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細節修)
明珠也轉過身去。
齊家祠堂兩邊置有一叢翠竹,兩盆松柏。門檻邊的不遠處,被翠竹松柏掩映着的齊瑜看上去竟是比往日多了一分高大、清俊、以及睿智之氣。他今日頭上整整齊齊束了個水晶發冠,紫袍掛體,玉帶懸腰,當他將目光一一掃過堂內諸人,又掃過祠堂正中掛着的先祖畫像,然後再柔柔和和落在正同樣看着她的明珠時,不知為什麼,明珠的鼻子一酸,因為就在這一刻,先前偽裝的要強、剛勁統統都不再了,不再了……
他在騙她!
這麼些日子,她小心翼翼伺候着他,給他洗澡搓背,給他穿衣喂飯,給他當一個三歲小孩來照顧看養,可是——他卻在騙她!
堂屋一下亂了起來。齊老太太手撐拐杖慢悠悠從椅子站起來,看着他,帶着一臉不可置信。明珠的婆母喬氏像是對兒子如此天翻地覆改變感到又驚又喜,忙走上前拉着齊瑜的手熱淚盈眶地問:“我的兒,好孩子,你、你這是好了么?啊?告訴為娘,你是不是已經好了?”
齊瑜抿唇未答,他微犀的眉峰顯得很是淡漠,對母親欠了個身,然後,走進祠堂正中,又像齊老太君同樣鄭鄭重重半鞠了躬,向其他姨娘長輩禮了一禮,接着,再次側目看了明珠一眼,抬首對齊老太太問:“老太太,三郎到此就只有一事要問,你們——真的打算要處死明珠,處死我的妻子嗎”
齊老太太身子猛地一震,一個不穩就往後面退了兩步。
這還是那個齊瑜,那個她親手帶大的孫子齊家三郎嗎?不,不是。
先不管他這段時間是真傻還是裝傻,是真瘋還是裝瘋,齊瑜靜靜地發問中,透過那雙血紅銳利的眼睛,齊老太太的心,一下就寒到了骨底。
“老太太,可否當做孫兒的面告訴一句——到底是?還是不是?”齊瑜還在發難。
齊老太太半閉着那雙佈滿眼紋的滄桑鳳眸,忽然,她把眼皮驀地一抬:“不錯!”她看着齊瑜,看着這個她親手帶大的孩子,氣場同樣不輸與對方:“為婦之道,在於賢良貞靜,守節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而今,你這媳婦貞節盡毀,德行盡失,甚至不惜於我這個祖母犟嘴,試問,這樣的女子如何能做我齊家兒媳?如何配做你的妻子!先不說她與太子有染,就說今日她可以唆使你當著我這個老祖母的面如此行不義不孝之事,那麼,就算我能容她,咱們齊家的家法家規——也斷不能容!”
齊老太太的態度果斷而堅決,她的聲音回蕩在整個祠堂猶如鐘磬節鼓。
齊瑜頷頷首,終於,他決定不再說什麼,轉身握緊明珠的手,拉起就走。
“少爺!””三郎!”“噯呀,孩子,你是要幹什麼?!幹什麼!”
祠堂更亂了,剛外肅靜威嚴的先祖牌位前,齊老太太身子斜斜向身後太師椅子上一倒,上氣不接下氣,只急得玉姑趕緊前來拍背。喬氏又是罵齊瑜不懂事,又是忙着過來勸慰老太君,一時間,是悲是驚已然說不清楚。
熱鬧的祠堂大門前,姨娘丫頭僕從們圍成一堆,眼見着太陽徹底落盡,反射着暗沉幽光的雕花大理石影壁前,齊瑜就那麼牽着明珠義無反顧地邁出大門,所有的人都驚怔了。有看熱鬧的,有看好戲的,還有對齊瑜表示滿目崇拜敬仰的……總之,所有人都出來了,黑壓壓的院子裏,人頭攢動,個個伸脖張望,當真是石頭濺起了千層浪,那熱鬧勁一浪高過一浪。
“喲,你說咱們這位少爺到底腦子是有病還是沒病啊?”
“誒,我說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你們看懂沒有?”
