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蟲潮
“希望你不要犯同樣的錯誤。”
道格拉斯說這句話的時候，神色似笑非笑，還有點過來人的篤定。
此時兩人身處大西洋海底，進出只有一條連最小型的潛艇都容不下的路。道格拉斯已經棄槍，但是在這個不到三十平方米的小空間裏，不管誰先動手，勝負都很難料。
他們只能不斷試探，直到其中一方露破綻。
“看來你深有體會。”在情緒的對抗上，艾因是完全沒有弱點的，他也將槍收起，順手將風衣披上，“說起來，卧底兩年，你有跟革命軍聯絡過嗎？”
道格拉斯搖了搖頭。
亞特蘭蒂斯宮的宮門極少開啟，間諜潛入后就與外界完全失去聯絡。道格拉斯整整兩年來第一次得到的消息就是革命軍準備發動總攻，要求潛入者設法撤離。
艾因略一思索，問：“你懷疑過嗎？”
道格拉斯猛然抬頭。
艾因更詳細地追問：“要求撤離，是有人當面告知，還是通過其他途徑傳遞的消息？”
“當面告知。”
艾因想要確認的是消息的真假。三年前參謀部的原則應該跟現在一樣，寧可犧牲不可暴露，也就是說，如果告知他們撤離亞特蘭蒂斯宮這件事會帶來暴露的風險，那麼革命軍絕對不會通知他們。
而事實就是，當年確實有暴露的風險。
所以那個要求撤離的消息很有可能是假的，是為了刺激道格拉斯離開，然後讓自己盜走磁歐石、暗害特古拉三世、離開亞特蘭蒂斯宮等一系列計劃順利進行。
道格拉斯之所以沒有懷疑，則是因為當初通知消息的人完全可靠。
艾因揉了揉眉心，似乎有點頭疼：“革命軍內部有她的人。”
道格拉斯立刻看向那塊磁歐石。
如果革命軍內部有路歇爾的人，艾因必然不敢將磁歐石位置暴露。現在他已經這麼做了，接下來只能是兵行險着，把磁歐石放在所有人目光下，看誰憋不住先對它動手，最後再來個正面對決。
要麼對方奪下磁歐石，壓倒性勝利，要麼艾因抓住他馬腳，絕地反擊。
這種關頭道格拉斯還有心情開玩笑：“你不就是她的人嗎？前段時間報紙上鋪天蓋地都是關於你們倆的陰謀論猜想……”
艾因看起來更不舒服了：“有人利用媒體造勢，想為路歇爾洗白。這確實是一個入手點，但是媒體不好強壓……算了，先不提這個。”
他口氣一變，轉而問道格拉斯：“當時通知你這個消息的人是誰？”
“已經死了。”道格拉斯笑了笑，“你以為幫她做過事的人都能活下來嗎？我現在已經失去了道格拉斯·林德這個身份，嚴格意義上來說也不能算活着。”
艾因沉默了很久，道格拉斯也沒有打斷他的思路。
“也就是說，關於亞特蘭蒂斯的情況，你沒有告知過任何人？”
道格拉斯默認了。
艾因點點頭：“那麼方便跟我講一下嗎？”
當初進入亞特蘭蒂斯宮的人不止一個，但是道格拉斯沒有其他人的信息。他在宮中僅與路歇爾有過接觸，因為亞特蘭蒂斯宮把外來者限制得很死。
他潛入亞特蘭蒂斯宮的那年，路歇爾正好十三歲，特古拉三世為她舉行盛大的生日慶典。有一個貴族在宴會上喝醉了，跌跌撞撞地扯下帷幕，差點把後面的路歇爾按倒。
熱鬧的氣氛瞬間冷卻，所有人都把頭埋下，不敢往落下的帷幕後看。
道格拉斯在低頭前飛快地瞥了一眼，只隱約看見一襲赤色華服的少女，她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每一根頭髮絲都完美無缺，像個栩栩如生的假人。
“拖下去，挖眼，分屍。”特古拉三世聽起來不太高興。
