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真人三問
武當山頂紫霄宮中,張翠山入內同張三丰商議此事。
張三丰年剛過百,鬚髮盡白,聽他大略說完,倒是笑了:“翠山,事關你的骨血,自己不做決定,卻來找為師決斷,這是何故?你是我武當弟子,無憚孩兒卻不是啊?”
張翠山心頭惴惴,見師父未因此等荒謬之事發怒,心下稍安,下跪行禮道:“弟子自小在武當長大,雖以師徒相稱,但心中早拿您當作自己父親一般,弟子的兒子,便是您的孫子,全憑您來做主。”
剛才在宴席上,殷野王先提想過繼張無憚一事兒,被張翠山拒絕後,又說家父思念外孫,一雙麟兒,武當撫養一個,天鷹教撫養一個,更增兩派情誼。
張翠山拒絕了他一次,第二次便不好再拒絕了,何況看張無憚也有意,心中難以決斷,便只得來麻煩師父了。
張三丰哈哈大笑,頷首道:“好,那老道仗着輩分虛高,年紀虛長,就為你決斷此事。”
其實俞蓮舟回山後,也講了此行見聞,張三丰生性豁達,對正邪之分並不多看中。他又崇尚擇才而教,門下七個弟子所學武功都不盡相同,若張無憚真同俞蓮舟和張翠山所說生而帶着邪性,那武當一脈武功確實不適合他。
修身養性比學武更重要,還得看張無憚自身的性格才能決斷。
此時殷素素同殷野王在客房說話,張無憚正坐在椅子上聽幾位師伯師叔們談論此事。
作為武當七俠中排名最末的那個,莫聲谷的反應比張無憚親爹還大,已經在大殿裏來來回迴轉了好幾遭了,怒道:“欺人太甚!天鷹教當真欺人太甚!竟然公然奪人子嗣!”
他扭過頭看張無憚,張無憚好脾氣地對他笑了笑。
莫聲谷一肚子的火不能對着小侄子發,頓了一頓,不覺也沖他笑了笑,一笑便覺得氣勢都沒了,只好嘆了一口氣。
此時卻聽到張松溪笑道:“怎麼算是奪人子嗣,莫非五弟妹不是白眉鷹王之女?做外祖的想養着外孫,有何不可?”
這簡直就是在故意抬杠了,莫聲谷向來尊敬兄長,此時都忍不住怒氣又生,叫道:“這怎麼能等同論之?自來孩子都隨父姓,我可沒聽過有隨母姓的!可惡,可惡!”
張松溪還想逗他幾句——他本想逗小侄子的,可惜小侄子不上當,只是豎著手嘿嘿壞笑,便只好逗七師弟了——一打眼卻見俞蓮舟一直沉默不語。
宋遠橋陪着張翠山入內了,這裏最大的俞蓮舟按說需要先發表看法,定下武當派對待此事的態度格調,可俞蓮舟卻未執一辭。
張松溪隱隱覺察到俞蓮舟對此事另有看法,試探性喚道:“二師哥?”
俞蓮舟回過神來,左右環視一圈,見諸兄弟臉上皆有不贊同之色,卻道:“我倒是覺得未嘗不可,天鷹教因脫胎魔教,立教教主還是魔教白眉鷹王,一直被視為邪魔外道,可細想這二十年來,雖於小結上有缺,但未見大惡之事迹。”
莫聲谷一哏,喃喃道:“小結上有缺,難道就不是缺了?”
張無憚此時冷不丁插嘴道:“正因大惡未行,同江湖正派還有轉圜餘地;小結有缺,才正需糾正。”
這話說得口氣甚大,但立意也大,俞蓮舟聽后一笑:“好,那二師伯就等着看了!”
殷梨亭伸手摸摸張無憚的腦瓜,笑道:“我們可都擔心你去了天鷹教讓人給教壞了,你倒還想反過來把天鷹教教好不成?”
話音未落,內堂的門打開,張三丰當先行了出來。
眾人忙起身行禮,張三丰至上首坐了,命諸弟子都坐下。
張翠山對兒子使個眼色,張無憚行至前方來,恭敬道:“見過太師父!”
張三丰溫和地對他頷首示意,道:“無憚孩兒,我問你,此間有三人,一者富可敵國但庸俗乏味,一者出身名門但品質卑劣,一者武功高強但大奸大惡,這三人雖品德有別,但皆可為朋友肝腦塗地,若讓你選一人相交,你當選誰?”
眾人皆知他此問意在試探張無憚心性,均在心中默默給出自己的答案。
張翠山最為緊張,心道,品質卑劣之輩和大奸大惡之徒都萬萬不可選,唯庸俗之人,尚還可與之結交,只盼孩子選對。
張無憚回道:“太師父,我為什麼不能都選呢?天下難道還有嫌自己朋友多的嗎?何況還是肯為我肝腦塗地的朋友。”
張三丰一愣,又問道:“若是讓你成為其中一個,你當如何選?”
