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天使
“等明天早上,恐怕想走也來不及了。”
勒費弗爾知道,此時撤退不失為明智之舉。
但如果成功守下杜伊斯堡,帶來的榮耀和名望也是翻番的。只不過一天而已——再多守一天,即便是軍階連升兩級也不是不可能的。
利益動人,何況他的性格一向堅韌。以平民身份,從底層一步一步爬上來,靠的就是咬牙堅持、絕不言敗的毅力。
他沉默半晌,忽然說:“我們到戰地醫院去看一看。”
醫院是用一所學校臨時改成的——全城戒嚴,學校當然也不上課。雖然是半強迫地徵用,不過在勒費弗爾按市價付了一個月租金給學校后,校長的態度立刻180度轉變。
雖然是臨時場所,但完全按照規定進行清潔。依照瑪麗王后醫院的研究結論,只要保持環境的乾淨整潔、注意用水和食物的衛生,受傷士兵的死亡率就能降低一半以上。
注意到長官的到來,只要是能站起來的傷員,都向他敬禮;即便是動彈不了的,也都開口致意。沒有以往傷員慣常的愁雲慘霧,這裏的士兵安靜平和,甚至時常有笑語。
勒費弗爾坐到一個左腿被重重包紮、架在床尾的傷兵床沿;後者先是瞪大眼睛,接着臉上露出靦腆的傻笑。
“怎麼受傷的,年輕人?”
“長官,我是在城頭守衛的時候,大炮打到旁邊,飛起來的石頭打中了我的腿。”
這年輕士兵精神相當好,回答的聲音響亮,一聽就知道照顧得不錯。
“醫生怎麼說?”
“醫生說已經止血了,休養一段時間就會痊癒。”他摸摸頭,有些不好意思,“之前他們說要截肢,嚇死我了。”
旁邊一個傷員申辯起來:“真不是騙你,以往我見過這種傷勢的都截肢了。這次是你運氣好,碰上了好醫生!”
大家紛紛笑起來;勒費弗爾也點頭。又問:
“那現在感覺怎麼樣?”
“非常好,長官!就是……就是有點想家……”
勒費弗爾輕輕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別害羞,想家就大聲地說出來?誰不想家?我也想。我16年前入伍,12年前去新大陸,沒有哪一天不在想家的。你們猜我想家的時候,想的是什麼?——我想的是,家裏人有了我的薪水,應該不至於再挨餓了吧?”
幾個笑聲響了起來。
“所以,孩子,儘管去想家,想想自己能為家裏帶來什麼。想清楚了,想明白了,就不那麼想了。”
又詢問了幾個重傷員的病情,各自勉勵,勒費弗爾才向大家告別,走出低拱門。
他轉頭對副官吩咐:
“準備撤退吧。”
副官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您是說離開杜伊斯堡?”
“對。”他嘆一口氣,“殺死敵人是我的職責,帶士兵回家也是我的職責。從全局來看,我們以良好的交換比有效殺傷了敵人,這已經夠了;何必還要冒更大的風險死守一個軍事價值不高的地方?等和我們的主力會合,要再打下杜伊斯堡還不簡單?
“你去安排安排吧。記住,讓傷員先走。”
副官連忙點頭,帶着笑容,跳着跑去傳令了。
勒費弗爾身後傳來輕笑;他轉身一看,是一個幾乎全白的身影——白帽子、白口罩、白大褂。
以往醫生大多穿着深色衣服,這樣的服裝即便髒了也看不太出來,可以不常換;但自從科學家從顯微鏡鏡頭下發現那些細小的生物,人類才知道,在眼睛看不到的尺度,還有這麼多“居民”。臟污的環境會導致那些微生物的自身,引發疾病和感染,已經是醫學界共通的常識。
巴黎的醫院首先開始讓醫生護士穿白色制服,以迫使員工保持潔凈;很快各地、各國都紛紛效仿;現在白色制服已經是標準着裝。
那醫生站在門邊,聲音帶着笑意:“你是個好指揮官。”
直到她開口,勒費弗爾才注意到這是個女醫生。她的臉藏在口罩里,但露出來的眼睛線條柔和,明亮有神,仔細一看就能知道性別;只是他以往出入這裏時,都只關注傷兵,從沒有注意到過。
“我是嗎?”
“許多人都不明白,保持積極的心態,對恢復也很有好處。你願意經常來看望他們,就已經比其他指揮官做得好了。而且,據我觀察,你雖然對紀律雖然要求嚴格,但很少無緣無故打罵士兵,大家都擁戴你。我覺得你前途無量。”
他很久沒有被人這麼當面大加稱讚,不由愣了一下,忽然想到士兵中間最近流傳的一個說法:“你就是他們說的\-天使\-醫生。”
女醫生失笑:“我有名字。我叫喬西安。”
勒費弗爾忙向她點頭致意。軍人對醫生、尤其是技術精湛的醫生,是絕不敢怠慢的。
他又記起什麼:“您、您該不會是……克里夫公爵的妹妹?”