帷幕迅速拉起，宴會繼續。
那次事件之後道格拉斯開始對“赤夜公主”有了更多的了解。聽說她出生那夜整個亞特蘭蒂斯宮的天幕都變成了紅色，特古拉三世不喜歡她母親，但是對她極為寵愛，可以說是予取予求。
隨着戰況逐漸激烈，向來封閉的特古拉三世也對外界的新技術有了點興趣，他不再禁止王裔們接觸這些。
道格拉斯在那時候擔任路歇爾的導師。
“她那時候還沒像後來這樣……瘋狂。”道格拉斯一點點回憶着，這些事情其實也就發生在兩三年間，但真正回想起來卻感覺過去了很久。
路歇爾跟侍女們在一起的時候顯得很活潑，獨處時又顯得很孤僻。對學習談不上熱愛，但是真正學起來比誰都快。
從十三到十五的兩年間，同輩的所有兄弟姐妹都成為了她的超寄生體。
好像早就料到亞特蘭蒂斯裔要亡一樣，她將臃腫的家族樹削減乾淨，最後只剩下她自己一個人，被革命的積雪覆蓋，等着來年重新抽芽。
道格拉斯說著說著，突然想起什麼：“我在白鴉座遇見過她的王兄艾賽亞。”
艾賽亞理應死在舊西南總督府的大火之中。
艾因終於有了一絲動容，正要繼續問什麼，外頭卻傳來一陣晃動。
當他收回目光看向道格拉斯時，那個男人微笑着拿起了地上的粒子槍指着他，正在單手穿戴潛水服。
講這麼多廢話也不過是為了拖延時間。
火山島上，副艦長手裏那個女王卵主要是為了防路歇爾，但是眼下對付艾因也正好。
戰爭期間，太陽系一共遭受過五波蟲潮，由於災后重建進展緩慢，附近應該還有大量蟲族滯留。
一旦女王卵裂開，這些蟲族將像浪潮般湧向這裏，孵化新女王。到那時候整個磁歐石將被新的蟲族母巢覆蓋，如果有人想接觸磁歐石，必須先將附近所有蟲族清理乾淨，而這在接近南方蟲族的太陽系幾乎不可能做到。
“那麼，再見了。”道格拉斯的身影消失在了薄薄的保護層之後。
此時準備登島的路歇爾和蘭德正跟副艦長面面相覷。
“你、你們從哪兒冒出來的！”副艦長磕磕絆絆地質問。
其實他不是聽了道格拉斯的話故意把蟲卵摔碎的，而是路歇爾和蘭德突然從水裏冒出來，把他嚇了一跳，本來就抱得有些酸痛的手下意識一松，無菌箱摔在地上，裏面的蟲卵滾出來，往石頭上一撞就碎了。
剛出生的女王不像莉莉絲那樣比城堡還大，它幾乎是肉眼看不見的，落石縫裏就找不着了。
路歇爾盯着地上的無菌箱，臉色特別差。
蘭德差點掏槍把副艦長給斃了：“你從哪兒弄來這玩意兒的！”
副艦長連忙舉起雙手跟他解釋被劫機的事情，他也看出了蘭德身上是新西南軍的制服，對他還比較信任。
路歇爾在一邊氣得話都說不出。
這玩意兒本來應該是她的。
她在白鴉座圖謀大半年，好不容易摸准北方蟲族女王莉莉絲的巢穴位置，把艾賽亞派過去，還冒着大風險調動亞特蘭蒂斯宮，原以為得到這顆蟲卵是十拿九穩的事情，結果半路冒出個她以為已經死得不能更死的道格拉斯。
現在革命軍摸到了亞特蘭蒂斯宮的蹤跡，幾大方面軍輪番往白鴉座湊，她一時半會兒連撤離殘餘勢力都有點捉襟見肘。
“先走吧？”路歇爾想了半天最後只憋出一句話。
“不行，得聯繫上參謀長。”蘭德拒絕了。
路歇爾不耐煩：“你想太多了，要是他都逃不掉，你去了肯定沒什麼活路。”
她後面那段話被“轟隆隆”的聲響掩蓋了，腳下地面震了震，西南方的天空開始黑下去，應該是滯留地球的蟲群正在接近。再過段時間，不光是地球，就連其他星球的蟲群也會趕來。女王的繁殖能力驚人，不做抵抗的話，過個半年整個太陽系都要被納入蟲族領土了。
