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皇冠放置在玻璃櫃中,她戴上手套,慢慢的呼吸,直到心思沉靜,才掀開玻璃罩,用專門設計用來觀察古代織綉,倍數高達兩百的顯微鏡,以平方公分為單位,仔細檢查破損部分。
修復刺繡中極為重要的一環,是研究當時的刺繡歷史,根據同時期的織品狀況,判斷當年的技法與圖案,才能着手修復。
在克里姆林宮時,她看過大量的黃金古綉畫,不僅曾親手修復這類拜占庭風格的織毯,更學習到上百種當時的技法。
這也是嘉芙蓮邀請她來修復皇冠的原因之一,旁人即使能有她如被天神賜福一般的技術,卻未必能有她的經驗,能對金光燦爛的拜占庭古老綉法如數家珍。
她專註的透過顯微鏡觀看,另一手則握着筆,在紙上記錄下破損處,以及鄰近經緯線的絲線顏色。
時間在她抄抄寫寫時流逝,再回過神來時,窗外的天色已經昏暗。
她挪開儀器,把玻璃罩擺回原處,才張開雙手,盡情伸了一個懶腰,再慢吞吞的朝門口走去。之前她還有點擔心,兩個「門神」會打起來,但是一投入工作就什麼都忘了。
小腦袋探出門,先看看左邊,再看看右邊。
兩個男人同時低頭,黑眸盯着她瞧,臉色都沒有好看到哪裏去。
「你們用過晚餐了嗎?」她小心翼翼的問。
「沒有。」
男人們異口同聲。
她微微瑟縮,小聲的再問「是因為我嗎?」
男人們再度同時開口,答案卻截然不同。
「是。」
「不是。」
相較於楊仁國貼心的謊言,楊忠國的服務項目中,顯然不包含保護當事人脆弱心靈,血淋淋的點出事實,在她心上堆積重重的罪惡感。
「對不起,」她連忙道歉,慢半拍的察覺,自個兒給人添了麻煩。「我工作時總是太專心,常常忘了時間。」
「我是沒有差別,」楊忠國雙手環胸,睨了弟弟一眼。「但是,這傢伙一直在碎碎念,擔心你會餓昏頭,煩得我耳朵都快長繭了。」
「你一直戴着耳機在聽「格雷的五十道陰影」的有聲書,根本沒聽見我在說什麼。」楊仁國點出事實,不留給哥哥半點顏面。
「但我讀得懂你的唇語,那很煩人,我又不能閉上眼睛。」楊忠國聳肩,伸手拍拍耳朵,毫不在意的說道「再說,這是精進英文最好的方式。」
「你聽的明明是中文版。」
「所以,我在練習同步翻譯。」他哼了一聲,故意拿下一邊的耳機,遞到那張清麗的小臉前。「你要不要聽聽看?」
嫩軟的小手伸出,毫無心機的就要接下,卻在指尖觸及耳機的前一瞬間,被楊仁國抱離原地,放在身後「隔離」。
他的神情無比嚴肅,一字一頓的告訴她。「不可以。」
這反倒挑起她的好奇心。
「為什麼不可以?」
楊忠國在一旁看好戲,故意也問,「是啊,為什麼不可以?」
他看都不看大哥一眼,黑眸直視好奇心滿點的可人兒,語氣更堅定。「那本有聲書的內容不適合你聽。至少,不適合你在工作期間聽。」他敢肯定,那雙粉雕玉琢的耳朵,要是被灌入這麼「重口味」的內容,肯定會變得像淺海珊瑚般粉紅。
「那麼,我工作完成後就可以聽了嗎?」她眨着大眼問,清澄雙眸純真得像個天使。
他僵了一會兒,才點了點頭。
「是的。」
純潔的天使又問。
「到時候你會陪我一起聽嗎?」她誠摯的提出邀請,渾然不覺這個邀約有什麼含意,只是純粹的想要他的陪伴。
他驀地嗆咳出聲,還咳得整張黝黑俊臉都變得暗紅。而一旁的手足兄弟非但袖手旁觀,甚至還很沒有人性的仰天大笑,擔憂的湘悅連忙伸手,拍撫楊仁國的背部,好不容易才讓他止住那陣狂咳。
「你還好吧?」她憂心忡忡的問。
「沒事。」他的聲音都咳得沙啞了。「我願意。」他下定決心。
「願意什麼?」
「願意陪你聽——有聲書——」
「喔,」她粲然一笑。「謝謝。」
他儘力擠出三個字。
「不客氣。」
是她的錯覺嗎?還是他的臉真的變得更紅了?
