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博物志》上有記載,判斷一個女人是否完璧之身,最有效的方法是在她們的胳腕間點一滴守宮砂,而點守宮砂的方式也很多,據說,只要將鸚鵡身上的一滴血滴在手腕,如果女人手腕上的血珠凝而不動,則表示還是處子之身;若鸚鵡的血是順着手腕流淌開來,那麼則證明女人早有和男子交/合過的跡象。
明珠與齊瑜沒有圓房,成親以來,雖然同居院落,可是在彼此的心結沒有打開之前,齊瑜根本就沒有真正地碰過明珠。齊老太太要得知此內帷並不困難,她的耳目眼線遍地都是,因此,假若明珠果然被證實早已破了身,那麼,同她有關係的男子一定不是齊瑜,而是已經被廢的東宮太子——朱承啟。
“三少奶奶,得罪了。”有婆子輕輕挽起明珠的袖口。
明珠盡量保持目色的冷靜與從容,現在,她所跪着的地方是齊家人視為最神聖、也最威嚴的齊家宗祠。
華堂的正門是副對聯:左書“忠厚傳家遠”,右書“詩書繼世長”,橫批的“太保齊氏家廟”是以能工妙匠謄刻的沉香老檀泥金彩底為橫匾。隨着日色漸漸沉落,整個華堂上,燭火輝煌而沉悶,明珠頭暈目眩中,只看見一排排列祖列宗的掛像供於龕前,那些畫像,上溯到齊家的十八代祖先,都是穿着厚重的官服,板着一張老臉,他們盯着明珠,像是要在明珠臉上盯出點什麼味道來。
明珠想笑,卻笑不出來。常言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可是現在的明珠,就連自己也不確定她和太子有無發生過關係?宣爐里繚繞的沉檀老香裊繞四周,明珠就那麼石雕般跪在一張錦褥蒲團上,她的背脊挺直而纖瘦,腦子裏,卻一遍遍浮現出那個空氣潮濕的昏黃早晨,當時,所有的宮女都走開了,綴着紗幔的水榭殿閣里,她擁被躺在一張象牙拔步床上,四肢疲憊,渾身酸軟,再一睜眼醒來,便看見太子朱承啟靜靜坐在床畔邊上動也不動看着她。男人的眼神佈滿熾烈的恨意、情/欲還有渴望,透過他的眼神,明珠暗吸了口氣——或許,她真正的死期馬上就要到了,因為就在今天,在這個齊家大祠堂里,她會“死”得很不光彩。
結果很快出來了。
平日裏明珠最疼愛的寵物是她那隻叫“二寶”的鸚鵡,可是眼前的這一隻,它豆大的小眼睛冷冷瞪着明珠,像是因為眼前這個女人的不貞害它平白流了幾滴血一樣。
明珠腕間的血珠沒有凝聚,當那滴鮮紅血珠落在她雪白的皓腕上,並蜿蜿蜒蜒順着手臂不停往下淌,所有人都在暗暗驚呼:“天吶,這,這——”竟是無比難以置信。明珠驀一抬頭,因為,就在那一雙雙無比震撼詫異的視線里,明珠感到平生從未有過的憤怒與恥辱。
她果然被朱承啟那隻畜生給糟蹋了……
明珠絕望地闔上了睫毛。
眾人屏聲斂氣,誰也沒有吭聲,也不敢吭聲,今日的齊老太太穿着件藏藍色鳳鸞雲肩通袖妝花織金長襖,綉着蝙蝠的馬面裙十二幅,頭上戴着齊齊整整金絲狄髻頭面,藍寶石的耳墜子隨着她起身的動作一搖一晃,像是透射出那種與生俱來的高貴與威嚴。
“所謂的“七出之條”到底有哪七出,明珠,你會背嗎?”
齊老太太站起身來,她盯着明珠,一步一頓走至明珠面前,手中龍頭拐杖就在明珠低垂的眼皮底下輕輕點了一點。
明珠沒有出聲,華堂內宣德爐里的老檀沉香越發裊繞得開了,熏人瀰漫的香味中,有人在竊竊私語,有人露出可憐甚或鄙夷的神情。站在宣德爐旁邊的婆母喬氏手揪着手帕子,像是在暗惱明珠的不爭氣。隨着明珠頭頂低低一聲輕嗽,終於,一個極好出風頭的年輕美姨娘不疾不徐拔下頭上一支金挖耳,像是在討老太太的歡心:“嗐,老祖宗,不是有句話叫做‘知而不犯’嗎?明珠這孩子縱不知事,但對方偏是個年輕英俊的皇子儲君,縱然無心,但半推半就也是在所難免的,嘖嘖,如今的年輕人啊,您老還指望她們眼裏有什麼貞操觀念呢!換做是我,還不一柱子碰死倒把自己的名聲給保全了才是!呵,這個臉有的人丟得起,有的人可丟不——”
“閉嘴!”
