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潛艇
蔚藍色天空之下,深暗幽閉的海水掀起幾重波瀾。浪濤擊打着島上的峭壁,在鋸齒般的崖壁下,有一個內凹的巨大洞窟,裏面泊着一艘航天客運艦。
這就是從白鴉座開往雲蓬座,最後卻被人中途劫下的那艘。
遠遠看去,有兩個小黑點正從客運艦上下來,順着峭壁往上走。
“乘、乘客們怎麼樣?”副艦長擦了擦頭上的汗,峭壁幾乎呈九十度角,沒有任何器械想要從這兒下去還真不容易。
可是……
副艦長抬眼看了看走在他前面的男人。那把巨型粒子槍已經收攏為手提箱,重量一點不減,即便如此,那個人還是走得如履平地。
他的聲音在風裏有點不清晰:“乘客們都在睡覺,如果不離艦的話,應該很安全。”
副艦長鬆了口氣,不知道為什麼,他隱隱覺得這個男人不會說謊。倒不是因為他看起來正直,而是因為他這樣的人應該不屑於對自己說假話。
等到峭壁頂端,副艦長已經累得半天命都快沒了。
他大口喘着氣,發現那個男人正在邊上等他。
副艦長覺得很奇怪,因為他並不像是恐怖分子,也沒有試圖把全艦人員當成人質,他似乎只是單純想找個交通工具從白鴉座到這兒來。
“你看……”
副艦長怔了怔,發現那個男人正凝望着汪洋大海,眼神極其複雜。
“這片海就是亞特蘭蒂斯宮曾經降臨過的地方。”
“什麼?”副艦長睜大了眼睛,也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
讓人目眩的陽光下,大海泛着粼粼的光,籠着薄光的地平線在遙不可及的地方劃出一道弧,像一雙手,溫柔地將大海納入天空的懷抱。
他險些忘了自己的處境,一不留神讓想法溜出了嘴巴:“真好看。”
“是啊,真好看。”那個男人笑起來,也許陽光太烈,驅散了他眼裏的些許陰霾。
副艦長看着他的神色,總覺得他說的不是海,而是某個人。
一陣海風吹過,掀起那個人披在肩頭的黑風衣,讓它看起來像一隻停在他背後的獵鷹。
趁着劫機者看起來心情不錯,副艦長連忙打探消息:“你……我們為什麼要來這兒?”
總不是為了看海吧?
對方看了他一眼,副艦長立馬開始冒冷汗。
“叫我道格拉斯就好。”劫機者看了看時間。
這不是一個常見的名字,副艦長感覺有點微妙的熟悉,但是他太過恐懼,一時間也想不起來自己在哪兒聽過。
道格拉斯看着海,對副艦長說:“你應該明白,我之所以帶着你,是因為需要你做某件事情。”
副艦長回過神來,連忙點頭。
“拿着這個。”道格拉斯打開了手提箱,裏面居然還有個箱子。
副艦長一直以為它是單純的武器,沒想到摺疊之後還真能當箱子用,可是當它變形為槍的時候,這裏面的東西又裝在哪兒?這就是那把槍看起來特別巨大的原因嗎……
道格拉斯把手提箱裏小箱子往他手裏一塞,副艦長下意識地捧住了。箱中似乎裝着液體,搖起來晃晃蕩盪的。
“馬上就會漲潮,這個島能夠容身的地方直徑不到五十米,你一眼就能看清周圍的狀況。”道格拉斯往小箱子上按了一下,只聽見“咔噠”一聲,箱子打開了。
裏面是一顆銀色的卵。
“這是……”副艦長正想問,卻被道格拉斯目光一掃,立刻噤了聲。
“如果有任何人試圖登島,你就要把這個弄碎,明白了嗎?”
副艦長看着那個充滿粘液的卵,心裏充滿不情願。他覺得如果道格拉斯留他一個人在島上,那他首先要做的事情肯定是求援,而不是給他看着這個蛋。
“客運艦上有炸藥。”
果然道格拉斯不會沒有準備。
副艦長一聽這話感覺全身的血都燒起來了,哪兒還管什麼實力差距,只想撲上去跟他拚命。
“如果你能安安穩穩地在這兒等到我回來,那麼它永遠不會被引爆。”道格拉斯指了指無菌箱上的針孔攝像頭,“別離開它的監視範圍,要記得你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眼裏。”
副艦長無比氣悶地點了點頭。
他忽然想到什麼:“你的意思是……除了你之外,還有人會來這個島上?”
