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何忍棄我而去?
淺離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只覺得有一種彷彿來自於血脈中的親切與熟悉的感覺在召喚自己,令她情不自禁地便跟隨着那歌聲而去,她恍恍惚惚間像是回到了孕育在母體之中的狀態,覺得無比的安詳寧靜,就想這樣在這樣溫柔的母親般的包圍中睡去。
她的靈魂從來沒有這樣毫無戒備地放鬆過,甚至忘了自己是誰,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她已經進入了一種仿若先天混沌的狀態中,無我,無物,無有,無無。
只是仍有一絲屬於自我的意識在清醒之中,令她仍能夠問自己一句:我此刻身在何處?
隨着這一絲靈識的顫動,眼前便幻化出景物來:灑滿月光的靜謐宮殿,門前是一棵斜倚在深藍天幕中的桂花樹,甜香幽幽。她就坐在樹下,倚着樹榦,懷裏抱着一壇新釀的桂花酒,醉得迷迷糊糊。
這是她第一次喝酒。從前做玉兔的時候,從來沒有喝過酒,自從化作人形,她便漸漸喜歡做一些仙人喜歡做的事情,譬如像主人一樣坐在中秋的圓月里喝桂花酒。
想到主人,眼前便出現身着廣袖留仙之裙、發挽飛仙流珠之髻的翩翩仙子。主人是她見過的最美的仙女,有最動人的舞姿,最清逸出塵的氣質,那樣清冷的主人,對她卻有最溫柔的關懷。
醉眼迷離中她看見主人飄然而來,把她抱起來,喚她:“小玉魄,你怎麼喝醉了?”
她恍恍惚惚地記起來,是了,自己的名字叫玉魄。
她倚在主人懷裏,喃喃地說著:“主人,我明天……就要下界投生去了。”
她的主人溫柔凝望着她,臉上現出一抹柔婉的微笑,說:“是啊,我的小玉魄,也要下世為人,修鍊成仙了。”
“嗯。”她說,“等我飛升做了天上的仙,就可以永遠陪着主人了。”
她看到她的主人眼中彷彿掠過一絲悵惘,她有些詫異,“怎麼了呢?”
主人清冷如深潭的雙眸靜靜凝視她,聲音也清寒如月,“若我早知道你此番下界再也不會回來,我是不是……就不會放你走呢?”
她茫然,不明白主人在說什麼,她只好說:“可是,如果不下界修鍊,我很快就會壽元耗盡,就再也不能陪着主人了呀。”
主人只是輕輕地撫着她的臉頰,笑容里也染上了淡淡的悵惘和傷懷,她聽見主人輕輕地說:“我的小玉魄,終究……再也不是我的小玉魄了。”
聽着這一聲嘆息,她便也覺得有些微微的惆悵,她想了許久,才問道:“主人想要什麼呢?”
她聽到主人悵然道:“或許,我只是太害怕寂寞了。這樣清冷的月宮,倘若沒有了你,我又該如何度過呢。”
她茫然不知如何安慰,睜開迷離的眼睛望着主人,便瞧見主人清潭般的眼眸也望着自己。
“小玉魄,我對你好不好呢?”
她想了想,說道:“主人待我,如慈母愛子。”
“既如此,你又何忍棄我而去呢?”主人凝視她,她從未見過那雙清冷沉靜的眸子裏有這樣情緒流露的時刻。
那股混沌的醉意忽然一清,她猛然想道:這裏……是什麼地方?
“你在等什麼?”一直靜默等待的素宵忽然仰天清喝了一聲。
安靜空寂的小世界裏回蕩着她的聲音,對方卻並沒有什麼反應。
“她不在這裏,你在拖着我。”素宵語氣森然,“幾乎被你唬住了。如此簡陋的乾坤世界,怎麼可能掩住她的仙元。她不在這裏,你也沒有這個能耐攝走她。”
天空一陣扭曲,顯現出一行字:“她乃天仙,世間何物能拘走她?”