張無憚答道:“我願與三人相交,但不願、也不會成為他們三個。”
他是不願從三者選一,這才百般推脫,倒是十分機智。張三丰哈哈一笑,他向來不喜自持身份扮前輩高人,遂起了逗弄小輩之心,追問道:“那若是時局所迫,你不得不成為他們三個之一才能度過難關呢?”
張無憚也笑了:“太師父,我有了這三個肯為我肝腦塗地的朋友,遇到困難時,自然有他們相助,何必還需我去變成他們呢,豈不是捨近求遠?我只能做我自己,做不來別人。”
張三丰大悅,擊節嘆道:“好!”
他觀同張無憚這三問三答,他的三問固然刁鑽古怪,但張無憚答得自成迴環,滴水不漏,實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張三丰招手將張無憚叫到身側,笑道:“如你這般年齡者,能有這般心志的實是不多。”
他看出張無憚乃是極有主意之人,人雖小小,志氣比成年人還大,絕非會安心在武當山上修身當道士之輩。
張三丰心道,他自小在無人荒島上長大,又沒人教他這些,可見這孩子天性便是如此,何不放他下山一展抱負?若是一味橫加阻攔,強行約束,壞了他天生天養的真性情,反倒不美。
張三丰為人豁達,也無太大正派邪派的偏見,稍一沉吟,便道:“你雖非我武當弟子,但翠山乃我親傳弟子,老道做主允諾此事,如今只有三件事,需得依得我。”
怎麼這三件事兒的梗誰都喜歡用啊,我傻弟弟日後還不知道會不會欠下趙敏三件事兒的承諾呢。張無憚後退數步,面容肅穆,行禮跪拜:“全憑太師父吩咐。”
“我同你外祖神交已久,佩服他慷慨磊落,豪氣干雲。你外祖神功蓋世,以一己之力撐起偌大天鷹教,你可同他學些家傳武藝,但絕不可另拜他人為師。”張三丰道。
當小輩的侍奉親長,乃是天經地義之事,誰都不好阻攔,何況殷天正除了性情偏激外未見劣跡。張三丰卻不願張無憚成了哪些魔頭的弟子。
張無憚恭聲應了。古代極為看重師承,天鷹教也就殷天正是超一流高手,余者不過而而,他還真看不上眼。
張三丰又道:“若是學些邪門手段,老道不會禁着你用,用來鏟妖除魔、驅除韃虜便可,但絕不可對正派人士出手。若是正經武學招式,則無此慮。”
他要管着張無憚不對正派用這些不入流的手段,但若是雙方光明正大地過招,正派弟子輸了,那是技不如人,他才懶得管。
張無憚卻道:“太師父,弟子常聽父親提起,您曾言武功不以正邪分,正派中也有心思詭詐的小人,反派中亦有磊落之輩。若是碰上那些欺師滅祖的正派人士,我打不過他,使個招將他制伏了,這也不行嗎?”
這倒也有道理,張三丰頷首道:“那便絕不可用此濫殺無辜。”
他見張無憚應了,便說出第三條:“天鷹教同諸多門派嫌隙甚深,日後怕還有爭端,人家殺上門來,自無不還手之理,只是若未到魚死網破之地步,還得以化解兩家仇怨為首要。”
這也是張三丰同意此事的最主要原因,他看張無憚行事,雖帶着邪性狠辣,卻絕非大奸大惡之徒。
若日後他長大成人,哪怕不帶領天鷹教除惡向善,只化解天鷹教同諸多門派的嫌怨,便算是有大功於武林了。
張無憚一一應了,張三丰又讓小道童取來一個盒子,打開看裏面並排放着兩樣兵器,左是虎頭鉤,右是判官筆,這兩樣物件於武林中並不少見,只是觀其制式,同尋常的虎頭鉤、判官筆又有些差別。
張三丰道:“你父親行走江湖,有‘銀鉤鐵划’之美稱,此乃他少時練武所用,今日贈於你,還望你時時自省,效仿乃父行事。”
張無憚口中稱謝,雙手捧了過來。
張翠山悚然動容,這對武器確是他慣用的,還是他初出江湖前,張三丰命人打造了爛銀虎頭鉤和鑌鐵判官筆贈予他,原用的這一對便讓張三丰收走了。
他本以為年代久遠,早就遺失了,卻不料師父竟然保留至今。再看上面漆塗光滑,顯是有人時時把玩,定是張三丰思念愛徒,只好睹物思人。
張翠山幡然下拜,流淚道:“弟子不孝,十年未還,累師父挂念了。”說著嗚嗚哭出聲來。
張三丰拍拍他的肩膀,取笑道:“你兒子都這麼大了,還跟小童似的哭鼻子哩,快快起來,沒得叫人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