【第四章】
細部檢視皇冠破損的程度,花費湘悅不少時間。
要修復古董綉品,真正穿針引線修補,是整個大工程最後期的事情。動針線之前,需要是動筆。
隨着她每日勤奮的記錄,書桌上的筆記已經累積了厚厚一迭,秀麗工整的字跡,仔細寫着皇冠何處破損,破損處狀況如何,該用哪一根修復針、哪種顏色的綉線以及哪一種綉法。
以往,她一投入工作,就全神貫注,時常廢寢忘食。但是這回不同,守在房間門外的兩個大男人——尤其是楊仁國——堅持她必須作息正常,每到用餐時刻,就會堅定的敲門,直到她回過神來,乖乖走出修復室,到餐廳吃下廚師準備好的食物。
各式各樣的美食持續供應,除了正餐之外,也有特色甜點,例如棉花糖中夾着核果的俄羅斯軟糖,總讓她百吃不厭。
楊家兄弟陪着她用餐,食量大得讓她瞠目結舌,兩個大男人飮食均衡,完全不挑食,良好的飲食習慣是根深蒂固的家庭教育,兩人健碩的體魄不僅僅是鍛鍊出來的,跟飲食也有很大的關係。
飯後她不會馬上回修復室,而是到圖書室里,翻閱跟皇冠有關的文獻。凱薩琳顯然早有準備,關於皇冠的資料,都收集得一應俱全。
文字敘述提及皇冠的製造年代,以及在哪個時代、哪個場合,由哪個君主配戴。
相較於文字紀錄,圖畫更為珍貴。
愈是年代久遠的圖畫,愈是脆弱,一張圖她往往要研究數日,確認自己寫下的修復筆記是否有誤。
往常,她翻閱圖書時,楊家兩兄弟會守在圖書室門口。但是今天她研究完一張圖畫時,發現預備拿來細看的圖作,被擺放在書櫃的最高處,就算她踮起腳尖,伸長了手也摸不着。
顯然,這件事情該交給比她高大的人代勞。
湘悅走到門口,眉眼彎彎,粉嫩紅唇不自覺的揚起弧度,從圖書室的大門探出頭來,有禮的說道
「抱歉,我需要幫——」最後一個「忙」字,沒能說出口,她嬌麗的笑容,因為未能看到心中所想望的那張臉,瞬間有些僵住。
本該是一左一右的門神,難得缺席一個,但卻是她想要求援的那個。楊仁國竟然不在門口,響應她期待雙眸的,則是楊忠國滿是莞爾的表情。
「太明顯了。」他慢條斯理的說。
她愕然的眨眨眼,本能反問「什麼太明顯了?」
「你看到我時失望的表情。」被一針見血的點破,她沒有羞怯讓步,更執着的追問「請問,仁國不在嗎?」心裏某處,像是被烙了印,認定了就不會更換。
楊忠國歪着頭,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倒大步前進,把她逼得步步後退,再度回到圖書室里。他龐大的身軀,把她逼退到書架旁,薄唇咧成大大的笑,充分展現善意。
「我也可以幫你。」他大方的毛遂自薦。「說吧,有什麼需要幫忙的,我任憑丁小姐差遣。」他難得出賣肉體呢!
失望還清楚的留在嬌麗的小臉上,但既然有人熱心的要幫忙,她要是當面拒絕就實在太不禮貌了,她從小到大所受的教育,跟與生倶來的善良,讓她勉強咽下嘆息,轉身指着書櫃最高處。
「我需要那張圖,勞煩你請幫我拿下來。」
背後的男人伸長手,輕易觸碰到書櫃高處。
「這張?」他問。
「不是,左邊那張。」
小手彈鋼琴似的一滑。「這張?」
啊啊,不對,他錯過太多張了!
她耐着性子,說明得更仔細。「右邊數過來第十二張。」
小手再度滑過,逗留在書櫃的最左邊,完全罔顧指示。
「不是,我說的——」語音驀地一停。她發現自個兒突然騰空了,書櫃的頂端就在視線下,不論哪一幅畫作,都可以輕易拿取。
湘悅低下頭來,看着大手圈抱,輕而易舉就將她舉上肩頭的男人。
「喏,你自己拿。」他大方的說。
喔,這倒也方便!她從善如流,小手探出,拿出其中一幅畫作,謹慎的抱好,等待被小心翼翼的放回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