“我不知道。”道格拉斯第一次如此明確地表達事情不在他的掌控範圍內,他再一次看向名為“亞特蘭大”的海,微笑着說,“我不知道她還會不會來。”
好奇心害死貓。
副艦長遲疑半天,最後還是問了:“是誰?”
為了避免嫌疑,他還補上一句:“我得提前知道一點對方的特徵,這樣才好有所防備。”
道格拉斯沉默了很久,最後回答說:“是個很好看的小姑娘,銀髮銀眼。樣貌應當是純潔又年輕的,但是當你看見她的時候,你可以聯想到一切與*有關的事情。”
這種描述太抽象了,副艦長正要細問,卻忽然發現有一陣浪濤衝過自己的腳脖子。
“漲潮了……這裏就交給你,我先去辦點事兒。”
道格拉斯往島中央走去。
中央是一個很大的火山坑,裏面經過人工改造,與海底相連,進出口只在潮漲潮落時才能看見。
此時坑裏的海水因為漲潮幾乎與坑口齊平,一艘看不出型號的潛艇停靠在邊緣,看起來經歷過一段時間的日晒雨淋。
乘潛水艇從這個坑道筆直下降,最底下就是被掩埋的亞特蘭蒂斯遺迹。
道格拉斯還清楚地記得自己跟路歇爾討論起這件事的情形。
他說地球有一個消失在無數年前的古老文明,也叫亞特蘭蒂斯。
路歇爾漫不經心地回答:“我們漫遊宇宙億萬年,停靠過哪些星球連自己都數不清,說不定那確實是我們的遺迹呢。”
其實她說的很有道理。
傳說中亞特蘭蒂斯人有着不可思議的力量,他們崇拜大海與光。海底發現的巨石陣、人工牆、排布整齊的街道與神殿,無一不顯示着這裏曾經有過一個繁榮的文明,而這個文明與他在亞特蘭蒂斯宮所見的幾乎一致。
*
“我不懂。”蘭德覺得路歇爾想得太天真,“你知道大西洋有多大嗎?這根本不是隨便弄艘潛艇就可以把海底翻一遍的。”
“如果我知道具體位置呢?”
蘭德已經嗅到了陰謀的味道:“什麼具體位置?”
“亞特蘭蒂斯宮曾經降臨過的具體位置,艾因應該是去那兒了。”
蘭德聞言皺起眉。
路歇爾知道他們想要什麼,也知道為什麼革命軍到現在都悉心照顧她,沒有把她弄成植物人永遠放進冷藏櫃裏。
“如果我沒有記錯,那片海下應該還有磁歐石。”
“走吧。”蘭德已經打開通訊器聯絡起海軍。
磁歐石是亞特蘭蒂斯宮的動力源,它已經支撐那座恆星大小的宮殿與周圍數不盡的衛星在宇宙間漫遊了億萬年。
在它被發現前,亞特蘭蒂斯宮是宇宙間最無法解釋的永動機。
三大方面軍曾經合圍過亞特蘭蒂斯宮,他們試圖將它捕獲,讓人類跨入新能源時代。但是由於缺乏了解,亞特蘭蒂斯宮最後還是險之又險地逃脫了。
現在路歇爾把消息擺在蘭德面前,不管是真是假他肯定都會去驗明情況。
新能源就是新時代的命脈。
沒有人會不想握住它。
*
沿着曲折如腸道的水路往下,通道越來越狹窄,最後潛艇甚至無法進入。
棄艇之後再順着水道前行了一千多米,周圍幽暗封閉的感覺讓人發自內心感到窒息。
正前方有一點光。
在這樣的深水之中,光並不是什麼安全的象徵,但是道格拉斯選擇接近它。
因為那就是一年多之前他們藏在地球的磁歐石。
其實路歇爾答應他一起離開亞特蘭蒂斯宮的時候,他還是有點半信半疑的。但是當路歇爾提出要帶磁歐石一起走的時候,這點疑慮就很難維持了。
可惜,他那時候把能以“赤夜”為名的公主殿下看得太簡單了。
離那個光點越來越近,他感覺自己穿過了某個薄膜,受海水重壓的身子一輕,然後眼前出現鋪天蓋地的光芒。
這是一個由保護壁圍起來的立方體空間,中央有一塊六邊形巨石,它懸浮空中,因為光芒太過強烈,道格拉斯幾乎無法分辨它的色彩。
他將潛水設備脫下,慢慢接近那塊磁歐石。
空洞的腳步聲中似乎還藏了一絲其他的氣味。
道格拉斯的步伐停住了。
幾乎是同一時間,一件黑色風衣從磁歐石上方甩下來,在他視線被遮蔽的零點幾秒內,連發射擊聲響起。
道格拉斯就地一滾,還不忘抬手拽住了那件風衣。
當他重新站起來的時候,一個穿着墨綠色軍裝的男人正舉槍指着他。
“艾因·斯溫伯恩。”道格拉斯笑起來,把風衣扔還給他。
艾因點點頭,平靜地問好:“林德總司令。”
“我沒有看見你的潛水設備。”道格拉斯環顧四周,他之所以沒有太過防備,一來是因為這個地方比較難找,而來是因為周圍確實沒有任何人跡。
“已經讓海軍運出去了。”
海軍知道就相當於整個高層都知道了。
道格拉斯覺得艾因性子直得有點過分,磁歐石這種東西明明可以握起來當籌碼,卻被這傢伙半小時內交給了革命軍。
道格拉斯試探着問:“你就不為路歇爾想想嗎?如果革命軍拿到磁歐石,她會怎麼樣?被永久冷藏,定時砍手斷腳?”