“……”
幾個人交頭接耳,口中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齊老太太閉上了眼,短短剎那間,她彷彿老成了一個快要油燈枯竭的老人。
齊瑜到底是真的傻還是裝的傻?可是,不管怎麼樣,從前的齊家三郎可不是這樣的:他八歲時候,只因皇覺寺的臘梅花兒開得好看,他便會大清早地拉着阿福去悶不吭聲地剪回來;就算朝務再繁再忙,但每當路過喜樂齋的糕點鋪子時,他都會親自下馬包一些回來。哎,從前的齊家三郎啊,從前的……
“快!還不給他倆攔住!”齊老太太驀地驚醒,終於想起了什麼厲聲一喝。
機靈的大管家齊福趕緊將手一揚,頃刻幾名家丁迅速上前,齊福小心賠着笑,但招呼家丁的動作卻非常利落:“咳,三少爺,您這是要帶少奶奶去哪兒啊?”
說話間,幾個家丁迅速圍住了齊瑜和明珠兩人。
齊瑜面不改色微微笑了一笑,然後,轉過身來,看着正拄着龍頭拐杖一步步朝他們走出來的白髮祖母:“老太太,您老人家這是又何必呢?既然我和明珠如此不得您老的眼,那麼,我兩何不另立門戶,自脫了這深宅大院,從此以後,您老眼不見、心不煩,豈不更好?”
說著,越發握緊了明珠的手,容色一斂,又要扯步就走。
明珠像個木偶殼子似地被他牽着,拉着。
齊老太太終是把拐杖一點:“行了!行了!齊老三,你鬧得差不多也該收場了是不是!”
齊老太太服軟了,再不服軟也不行了。熱熱鬧鬧的院子裏,齊老太太像極了一個在沙場上棄甲丟盔、戰敗的鬥士,剛還盛氣凌人,一臉昂揚鬥志,轉瞬間已是是否成敗轉頭空,欲語淚先流。
齊瑜立即輕輕鬆開了拉着明珠的手。
院子裏的人很多,該來的,不該來,但凡能夠見證這一切一切的,似乎都已到得齊全了。
齊瑜的嘴角冷冷挑了挑,先是轉過身伸手“啪啪”互擊兩掌,接着,他的聽差榮貴領着一名侍婢恭然上前。榮貴輕喚了聲“少爺”,那名侍婢則穿着一身淺綠比甲襦裙,侍婢手裏捧着一個托盤,托盤正中是一方疊得整整齊齊的巾帕,巾帕雪白,中間有隱隱血跡。眾人不知他要幹什麼,齊瑜的目光漠然而然掃了周圍人一眼,然後,他吐字清朗、聲音恍如水中玉石般鄭重說道——
“咱們齊家的家訓有一條說得非常好: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而家道正,所謂的家道正,不過是家和萬事興,反之否然。當然,這裏面的家道正尤以長者為尊,是以長者要脾性如灰,溫和無火氣,少說話,切忌刁難嘮叨,不說家人長短,帶頭互相看大家的好處,還得要兜着全家。”
說著,他又看向齊老太太:“而如今,先不說您老人家對明珠處置之事究竟是對是錯,就說這段期間,對於京城街坊這些沸沸揚揚的傳言,您老太太不說想法壓住這些謠言就算了,反而跟着輕信並捕風捉影就是糊塗!”
“三郎!你還不住口!”喬氏嚇得臉都青了,趕緊打斷了兒子接下來的話。
齊老太太道:“你讓他說!”手指着齊瑜,聲音反而比開頭平靜。
齊瑜冷笑道:“明珠是否清白之身,難道,還有比我這個做相公更清楚,更了解的么?”說著,朝身側綠裙丫鬟淡淡側目瞟了一眼,丫鬟一驚,趕緊把頭一低,越發把手中托盤舉得高了。
雨前的涼風拂過每一個人臉上。
其實,此名丫鬟又叫蕊兒,是齊老太太擔心齊瑜房裏丫鬟不夠,特派去服侍伺候他二人的的。齊瑜生病以來,這位少爺和三少奶奶這些日子究竟做了些什麼,她這個丫頭再清楚不過。——明珠每日中午傍晚要幫齊瑜沐沐浴、洗洗澡,兩口子關在廂房裏的那些事兒,笑笑鬧鬧,誰知道人家究竟在裏面做些什麼?