素宵沉默半晌,緩緩道:“是她自己離開的。”
天空回道:“你早該明白。”
素宵一時心神俱亂。她早該明白,淺離仙元仍在,她的魂魄與天地同在,沒有任何東西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攝走她,除非她自己願意。
但是素宵不敢想。無論淺離如何告訴她願意與她在一起,她終是懷着一種戰戰兢兢朝不保夕的危機感,儘管這些日子以來二人數次互許心意,令她漸漸安心了許多,她內心深處卻仍是害怕眼前所得儘是鏡花水月,轉瞬成空。
所以此時此刻,一旦面臨這種可能,她瞬間就被內心的恐懼所淹沒,只覺渾身皆冷,如墜冰河,頭腦中嗡嗡作響,眼前一片模糊迷亂,諸般衝擊之下心神不守,魂魄不凝,驟然散出身外。
空中一陣扭曲,無語。小世界的器靈試圖與素宵靈識溝通,卻懵逼地發現這貨受刺激太大,靈識自動沉回識海深處,換句話說,這貨現在漂在這兒,沒有意識了。
卧槽。器靈有點懵。這可咋整。這貨雖然遭貶了,好歹原先是個神仙來着,聽她的意思還是個狠角色,就這麼被撂這兒了,這算不算出大事了?
淺離靈識一清,這次卻是真的醒來了。
睜開眼睛,身周一片幽暗,所處之地像是一座地宮,壁上懸着星圖一般的夜明珠,仰頭望向巨大地宮的天頂,那卻是不知什麼東西做成的一輪圓月,月下是一株枝葉委地鬱郁蒼蒼的月桂樹,香清似醉。便是這股醉人花香,讓她方才在迷幻中有了醉酒的感覺。
淺離環視四周,這裏的佈置,像極了廣寒月宮,或者說,像極了她曾呆過的那個月宮。
但她知道這裏不是,雖然像,但這裏並沒有天宮的清氣,而是有一股地底的濁氣,又混合著靈氣。
她記得自己是被一陣若有若無的歌聲吸引住,茫然間循着那聲音而來。只是那麼一瞬間的迷茫,她就出現在這裏。
“鎮妖陵……”淺離喃喃自語,她猜測這裏仍是鎮妖陵,是鎮妖陵的地下。而這裏既然是一座地宮,那麼,或許這裏就是傳說中古仙鎮妖之處。
但是不論是什麼古仙,鎮的是什麼妖,這裏都不該是這個樣子,不該是她曾熟悉的月宮的樣子,甚至方才她在恍惚間重見了當年下凡投生之前,與主人在月宮的畫面。
難道是幻境?她知道有一種幻境,與魔境相似,能使人看到自己心中所想之事。但是那已是數千年前之事,若非方才幻境重現,她早已不會再憶起。又或許,見到了天宮來使廣靈子,使她又想起了主人?
淺離皺眉,靜靜地看着這座地宮。倘若這裏就是鎮妖陵的中心,那麼所鎮的那個妖呢?或許要離開這裏,找到那個妖才是關鍵。
她開口了,“是誰引我來此?為何不出來相見?”
一縷清光閃落,桂樹下出現一個衣裙飄曳的少女,對着她露出清澈的笑容,揮袖在樹下化出一幾兩凳,道:“既已來了,便請坐下喝杯桂花釀吧。”
淺離微微皺眉,沒說什麼,走上前來與那少女相對而坐。少女執壺倒了一杯酒與她,殷切地瞧着她,道:“嘗一嘗,可還是舊時味道?”
淺離執杯淺飲一口,那入喉的醇香佳釀,確確實實是廣寒桂花釀,而且是嫦娥親手釀製的那種,她一時茫然,放下杯子,打量着眼前少女,道:“你是誰?”
少女道:“你不識得我,我只是個無名小卒罷了。”
淺離細看了她一時,卻忽然認出了她,“你……當日在凡間,臨朝皇宮中,我做后妃時,曾行刺我的那個……英嬪?”
少女愣了一下,“咦,你還記得我?”
淺離道:“你是月宮的人。這桂花釀,是你帶來的?是你找我?主人叫你來找我?”
少女將嘴一撇,道:“你心裏倒還記着你主人。我還以為你早將她忘到腦後去了呢。”
淺離皺眉,“什麼意思?你到底想說什麼?”
少女道:“我就問你一句,你主人對你好不好,夠不夠好?”
淺離臉色淡淡,再問了一遍,“你到底想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