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請柬
臨近年末,壞消息一個接着一個襲擊了路歇爾的生活。
首先,艾因前往白鴉座a星鎮壓叛亂,到新年夜才會回來;其次,新西南督軍又辦了圍獵會,她照慣例收到一份請柬。
艾因在的時候,通常都會幫她把這些邀請擋回去。
路歇爾不適合拋頭露面,上次她出現在黎明廣場就引起過踩踏事件——她還差點被示威者揪掉腦袋。最後艾因調來了國民警衛隊進行鎮壓,以最快速度把她塞進車裏送回家,然後下一次軍委代表大會就通過了一份叫《限制亞特蘭蒂斯裔未成年女性出行辦法》的軍事法令。
路歇爾是世界上唯一一個“亞特蘭蒂斯裔未成年女性”,更準確點說,也是世界上唯一一個亞特蘭蒂斯裔,所有跟她一個姓氏的人都在黎明廣場的斷頭台上被公開處決了。
因此這個法令是頒佈給她一個人的。
路歇爾看着手裏的請柬,拿起電話,轉了幾個數字,比平常號碼要短,是軍區住宅的內線電話。
“您好,這裏是新西南總督府,請問您有預約嗎?”那頭傳來秘書小姐幹練的聲音,被這個破電話弄得有些失真,還一直“刺啦刺啦”地響。
“我是路歇爾·亞特蘭蒂斯。”路歇爾說。這個名字不會有人不知道。
“抱歉,請您先預約。”然後秘書小姐就掛了電話。
路歇爾捏着話筒,直到手心的汗開始發粘才想起要把它放回去。
秘書的態度也不奇怪,畢竟蘭德這些天已經拒接過三十多個她打來的電話了。他這個新西南總督也當得不舒坦,先是白鴉座出現保皇派襲擊駐軍營地的事件,然後是首都那幾位大佬明裡暗裏批評他平亂不力。
要是這次艾因過去,輕易把事情解決了,恐怕他的日子更不好過。
路歇爾看着壁爐里燃燒的火,想到自己剛剛打電話的舉動,又覺得自己犯蠢了。
她摸黑走到自己房間裏,點了枱燈,藉著黯淡的光從床下拉出個大皮箱。
這箱子是艾因上大學時候用過的,很乾凈,但是邊角的金屬箍都磨爛了。她的所有私人財產都在裏面,包括一些舊衣物和不值錢的小裝飾品。
她本來應該坐擁整個宇宙,現在卻只有一個舊皮箱和不完整的人權。
路歇爾往箱子下面挖了半天,終於摸到自己以前穿過的遊獵服。有點像背帶褲的構造,迷彩的,腰帶很粗,褲子上有皮套可以固定武器。很多線都開了,因為審核的人把縫進裏面的金線給抽走了,寶石圖章也拆掉了。
他們本來會把路歇爾所有的奢侈品都帶走,但是她身上的骨、血、肉,甚至頭髮絲,哪一寸不是奢侈品?
最後又是艾因發話,讓審核委員會折騰抽金線、拆寶石這麼個么蛾子。
都是套路。
他們折騰她,她就折騰艾因,然後艾因就折騰他們,一環克制一環,每一環之間的銜接都脆弱得不像話。
路歇爾時常會想,是不是裏面某一環斷裂,她就都會死無葬身之地?
那當然。
而這個環什麼時候斷都取決於艾因。
客廳里的電話響了起來。
路歇爾連箱子都沒來得及合上,急急忙忙地就衝去接電話。艾因的私宅可不像總督府,這裏的電話號碼是不對外公開的,而且只有內線電話或者特殊的衛星信號才能轉進來。所以說,它平時只是個擺設,真響起來估計要出大事兒。
“喂,請問哪位?”整整一年,路歇爾早學會了打電話的基本禮儀。
那頭沉默了一下。
路歇爾只憑四十分貝不到的呼吸聲就判斷出對方是誰。
以前有人說“就算你化成灰我都認識你”,路歇爾是不信的,但是現在她信了。如果把艾因推進焚化爐,大概會產生和別人一樣的暗色灰燼,有大片的羽絮狀的東西從排氣口出來,飄得到處都是,灰燼的溫度高得驚人,半天都涼不下來。她從空中抓住一片,嗅一嗅,或者用指尖沾一點放進嘴裏,就能知道是他。
想到這裏,路歇爾的心率和血壓都上升了不少。
她保持克制又禮貌的聲音:“怎麼了,白鴉座的信號不好嗎?”