諸人全將目光落在蕊兒手中的托盤上,蕊兒躬身上前兩步,當她將一方染有血漬的帕子很快遞到了老太太手裏,老太太先是吃的一驚,再一抬頭,剛還冷着眼看她的齊瑜已不知何時倒背着兩手走出了眾人視線。
——明珠是清白的,明珠並沒有被太子所玷辱,想是這對夫妻近兩日才圓的房,因此,這方帶有落紅的帕子還帶着新鮮的血跡。
齊老太太的目光重又落回那張帕子,她搖搖頭,表情複雜深嘆了口氣:“這些孩子,我是搞不懂了,真的搞不懂了。”
她頭痛地揉揉太陽穴,而那方象徵一個女人貞潔的落紅絲帕,就在她手微微一松間,隨風飄落到了青石地面,那樣觸目,那樣驚心。
看來,這次是她這個老太婆婆又帶領諸人鬧了個笑話,天大的笑話。
明珠還站在那兒,暮色天光下,她立在雕花影壁旁,穿着件大紅真絲通袖,裙隨風動,往昔的天真不再,稚氣不再,只是多了一點少婦該有的成熟與風韻。
或許,就是這張帕子,明珠並不知道,就在今日下午,就在她給齊瑜洗澡的時候,表面上看起來獃獃怔怔的齊瑜,卻早已洞察到了今天將要發生的一切……
明珠疲憊地走出齊家祠堂。
天色黑盡,外面忽然淅淅瀝瀝落起小雨,雨水淌過屋檐,打過芭蕉,聲音如珠落盤,煞是清脆。明珠回到屋裏后並沒有去找齊瑜,她打開一層層抽屜柜子,也不說話,也不吭聲,只是忙上忙下收拾行李包袱。
齊瑜在騙她,不管這樣的欺騙是善意還是無心,明珠只知道,他到現在——都還在騙她!
明珠一邊收拾行李包袱,一邊出神地想着什麼。
外面的雨下得越發響了,拾香雲容輕娥等幾個丫頭時不時瞟向窗外,幾個人面面相覷,因為,齊瑜撐着一把油傘,就站在門外。
“噯呀,雨這麼大,我看姑爺就快暈倒不行了……不如這樣吧,雲容,你趕緊去小廚房裏熬完參湯,要不然一會兒凍壞了,凍死了,咱們小姐、小姐就得……”
輕娥趕緊上來打個圓場,聲音很輕很輕,最後,“守寡”二字未及出口,忽然,正在收拾包袱的明珠目無表情扔下手中東西,只轉身“嘩”地一下,打開廂閣房門。
齊瑜很快走了進來。
幾個丫頭趕緊捂嘴一笑,又一臉正兒八經你推我扯地走出了屋子。
袍上沾滿雨水的齊瑜裝作很是閑漫地收了雨傘,扯扯袖子,理理綬帶,一邊坐下來斟茶,一邊對明珠笑道:“噯,這雨下得這麼大,怪道人家說六月天的雨,說來就來,說下就下——對了娘子,這麼晚了,你還在收拾什麼?”說著,就要起身,唇畔露出難見的戲謔笑意。
明珠沒有理他,橘黃燈影下,她依舊半躬着身子將床榻上一件件衣物往包袱里送。那些衣物,有大毛的,有真絲的,有雲錦綢緞的,她一件件兒將它們疊得整整齊齊。
齊瑜看她疊得一臉乾脆利落,這下,可是真的心緊了。其實,這件事說來話長,這也並非他故意隱瞞。齊瑜是今日清晨路過老太太院落無意間從玉姑嘴裏聽見的。太子一事,早壞了明珠在齊家的清譽,她們對此事頗為看重,然而,於齊瑜來說,明珠是否真的被太子玷辱,或者是不是完璧之身,這對齊瑜來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得想法杜絕這種悠悠之口,保住明珠在齊家的聲譽……
當然,他到底是真傻還是裝傻,這也說來話長……
齊瑜裝作不經意笑了笑:“娘子,這兒可有為夫換洗的袍子?瞧,淋了會雨,雖說打着傘,還是澆濕一大片。”他的聲音很是清朗,目中似有期待之意。然而,明珠還是沒有理他。
齊瑜又拿起榻上一張干布巾,坐下來笑着說:“要不,你再幫為夫搓個澡吧?離了你,為夫還真不知道怎麼洗了!”一邊說,一邊斜眼看明珠反應。這個老婆,他就不信不能馬上將她化百鍊鋼為繞指柔。
明珠終於有了反應,燭光映照中的明珠竟將身子輕輕一起,然而,卻是側過臉來,目光複雜看着齊瑜:“好了,該收拾的我也收拾好了,明兒我就回娘家去,我看你現在反正病也好了,腦子也清醒了,我也沒什麼可擔心的了。”
齊瑜一怔,還未反應過來,明珠又對他欠了個身:“時候不早了,我要歇息去了,相公,你也早點回屋去睡吧。”
明珠的背影籠照在淡淡的光影中。
齊瑜暗暗調整了下呼吸,看來,自己這次真的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一手扯過還和她置氣的明珠,捧着她的臉就開始深吻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