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九、也就這一世
沈家人毫無懸念地被砍了，本妖聽了這消息，想想冷宮中的沈素宵，到底是走了一趟。
剛踏進殿門，還沒進內室，就聽得裏面一連聲地喚娘娘，宛如叫魂一般，嚇得本妖提起裙子一路狂奔進去，只見沈素宵倚在床上，面無表情，臉色慘淡，雙目無神，顯然是被刺激得不輕。
本妖狂奔而來，屋內四人目光頓時都轉了過來，就連沈素宵也突地轉過臉來，兩隻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看。
我被她瞧得心虛得很，忙躲了她的眼神，叫太醫道:"她怎樣了？"
太醫忙上來回稟，大致意思就是沈素宵雖受了驚嚇，但之前風寒已得了醫治，總之是沒有性命之憂。
我聽了這句算是鬆了口氣，叫他趕緊去開方子配藥。
太醫走了，我瞧瞧桃枝兒靈惜倆丫頭立在床頭床尾垂頭裝蘑菇，沈素宵仍是一瞬不瞬面無表情地瞧着我，實在是坐立難安，掉頭就想走。
這時只聽沈素宵說道:"你便只是來瞧瞧我死了沒有么？"
我聽了這聲音，兩腳便挪不動步，糾結了半晌回過身來，見倆丫頭都不見了人影，心裏的尷尬去了幾分，便慢慢挪到床前，向她說道:"此次我原非有意害你，我雖怕你與我爭寵，卻也並未想過害你性命。"
沈素宵不言語，仍是瞧着我。我有些頹然，心知這話說出來，必是無人肯信的。如今沈素宵被我害得這般慘，她心裏不知有多恨我，此刻沒有撲上來與我拚命，大約是理智尚在，曉得自己大病未愈，不能將我怎樣。
這般一想，我愈發垂頭喪氣，覺得對不起沈素宵，便說道:"我知道你恨我，你也不必隱忍着，倘若瞪我幾眼，罵我兩句能解些恨，你只管瞪我罵我就是了，你這般安安靜靜地瞧着我，只怕心裏更是難受。"
她仍是不言語，我鼓起勇氣抬頭瞧着她。她原本生得極為光彩照人，病了這些日子，將那神采都消磨，卻生出幾分飄逸絕塵之姿，只那雙水潤如泉似的眼睛，越發含水籠霧，映着淡白的唇色，盈盈似將凌波而去。
與她雙眸相對，我心中一緊，只覺萬分不忍，不由得便說道:"你且好生保重，如今天下將亂，世事難料，倘若有朝一日我落在你手中，你只管將今日之仇百倍千倍地報在我身上。若你將自己煎熬至死，豈不永遠沒了報仇的機會。"
我此刻所言俱是真心，只恨不得將心意捧與她，叫她信了我。只是想想我對她做下的事情，又知她斷然是不信的。如此一想，我心中真是萬分的難受。
不料她倒是沒有罵我虛情假意，卻開口說道:"你此刻可是憐憫我么？"
我道:"我只是覺着對不起你。"
她望着我道:"你自有你的理由，既已做了，又有什麼對不對得起。"
我想了一想，她說得卻也沒錯，我本就是故意針對於她，事情都已做下了，說這些還有什麼意思。
只是我雖知自己並非是做了惡事，可瞧見她這般憔悴，心裏卻是過不去。我管不得將來翠微元君歸位后如何，我也知道我一個小小妖仙，縱然幫了翠微上仙，也是拿了報酬的，上仙自不會承我什麼情。多半是大家同歸天上后，我與她便再無什麼交集。
我倆的緣分，只怕也就在這虛晃的一世了。
因着這個念頭，我心裏難受，只想這一世多多地對沈素宵好。
可想想我實在沒什麼本事叫她高興，便只有將來將自己送到她手上，叫她高高興興報一回仇。
對了，除了這個，也有一樣可送，只是不知道她喜不喜歡。
這般想着，我便說道:"實在是我害了你，若你還想着皇上，我便求皇上將你放出冷宮。其實皇上心裏對你仍是有情，否則也不會一直留着你的位份，這次也沒有……"
我話未說完，忽然想到，如今沈氏一家都死在那准昏君手裏，我卻在這時候叫她去跟皇帝好，這也實在忒不是東西了。
想到此節，那沒說完的半句話便噎在喉嚨里，也不敢再瞧她一眼。
只聽她道:"我本無意進宮，更不曾想爭什麼帝王寵愛。如今落得這地步，更沒有什麼來日報仇的心思。苟活於世非我所願，來世若再遇見你……"
我聽了這話大急，生怕她也學着她那義婢，枕頭底下藏着什麼兇器，連忙撲上前去，將她抵在床頭。
她也不掙扎反抗，頓了一頓，說道:"我卻還有一事不明。那日你將我二人衣裳脫去，將我抱在懷裏……"
此刻我與她四目相對，彼此間呼吸可聞，她忽然說起此事，我只覺臉上一熱，喃喃道:"那日你高燒昏迷，連連喊冷，我並非……並非有意輕薄於你……"
我垂了頭，又聽她道:"如此說來，沈家之禍，竟也怨不得你。"
我嚇了一跳，忙說道:"是我的錯，你萬萬不可將罪責攬在自己身上。"
她卻不聽，自顧自道:"算來你雖害我入冷宮，有你後來待我的一份心，也不枉我今世與你相遇。我故去后，若有來世……"
我聽得這話，心中一酸，截口便道:"沒有來世，你我二人的緣分，僅此一世罷了。"
她笑笑，道:"看來你實在厭惡我，巴不得我死之後，與你永不相見才好。"
我一急，脫口說道:"不是……我並不是……不是……"
後面的話卻說不出來，只覺心底湧起一股悲涼，到得後來，只默默地失了聲音，將她放開，恍恍惚惚地退了兩步。
她低低地咳了一陣，斷斷續續道:"你如今連碰我都不願……"
我只覺心口一跳一跳地疼，腦子裏迷迷糊糊，不知是想着什麼，怕着什麼。
我不由自主地抬頭望她，看着她蒼白面頰上兩抹病態的紅，只覺得心疼。
罷了罷了，橫豎我與她只有這一世罷了，哪管得了許多，我也只能求她這一世稱心了。
這般想着，我緩緩上前去，將她抱在懷裏，低聲道:"像這般，你……你可高興了些。"
她將下巴擱在我肩上，軟軟地道:"淺離，冷。"
我什麼都不想，滿心裏只想着順她的心意，聽她像那天那般說冷，忙就將自己和她的衣裳解了，爬進被子裏抱住她。
她身上猶有些低熱，我與她臉頰相貼，她的氣息熱熱地撲灑在我臉上。恍恍惚惚間，我好像做了一夢，夢見自己也曾是個天仙，卻自願落凡散去了仙元，變回本體那個沒有靈智的凡間野兔，在我那山頭上四處玩耍。
其實那樣的日子當真不錯，雖然時常為了逃命而竄於荊棘，但卻是無思無慮，並不比當神仙的時候差，甚或還要更好。
所以後來當我開了靈智開始修鍊之後，我時常會疑惑自己為何要修鍊做妖，還妄想成仙。我覺着這實在不像是我的理想。
然而這麼糊塗著疑惑着，我卻還是一直勤勤懇懇修鍊了五千年，還是硬着頭皮接了這倒霉差使，只為了事成后得上天宮做個仙。
這一夢好像做了很久，直到外面一片吵雜，我睜開眼睛，眼前又是桃枝兒和靈惜那倆丫頭。
她倆望着我倆，異口同聲地說道:"娘娘，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