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坐在大廳中央的白姥姥,倒是依然鎮定,如少女般秀麗的雙手,擱放在腿上,嘴角噙着若有所思的微笑,看盡世間百態的雙眸,依舊安詳無波,跟身旁所有人的激動截然不同。
「班特,快去把丫頭追回來!」
「是啊,快阻止她!」
「要是又失蹤了該怎麼辦?」
「她為什麼要追着那個男人跑出去?」
「到底是怎麼回事?」
長輩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呼喊,甚至有的已經命令僕人們,快快追去攔截。只是,所有的呼喊、命令、行動,全被班特阻止。
「各位請聽我說。」他露出魅力無法擋的笑容,所有人如被催眠般安靜下來。
「先別急着去阻止湘悅,他們有事要談。」
他的視線越過大廳,看着白姥姥,微乎其微的點頭,悅耳的男中音語調優雅。
「我相信,楊先生會知道分寸的。」
湘悅追得好急。
好幾次她差點就要跌倒,在堅硬冰冷的金絲大理石階梯上摔痛,甚至摔傷,但是她不在乎,一心一意追着前方的男人。
「仁國!」她呼喊着,聲音回蕩在寬闊的樓梯上。「等等我!」
他不可能沒有聽見,但是他始終沒有回頭,更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慢下速度,逕自一樓又一樓往下走去。
還好,他是用走的。
她用儘力氣,這輩子頭一次跑得那麼快、那麼奮不顧身,好不容易在二樓的樓梯轉角追上,一手揪住他的袖子。當他停下腳步時,她已經氣喘吁吁,跑得小臉通紅。
「你、你怎、怎麼突、突然、就就走了?」她上氣不接下氣,一句話說得零零落落。
「丁小姐,遊戲時間結束了。」冰冷的語氣,比刀鋒更銳利。
她愕然抬起頭,被他的語氣刺傷,茫然又不解,但始終沒有鬆手,反倒揪得更緊。他嚴酷的表情好可怕,望着她的眼神,像是在看着陌生人,沒有半點溫度。
「你在說什麼?」她喉嚨發緊,茫然不解。
眼前的俊臉,陡然變得猙獰,比面對歹徒時更兇狠。
「公主婚前的遊戲,我不奉陪!」他咬牙切齒,黑眸里怒火熊熊。「你的未婚夫說了,有別的人可以保護你,這裏不需要我,我立刻就走。」
紅潤的小臉瞬間變得蒼白。
她知道他有多麼在乎責任、多麼看重工作,此時此刻他卻寧可拋棄兩者,只為了快快離開。
他要拋下她了!
「我不懂,什麼未婚夫?」她就要失去他了。
顫抖的小手握住他的大掌,恐懼的察覺,他的手不再像往常暖燙,反而異常冰冷,不論她得再緊,他也毫無響應。
雖然握住了他的手,她卻深深感覺到,他正在離她遠去。
「不要再露出這種表情!」他痛恨她無辜的模樣,那麼天真、那麼純潔,彷佛一無所知。「傑尼埃布爾爵難道不是你的未婚夫?」
「不,他不是!」她猛搖頭,髮絲散落雙肩。「班特跟我只是朋友。」
「他聲稱跟你有婚約。」
「這——」她努力解釋,覺得他的手愈來愈冷。「一定是康叔叔、湯姑媽他們自作主張,覺得對外宣稱我是班特的未婚妻,才更能保護我。」
「那麼,你為什麼要對我搖頭?」他逼問,無法忘記那一瞬間的心痛。
她一時張口結舌,回答不出來。
因為長輩們有心臟病、高血壓等等疾病,突然且重大的衝擊,會像引爆炸彈,許多人很可能都會有生命危險。
因為當時太混亂,她想等長輩們熱情稍緩,再隆重介紹他。
因為她還沒有想好,該怎麼告訴長輩們,她遇見了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
因為她想從頭訴說,他們是怎麼認識的,他對她有多麼溫柔、多麼體貼。
他們或許一開始會反對,但是她會說服他們,讓他們知道他有多好,對她來說就像陽光、空氣、水,沒有人可以取代——
太多的因為,讓她一時說不清,卻被仁國誤以為詞窮。
他冷笑的聲音,像是猛獸受傷時的呻吟。
「我不配見你那些尊貴的長輩?」受傷的猛獸,會痛苦的撕抓。「我是你見不得人的秘密?可以在雪地里容許我上你,卻不能出現在他們面前?」他丟出所有武器,口不擇言。
「不只雪地,我們還在哪裏上過?」他咧嘴獰笑。「床上?地毯上?桌上?這婚前的偷情遊戲,你玩得過癮吧?我這個下流野味讓高貴的公主盡興了嗎?我想肯定有,畢竟我每次上你,你都哭喊得那麼野——」
啪!
