“送她去拔舌地獄吧!”
有人狠狠的踢在她的腿上,阿赭踉蹌的跪下,幾個彪形大漢壓住她,一個人抬起她的下頜,強迫着她張開嘴。
阿赭掙動着,大滴的淚水從眼角滑落:“不……不要……”
“啊……”劇烈的疼痛從舌根傳來,人群中爆發一陣歡呼,拿着鉗子的那個人舉起被拔下的舌頭哈哈大笑:“好!好!”
什麼拔舌地獄,這裏分明是比地獄更可怕的存在啊!
阿赭下巴被鮮血浸滿,鑽心的疼如潮水般一陣一陣向她襲來,她渾身痙攣,幾乎要沒有知覺。她已經沒有了說話的資格,生而不同,她就失去了說話的權/利。
“把草堆起來,燒!”
與阿赭共同的江衍琛被痛逼的渾身顫抖,在聽到阿赭的下場后,無力的憤怒和比憤怒更大的恐懼幾乎要將他淹沒。
好痛……好痛……明明在火堆中,可是,心裏卻泛起了無法驅趕的寒意。為什麼,那麼冷?那麼冷……
一個人從他的背後輕輕環住他,驟然的溫暖讓他忍不住貼上去,無意識的呼喊道:“救救我。”
阿赭十幾年間,從未感受到這麼溫暖的懷抱。她的記憶里,除了最後的火焰,沒有如此溫熱的存在。
下一刻,江衍琛睜開了雙眼。
一滴淚從他的眼角滑落,他怔怔喚道:“悟空。”
環在腰間的手緊了緊,“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