法國有不少女醫生,這在整個歐洲都罕見;但總數也沒超過二十個。其中名叫喬西安的——不救是報紙曾經寫過的、第一位從醫學院畢業的女醫生么?他還記得當時的標題大概是“捨棄優渥生活、善良女貴族致力治病救人”之類。
喬西安點頭。
“一直沒有機會回這裏看看,這次我特意申請加入隨軍醫隊,也算遂了一個心愿。”
勒費弗爾聽着這話,心裏想的卻是別的。他聽說,為了控制住克里夫公爵,他的妹妹幾次有到魯爾區的打算,都被以各種手段暗中阻撓了,只是沒有讓本人知情。後來公爵結婚,與法國幾乎已經捆綁,對她的監控才放鬆了。
“長官,剛剛你說打算撤離杜伊斯堡?”
“是。”
“那麼我申請離隊。我已經和這裏的一家醫院聯繫好了,到時候我就在裏面工作。”
勒費弗爾吃了一驚:“如果你被普軍發現了身份,就太危險了!”
“這裏的人幾乎沒有見過我;只要我不說,就沒人知道。”
上校還是搖頭:“全歐洲的女醫生本就沒有多少個,如果你被有心人注意到了,要挖出你的身份還不難嗎?我不同意;這是命令。”
“長官,”喬西安脫下口罩,露出令人賞心悅目的臉龐——不愧是和那位血脈相連的人。這樣一張漂亮的臉,帶着哀求和堅毅的眼神看着你,很難不讓人動搖,“我接受着克里夫和馬克的供養,卻沒有為他們做過一點貢獻。我想,我在巴黎行醫的這十年,應當足夠回報法國對我的栽培了吧?現在,我也該回報回報這裏的人民了。”
勒費弗爾心裏不禁暗嘆。
這位女士,對王后的暗中監控,大概還是有所察覺的。如今價值不再,她終於重獲自由,這種心情他不能不體諒。
何況,她的表情讓他想起了妻子。
他最開始參軍,只是為了有一份餬口的工作;自知平民很難在軍隊中出頭,夫妻倆也不奢望什麼。靠着兩人工作換來的薪水,生活倒也過得溫馨安穩。
然而,以志願軍身份被派到美洲之後,他的餉金雖然翻倍,但十多年來,卻沒有幾次回家的機會。全靠着妻子一人,里裡外外打理家務、照顧老人孩子不說,甚至還有餘力繼續做洗衣工賺外快。
妻子愛大笑,一笑起來就會發出豪邁的聲音,臉蛋上紅撲撲的,叫人心情也跟着放鬆。就是這樣的她,在倔強的時候,也會露出和喬西安一樣的眼神。
“女士,您可以等到杜伊斯堡的局勢平定以後再來,到時候也能做貢獻。”
“越是這樣動蕩的時候,大家就越需要醫生;到時候再來,還有什麼意義?”
面對來勢洶洶的普軍都不曾畏懼過的軍人,終於還是敗下陣來。
勒費弗爾才剛點頭,副官又急匆匆地跑來進來。
“怎麼了?你不是去準備撤退事宜嗎?”
既然要撤,自然就要盡量在今晚太陽落山前撤,越快越好;副官這時應該很忙才對。
“長官!熱氣球監控,發現西面來了軍隊!是我們的援軍!”
“什麼!不是還有一天嗎?瞭望兵沒有看錯吧!”
“他們打着金百合旗幟,一隊穿着法蘭西近衛軍的紅藍制服,一隊穿着地方步兵營的白制服!”
勒費弗爾大喜,哈哈笑了三聲,又忽然停下:“該不會是敵人穿上我們的制服設的詭計吧?”
他的懷疑在親自從望遠鏡里看到貝爾蒂埃和圖利普伯爵的臉后,終於被拋到腦後。
援軍到達杜伊斯堡時,夕陽已經快要沉到地平線下。由於來得匆忙,援軍只有一部分進城,大部分先在野外野營;不過,勒費弗爾的心已經完全安定了下來。
他和貝爾蒂埃緊緊地握手,又向圖利普伯爵見了禮。
“昨天的快馬傳訊,不是說你們要推遲一天到嗎?難道荷蘭列日聯軍這麼容易打?”
“碰上了,也打了一場。敵人被擊潰之後,倒也很快收攏好隊伍,準備再打。我們倆覺得,總是打擊潰戰不是辦法,太耽誤時間;就聚在一起商量怎麼盡量多消滅敵人。”
在“排隊槍斃”的戰場上,先崩潰的一方為敗者,此時的戰損通常不超過10%;更大的傷亡出現在勝方騎兵趁勝追擊的時候。他們這次沒帶騎兵,即便能輕易打退敵人,殺傷力只能靠大炮補上。
“結果,辦法還沒商量好,敵人就忽然匆匆忙忙撤退了。我們想不明白原因,但不敢再耽誤,就只留一支隊伍殿後,其他人繼續趕路;不敢確定敵人有沒有什麼計謀,所以我們也沒有再派出新的傳令兵,以免影響你的判斷。”
“那後來荷列聯軍就真的沒再出現?”
“沒有。”貝爾蒂埃搖頭,“我想,北方參謀部很快就就會告訴我們原因。”
勒費弗爾大笑說:“不管怎麼說,都是上帝保佑法蘭西!”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還記得這位姑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