清脆的巴掌,打斷他惡毒的話語。
仁國震驚不已,臉頰上的熱痛,讓他冰冷的身體再度感覺到溫度。
她打了他。
全身顫抖、淚如泉湧的她,用最珍貴的手,重重的打了他。
「不要……不要把我們之間的事,說得那麼……那麼……」湘悅淚眼矇矓,握拳不斷扑打他的胸膛,用力到雙手發紅。
他不覺得痛。但是,他卻知道,她珍貴而敏感的雙手,會因為這樣的舉動而有多痛。
即使再惱怒,他也不願意她傷了自己,反應迅速的箝握纖細雙腕,用的力道恰到好處,沒有弄痛她,只是有效阻止她的動作。
湘悅卻哭着掙扎。
她不曾打過人,因為最重視、最優先保護的永遠是雙手。她一直被教導,雙手無比珍貴。
但是,心都碎了,哪裏還顧得了手?
「放開!」她傷心欲絕的哭喊,眼淚像斷線珍珠般滾落,不顧一切的掙扎,激烈到他不得不放手。
「是我的錯,沒有考慮到你的感受。但是,你不能那樣說、不能那樣說……」重獲自由的雙手,持續不停攻擊,力道愈來愈弱,心卻愈來愈痛。「這不是遊戲,我愛你!我愛你!」
這憤怒又傷心的告白,讓他一時怔住。
「你說什麼?」
湘悅抖顫着唇,淚流滿面的說,「我愛你,我從來沒有想要嫁給班特,對我來說,他一直都只是像哥哥一樣的朋友!」
這一秒,看着她滿眼的淚,看着她紅腫的手,他忽然領悟,她是說真的。
我愛你。
她這麼說,還重複了一次,這裏仍在宅邸里,隨時都會有人經過,那些長輩和那該死的班特,隨時可能過來,她如果要說謊,不會選在這個地方、不會選在這個時候。
她失控的反應,讓消失的理智瞬間歸位,教心中受傷的野獸安靜下來。
該死!該死!班特那傢伙肯定知道,他會在盛怒之中做出蠢事!他是個白痴!才會讓那高傲的王八蛋操弄於掌心之中!
如果悔恨能傷人,他絕對已經死去了。
他總是因為她而失控,甚至因此傷害到最心愛的她。懊悔在心中翻騰,他緊緊擁抱哭泣的她,不知該如何安慰、如何彌補。
樓梯位於的地方雖然空曠,但是隨時可能有人經過,他們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旁人的打擾。廊道對面的牆上,有個不起眼的把手,他抱着她走進去,本能的捜尋四周,確定是間佈置奢華的化妝間,讓女士整理儀容時使用。
「對不起。」他輕輕的將她放置在天鵝絨沙發上,單膝跪在她面前,捧着淚濕的小臉誠摯的道歉。「我錯了。」
回應他的,是幾下軟弱的扑打。
「別哭。」他低語着,坦承自己的愚蠢和恐懼。「你是如此的美好、如此珍貴,而我,我什麼都不是。」
湘悅震懾的抬起淚眼,看俊容上黑眸里的狼狽與自卑。
「我太害怕失去你,才會說出那些混帳的話。」
「你這傻瓜,你怎麼可能什麼都不是?」她含淚抬起小手,撫着他的臉龐。「你是第一個,只在乎我的人。不是因為我是誰、不是因為我懂什麼,別人保護我都有附加條件。只有你,保護的是我的人。只有你,看到的是我的心,不只是我的手。」
她淚眼矇矓的啜泣。「楊仁國,你是我第一個真正渴望、想要的男人!」
眼前的小女人,滿眼是淚,讓人萬分心疼。
一顆心因她的話語、她眼裏的情意而緊縮。
「對不起。」他抬手覆握着她的手,忍不住啞聲再道歉。
「不要拋下我。」發紅的小手圈繞他的頸,小臉貼進他頸窩,彷佛流浪萬里,終於回到家似的,低泣的喟嘆一口氣。
仁國的心像刀絞似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