“十點了,你該睡了。”讓人感到寒冷又清醒的聲音。
音色迷人,音高偏低,經過了跨越星系的信號傳輸和這個破電話的折磨,音質極為感人。
可是語調。
語調和口音非常,非常,非常地美麗。她覺得有點像北方冬天樹上垂下的那些冰錐子被蒼白陽光照透的樣子,又冷又透徹,折射出陽光的明亮假象,還有懸於半空中隨時有可能墜落的危險感。
路歇爾想,要是有一天她復國了,就用艾因的家鄉話當標準語。艾因出身的星系非常偏遠,按照現在的分級制度,再加三百個字母都排不到他那兒。可是路歇爾不介意,她希望周圍所有人都用這麼美麗的語言說話。
“路歇爾,你在聽嗎?”
路歇爾回過神:“嗯?”
“你該去睡了。”艾因重複了一遍。
路歇爾心算了一下他那邊的時間,但是跨星系算時區實在是太難算了,人家不光晝夜長度不同,就連一個標準小時的長短也不一樣。
還沒等她算完,艾因又說了另一句話。
“明天早上六點,我會打電話叫你起床。”
得,第三個壞消息,連賴床都不行。路歇爾沒忍住,又嘆了口氣。
“你自己做飯嗎?”艾因在那頭問道,聲音聽起來格外嚴肅,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路歇爾搖頭,搖了會兒意識到這個電話是老式的,沒顯示屏,她搖成撥浪鼓艾因也看不見。
於是她說:“我去對門吃。”
他們對門住的星際軍校校長,滿臉褶子和老年斑,晚上咳起來能把艾因的床頭櫃震塌,但是他有個年輕漂亮還特別會做飯的老婆。
每次見路歇爾過去蹭飯,這老傢伙就一臉要給她下毒的樣子。
幸好他被禁止踏入廚房了。
“嗯。”艾因平時的聲音就很難聽出他到底滿意不滿意,隔着這破電話就更聽不出了,“你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嘖嘖,“你還有什麼要問的嗎?”,這句話就是標準的導師腔了。
路歇爾實話實說:“蘭德讓我參加新西南督軍舉辦的圍獵會,我不想去。”
講完路歇爾的吃喝穿住問題,艾因似乎輕鬆些:“你跟他說過?”
“他不接我電話。”路歇爾開始打小報告。
艾因簡單明了地告訴她:“我去說。你先睡覺,記得我明早會叫你起床。”
游夜軍艦隊的旗艦用餐室里,有兩個新兵看着一邊打電話一邊給速凍食品加熱的總指揮官,滿臉都是不解。艾因生活極其簡樸,在軍隊裏也從來不搞特殊化,跟其他士兵向來是同吃同住的。
在旗艦上,艾因只使用過一個特權,他作為總指揮官可以隨時進行對外聯絡。
於是每天唯一的空閑時間,用餐時間,很多人就能看見艾因低頭翻通訊器。
“指揮官有孩子了?”新兵一說。
“沒聽說過啊,不是單身嗎?”新兵二說。
“那是跟誰打電話?”新兵一問。
這時候艾因從他們身邊走過去,眼睛都沒有斜一下,但是這兩人大氣都不敢出了。過了會兒,等艾因吃完回指揮艙,這兩人才繼續討論。
“是公主吧?”
新兵二一個巴掌就拍在他腦後:“你不想活了,這麼叫她?明天上頭就得找你喝茶。”
世襲制都廢除了,什麼公主皇帝都是過去時,誰敢說誰就是復辟黨,直接拖去黎明廣場斃了。
新兵一摸了摸腦袋:“最近沒怎麼聽說她的消息啊。”
“這不是剛才那位保得好嗎?”新兵二暗示道,“首都那邊的官媒都不敢發話啊。”
被人在另一個星系討論的路歇爾掛了電話后,只想仰天大笑三聲——圍獵會終於推掉了!
可惜她沒能笑多久。
那天路歇爾在對門蹭完飯,剛一出門就看見狹窄的樓道里擠滿了軍人。他們隔一個台階站一個人,軍姿筆挺,都穿陸軍迷彩服,胸口掛着新西南督軍的雄獅金章。
為首的軍官高瘦精幹,膚色微黑,約摸三十多歲。
他站在路歇爾家門口,正要敲門。
路歇爾立刻往後退了一步,想躲回鄰居家裏,但是這位新西南總督蘭德·沃爾莫已經看見她了。
他伸出手,白色手套一塵不染,嘴唇抿成一條刻薄的線:“亞特蘭蒂斯小姐。”
“總督閣下。”路歇爾只能走到他面前,跟他握了握手。
常年握槍的人,力道把握很好,手很穩,感覺不到溫度。
“我接你去圍獵會。”蘭德簡短地解釋了一下來意。
“艾因不是……”路歇爾情急之下直接說了他名字,她咳嗽一聲又改口,“參謀長閣下有聯繫過您嗎?”
“有。”蘭德看了她一眼,路歇爾很難分清他眼中是灰色偏多還是藍色偏多,“不過他在新年夜之前是趕不回來的。”
說著旁邊有兩個軍人就把手按在了她的肩上。
拖下樓,塞進裝甲車,送去圍獵場,一氣呵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