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事發
葉霖並沒有太長的時間可以猶豫思忖,兩個人待在一起,時間便過得飛快,很快就到了葉霖同朝臣約好的時間。劉內侍雖然糾結着自己是不是又要壞主子的好事了,卻還是盡職盡責地在殿外高聲提醒,葉霖也只得戀戀不捨地離去了。
等忙完再回來,瞳瞳日光早就被夜色斂了去,鳳梧殿的大門口照舊噼噼啪啪地燃着長明燈,葉霖遠遠地從熙華殿裏走來,看着那照的通亮的窗紙,心底一大片暖意慢慢蔓延開來。真好啊,無論他走在何處,總知道,這世上還有一盞燈,在為他亮着……
一隻腳剛邁進鳳梧殿的門檻,迎面就撞見神遊天外低着頭往外走的錦袖,那人也眼拙,不知道在想什麼,端着托盤只顧悶頭往外走,冷不丁撞見人,“哎呦”一聲,還以為是哪個不長眼的宮人,剛要開口責罵,目光瞟到白底青面綉着雲紋的皂靴,這才驚覺自己撞的那人竟是皇帝陛下。
錦袖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冷顫,哆哆嗦嗦地抬起頭,見葉霖臉上並無慍色,這才鬆了一口氣,施了個禮便端着托盤準備閃人,只怕皇帝陛下一時興起詢問她端的是什麼。
哪知道怕什麼來什麼,正做鵪鶉狀打算溜走,就被眼睛裏逃不過一點異樣的皇帝陛下叫住了,問道:“端的是何物?”
錦袖一時語塞,也不敢看葉霖,只低頭道:“沒,沒什麼……奴婢……奴婢……”
葉霖見她吞吞吐吐的,反而越加好奇起來,他原本只當是蘇堯日常服用的湯藥,隨口問問罷了,現在見錦袖如此諱莫如深,想來自己是歪打正着,撞見了什麼蘇堯瞞着自己的事。因此順手便將那白玉的葯碗拿在手裏,左右打量了一番,自己也看不出端倪。知道從錦袖嘴裏再問不出什麼,只朝殿裏看了一眼,道:“娘娘現在在做什麼?”
“娘娘正在沐浴……”錦袖小心翼翼道。
原是在凈房沐浴更衣,準備歇了,葉霖點點頭,今天下午確實沒少折騰她,能挺到現在還沒睡,也是不易,蘇堯既是瞞着他,此刻去問,想必她也不肯說,莫不如他自己分辨。思至此處,葉霖只捏着那隻殘留着藥渣的白玉葯碗,只說了句“一會兒娘娘梳洗完畢,不必叫她等朕,睡下便是,朕還有事,晚些回來,不要吵了她。”便轉身離去了。
錦袖看看葉霖瀟洒離去的背影,又看看自己手上空空如也的托盤,只是有苦說不出,等葉霖的背影消失在了視線里,錦袖扭頭便朝鳳梧殿裏走去,剛一靠近凈房便“撲通”一聲跪下來,道:“娘娘!”
內里那人正是出浴,披着件舒適柔軟的袍子往外走,忽然聽見錦袖又折回來,也有點奇怪,推開門又見她跪在門口,更是蹙了眉頭,道:“你這是做什麼?”
“方才,”錦袖憂心忡忡道,“陛下方才來……將葯碗拿走了……”
蘇堯聽到這兒不禁挑了挑眉毛,這還真是……
“奴婢該死……都是奴婢的錯,奴婢不該叫陛下將那碗拿走……奴婢……”錦袖忙不迭地懺悔道,抬手就要打自己嘴巴,手剛伸出來就被蘇堯俯身拉住了。
“同你有什麼干係,莫要自責了。”
蘇堯倒是比錦袖想像中淡定得多,也是,這人從吩咐她的那一天起,便已經做好了被葉霖發覺的準備了吧。她真是不知道,娘娘到底在想什麼……
“他走之前可有說過什麼?”