艾因盯着道格拉斯,沒法從那張笑臉上看出什麼情緒。
他避之不答:“總司令確實為她着想啊……”
艾因神情太靜,幾乎感覺不出譏嘲的意味,但是道格拉斯依然覺得心裏一梗。
“借你的幫助偷運出磁歐石,導致特古拉三世失去防壁被狙殺,然後又把你拋下,串通南方蟲族毀屍滅跡。”艾因慢慢地敘說,手中槍沒有一絲移動,“在這種前提下,總司令還能為她着想,確實讓人感動。”
道格拉斯臉上終於綳不住了,他輕笑一聲,將粒子炮放下,舉手示意自己無害。
“聊聊?”
見艾因沒有回應,他自顧自地講了下去:“你應該查過我的檔案了,很完美,沒有紕漏,但它確實有一部分是假的。三年前,幾大方面軍的總司令共商決定派人潛伏亞特蘭蒂斯宮,從內部瓦解王裔,並且打探磁歐石的消息。”
三年前尼克瑟斯還不是第一方面軍總司令,所以他不知道也正常。
“我跟赤夜公主相處了兩年,直到革命軍傳來消息,他們要開始全面進攻,希望身處亞特蘭蒂斯宮的卧底及時撤離。”道格拉斯的聲音很平緩,就像講解作戰方案一樣,完全聽不出是自己的回憶,“那時候我犯了兩年間的唯一一個錯誤。”
“我相信了路歇爾。”
一念之差,讓他失去了原本的身份,流竄星際間如喪家之犬。
*
大西洋之上,地球海軍部隊飛速航行。
“你怎麼知道是這個方向?”蘭德心裏那點懷疑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路歇爾站在護欄邊上,用力按緊裙擺:“因為是我把磁歐石放這兒的。”
“你怎麼放這兒的?”蘭德已經弄不明白了,“你不是十五歲前都在亞特蘭蒂斯宮,然後宮門一開就被送去了舊西南總督府,再然後就到了艾因這裏嗎?”
“找人放的啊。”路歇爾鄙夷地看着他,“我總不能親自扛着石頭,潛水下去,再潛水上來吧?”
蘭德有些震驚:“那你為什麼把它弄出來呢?”
路歇爾嫌棄他:“弄出來你也要問,不弄出來你也要問,你事兒怎麼這麼多?”
當時特古拉三世要送人去給革命軍當質子,她肯定要為自己留後路,可是她被困於亞特蘭蒂斯的宮牆內,這個後路並不好找。就在為難的時候,道格拉斯自己送上門了。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蘭德忽然問:“你其實是認識道格拉斯·林德吧?”
路歇爾瞥了他一眼,不想作答。
“你在蠟像館表現得太明顯了,而且艾因跟那個人很像,你又很喜歡艾因……”
“他們不像。”路歇爾打斷他狗血淋漓的猜想。
蘭德不服:“先不提身材長相這些硬件特點,我就說氣質吧,他們倆這氣質,再換身一樣的軍裝,隨便換個不怎麼熟的人來看都是一模一樣的。”
路歇爾冷笑一下,隨口回答:“你都說了是不怎麼熟的人,不怎麼熟的人說不定還覺得我們倆像呢。”
對於路歇爾而言,艾因跟道格拉斯確實有着本質性的區別。
就像那首阿多尼斯的詩中所寫,道格拉斯屈從於已經存在的黑暗,而艾因屈從於尚未存在的黎明。
艾因比道格拉斯更值得玷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