過了會兒，整座島都開始晃動，海水一波接着一波往島上撞。本來就沒退潮，背後還是個火山坑，三個人貼邊站，擠得要命。
蘭德這時候還賊心不死，問路歇爾要不要他抱。路歇爾連忙說不行，她怕千萬年後人家發現他們的化石會以為他們在蟲潮里殉情。
“你給我把槍。”路歇爾看着越發接近的蟲群，知道不能再拖。
“我自己都沒帶槍。”
連埃德加這種紈絝都知道隨身帶槍，這傢伙作為軍閥居然上戰場不帶槍……
蘭德還解釋了一句：“我是來出公差的，武器都跟行李一起託運，身上當然沒有。”
那你是準備用頭去對付蟲群嗎？
“海軍呢？”
“已經讓他們不要接近了。”
路歇爾又一次無言以對。太陽系這邊不像首都星，畢竟秩序混亂又人多嘴雜，所以蘭德不希望磁歐石的位置暴露給當地海軍。他們兩人是從海軍借船，然後自己過來找這座火山島的。
現在就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嘩啦！”背後躍起的水花濺得路歇爾滿身都是。
她一回頭，猝不及防地看見了提槍出水的道格拉斯。她怔了下，道格拉斯卻早就通過無菌箱上的針孔攝像頭得知了這邊的情況。
兩個人身上都濕漉漉的，道格拉斯那身潛水服緊貼身體，肌肉曲線一如既往地矯健兇猛，充滿生機。
“舉起手來。”道格拉斯說這話的時候是笑着的，他望向路歇爾，黑髮黑眼還是她記憶中的模樣，只是神情陰暗得無法形容。
蘭德順從地舉手，因為他們暫時沒有武器，而道格拉斯手裏有把比炮還大的巨槍。
路歇爾站着沒動。
道格拉斯把槍抵在她胸口，有很多想說的話，最後開口卻是：“頭髮剪短了啊……以前不是一直說要像你的母妃一樣，把它留到及地長嗎？”
“斷髮明志。”路歇爾微微垂頭，看着自己胸口的冰冷槍管。
“什麼志？”
路歇爾感覺兩個人的相處模式一點也沒有變。她好像回到了道格拉斯給自己當導師的時候，一問一答，有時候笑，大部分時候則是一個人解說，另一個人沉默。
她沉默很久，最後說：“不自由，毋寧死。”
“你啊……”道格拉斯抵住她的力量鬆了松，笑容也緩了下去，他的神情看起來比之前更真實，“沒有一句話是真的。”
說完他就拎着副艦長跳下了海，直接潛入之前藏匿航天客運艦的地方，將它從被潮水淹沒的岩壁下開出來，衝破大氣層離開。
“……他還活着？”蘭德想不出道格拉斯是怎麼從蟲潮中逃脫的，他看見運艦離開，驚覺不是想這個的時候，“斯溫伯恩參謀長呢？”
路歇爾反身就要往火山坑裏跳，被蘭德死死攔住。
“不行，他說過我得一步不離地看着你！”
“那你跟我一起跳！”路歇爾掙扎着，“下面就一條路，剛剛上來那傢伙肯定跟他面對面碰上了，如果那傢伙全身而退……”
“那參謀長肯定也全身而退了！”蘭德拉住她不放。
路歇爾覺得艾因身上肯定有武器，找到他就相當於找到了火力，也不至於跟蘭德一起等死。
她當然不會死，但是被蟲子啃得骨頭都不剩也不在她的考慮範圍內。
“不對……”路歇爾的掙扎忽然停止了。
“怎麼不對了？你剛剛自己還說參謀長肯定不會有事兒……”
“我沒說這個。”路歇爾看向天邊，“道格拉斯不是全身而退，是對付不了艾因所以只能出來。”
“然後？”
“然後，向我們靠近的那個不是蟲潮，蟲潮反應沒這麼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