錦袖想了想,道:“只說要晚些回來,娘娘先睡下即可,不必等陛下了。”
晚些回來……蘇堯聽在心裏,只點點頭,在一旁的席上坐下來,也不去睡,兀自發起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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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習習,熙光殿的檀香味道慢慢擴散開來。
陸太醫哆哆嗦嗦地將白玉葯碗放下,抬眸小心地看了座上一手撐額沉作思狀的皇帝陛下一眼,斟酌了好一會兒,才抖着嗓子打破了一室的寂靜,“陛下,此乃……此乃……”
“此乃何葯,你但說無妨。”葉霖被他的聲音牽回了魂魄,又有些厭煩這老太醫的欲言又止,不耐道。
陸太醫深吸了一口氣,皇帝陛下這時候將自己召進熙光殿,又拿着這麼一隻葯碗給自己辨識,想來不是什麼偶然,事情恐怕要大了。蘭妃已經安葬,這后宮裏也就又只有皇後娘娘一人了,他也是想不通,皇後娘娘到底是為何……“依臣之見,恐怕此乃規避子嗣之葯。”
規避……子嗣……
年輕的君王另一隻手上不停把玩的白玉摺扇“啪”地一聲掉在了地上,扇柄撞到堅硬的大理石地面,竟是生生磕掉了一塊。
陸太醫看着年輕的皇帝陛下臉色越來越難看,如玉的俊逸面容上血色全無,往日裏深不見底神采奕奕的黑眸也變得空洞無光,心也跟着葉霖的臉色越來越沉。他真是不知道皇後娘娘要做什麼,年輕的皇帝陛下如何能承受這樣的打擊?陛下對皇後娘娘的愛重迷戀滿朝皆知,那般縱容,那般痴迷,甚至可以為她廢黜後宮、放棄帝王尊嚴的寵愛,換回來的結果竟然是……這個女人甚至不願意為他生一個子嗣……
陸太醫越想越覺得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可憐之至,思及為情誤國的先帝又推至開國聖/祖,不禁在心中嘆息。大雁的皇帝個頂個的都是情種,便也無法品評對錯,只能說運氣不同,先前大家只覺先帝運氣不好,哪曾想陛下這一腔深情更是錯付了。皇後娘娘雖是容色傾城,可同她不分伯仲的也絕非尋不出第二個人來,天下好女千千萬,可陛下……正想着,高高皇位上的那人忽然發話了。
“陸九甄,今夜之事,若是有第三個人知道,朕必定要了你的腦袋。”
陸太醫一哆嗦,這這這這,如此宮廷密事,又事關皇帝陛下的尊嚴龍威,他自然不敢胡說的,只覺皇帝陛下是真真的氣瘋了。往日裏的陛下,何人不稱讚一句平和冷靜,哪裏會如此威脅一個臣子。
還沒等陸太醫做出什麼回應,高高龍椅上的那人已經利索地起身,大踏步地朝外走去。
陸太醫眼見着皇帝陛下步履凌亂地出了熙光殿,不明所以的劉內侍一溜煙地跟在後面,又扭頭看了看那把丟在地上磕了一個角的白玉摺扇,搖了搖頭。
不知道此事一出,這天下又要掀起多少事嘍。當今陛下雖是精明能幹,群臣皆贊,只是唯獨一個缺點——對待皇後娘娘,此竟是毫無原則可言。如今陛下所受刺激甚深,只怕一時難以控制心中怒火了。
葉霖將陸太醫丟在熙光殿裏,卻是大腦一片空白,只顧着朝鳳梧殿走,卻覺得往日裏三兩步就能走到的距離一下子變得遙遠起來,竟是走也走不到頭。
他現在只想快快去見蘇堯,只想問問她,為什麼?
重活一世,他明明已經小心翼翼,明明已經儘力地彌補前世自己犯下的錯,明明以為自己已經得到了幸福……她卻比前世更狠心,甚至連為他生下一個孩子都不願意……到底是為什麼……
蘇堯啊蘇堯,你到底還要我如何……
劉內侍跟在葉霖的身後一路小跑,也不知道皇帝陛下這火急火燎的又是怎麼了,只見這臉色就知道大事不妙,眼看着就要到鳳梧殿了,剛要尖着嗓子給殿裏的人報個信兒,一眼看到忽然回頭瞪他的葉霖,聲音也就卡在了喉嚨里。
那一眼徹骨的寒冷如冬夜的風雪,一直刮到人心底,劉內侍下意識地打了一個哆嗦,腳下一慢,竟被葉霖落下了好遠。
等到了鳳梧殿門口的玉階上,氣勢洶洶的皇帝陛下卻倏地停住了腳步,定定地站在玉階上,一動也不動地望着門口的長明燈發獃。等劉內侍趕上來,便聽見舉止怪異的皇帝陛下忽然開了口,不知道是在和他說話,還是自言自語,“我哪裏不好……”
這話也不知道該接還是不該接,劉內侍猶豫地看着皇帝陛下異常憂鬱的側面,就看到那人忽然將頭轉了過來,黑眸里一片茫然無措,“劉詢,朕到底哪裏不好?”
是他太貪心了嗎……不,他只是想同她百年好合,想同她白頭偕老,兒孫繞膝……可重活一世卻還是做不到,他還是做不到……他到底哪裏不好……她竟不肯施捨給他一個孩子……
劉內侍看着失魂落魄、站在鳳梧殿門口邁不動步子的皇帝陛下,只覺得越發的心疼,陛下哪裏都好,如此一心一意,一切皆以娘娘為重,難道還不夠格稱得上是完美的伴侶么?
“陛下哪裏都好,是……”是皇後娘娘她,讓人捉摸不透……
一句話輕飄飄地在夜風裏消散開來,葉霖根本沒有聽在心裏,手指漸漸變得冰涼,翻湧的思緒在頭腦里終於慢慢凝結成一個令他心痛難當的念頭——為什麼她不肯同他有一個孩子?因為她想走。
她還是想走……前世她將自己燒成灰,揚灑在天地之間,任他上天入地,卻連一個同她葬在一起的機會都沒有。這一次,她連孩子都不肯給他留下,連唯一的一點念想,一點影子都不肯給他留下……蘇堯,你好狠心……你竟狠心至此……
年輕的皇帝忽然伸手推開了鳳梧殿緊閉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