那個“不”字還未出口,齊老太太當即厲呵一聲:“你是什麼身份?來了這麼久,連說話的場合輕重都還沒分清么?——我沒問你,我問的是明珠,明珠,你告訴我,“七出之條”的七出是哪七出,你背得出來么?”
那位姨娘嚇得脖子一縮,齊老太太又把目光落回到明珠那雙桀驁不遜的眼睛裏,明珠輕聲地笑答:“不順父母、淫、妒、惡疾、口多言、竊、盜是為七出。”
她的語氣坦然而從容,剛一背完,齊老太太立即說了聲“很好”,重又轉身做回紫檀寶椅,手仍舊拄着龍頭拐杖,然後,表情竟是溫溫和和地對明珠微笑道:“明珠,太子這事縱是你無奈逼迫,也牽涉到咱們家族的朝政糾葛,說起來,這本不該完全怪責於你一個弱質女流的頭上。”
明珠身子一動。
“但是!”齊老太太又說:“但是既然你這孩子並非我完全想像的那麼無知,倒還識得些大體,那麼,我這個做祖母的如今就當和你打個商量如何?”
明珠沒有吭聲。
齊老太太這才表情複雜看着她,道:“第一,這事情已經發生,想必也知道如今整個京城是怎麼傳言你和太子的關係,因此,你呢要麼離開咱們齊家,離開咱們三郎,我們齊家自會保全你的名聲,給你一份體面的產業,以至將來你回到娘家后,若是有良媒另聘,也不至於說抬不起頭;”
“第二,現如今我手上有瓶家傳的秘葯,無色無味無苦,吃下去,不到三個時辰你便會安樂而死……當然我說的是安樂而死,待你撒手塵寰后,你依舊是咱們齊家府上的第八代世孫媳,和那些供奉在神龕上的先祖奶奶們一樣,你的將來,會有無數個膝下子孫向你跪拜,因為,你是為了你丈夫的名譽殉節而死!為了咱們齊府的聲望而死!……所以明珠,這兩個選擇,無論你怎麼選,我這個老太婆都很尊重你的意見,你可要考慮仔細清楚了!”
堂上又是一片沉悶寂靜,明珠還是沒有吭聲。看來,事情已到了她完全無法想像的地步了!她的婆婆喬氏本想還為她說些什麼,聲音未啟,然後終究是閉上了嘴巴。婆母喬氏算是明珠母家的遠房表親,可是,她還有一個身份,那就是兒子的母親。——媳婦失節,這於自己來說本就是最大的羞辱,現在,還有什麼理由非保住這個媳婦不可?
“不,我兩個都不要選。”
明珠到底還是開口說話了,祠堂一排排白燭燈光的照影下,她先是俯身朝長輩們磕了個頭,然後,用手理了理袖子以及裙帶絲絛,目色從容站起身來。
“嗯——?”齊老太太聲音拖得很長。
“孫媳說我兩個都不要選。”明珠嘴角微微勾起,面色譏諷聲音冷冷地說:“我夫君現在還處於病中神智不清,現在,你們不分青紅皂白要對我進行處置,有問過他的意見嗎?”說著,她突然將下巴抬起來:“我是從太子府里出來不錯,現在整個帝京對我的傳聞不好也是事實,可是,如果我的相公現在就當著我的面,說——明珠,你個不貞不潔的女人,丟盡了齊三郎的面,我要休了你——那麼,到時候就算老太君不說,媳婦自然也會請求休書一封的。”
“再者,”明珠又說:“人生父母養,我明珠的命是我明家人給的,就算是生是死,也該我那邊的父母說了算。而不是——”
說到這裏,她一頓,重撩裙擺鄭鄭重重跪下來:“老太太,太太,我知道我明珠個性要強,為人莽撞,且並不討你們的喜歡。但是,恕媳婦今日再莽撞一次,我嫁進來,最開始是相公非娶不可,加之父母逼迫,於是我再不想嫁也得嫁了!”
齊老太太眯眼看着她。
明珠不卑不亢,續道:“如今,我相公病了,而我之所以留下也是因為他。——因為,他需要我,需要我這個做娘子的照顧!因此,我嫁也好,離也好,還是被休了也好,都只我相公一個人說了算,而除他之外,其他人所出的決定都是不能作數的!”
言畢,又不失鄭重向齊老太太磕了個頭。
齊老太太氣得,猛地把扶手一拍,“好!很好!看來,你是敬酒不吃要吃罰酒了!”她麵皮又紫又漲,幾乎沒狂嗽狂顫起來。堂上一片混亂,有捶背的,有倒茶的,有端金唾盒的,有暗罵明珠不懂事的,甚至還有人說世風日下,做個孫媳的居然敢公然頂撞老太君,真是好沒家教,好沒修養。
而就在齊老太太厲呵一聲“來人”,並讓侍女將早已備好的休書拿出來,突然,華堂大門吱地一聲開了,只見家奴齊福半躬着身子、急急慌慌走向齊老太太,輕聲地稟說:“老太太,三少爺來了。”
“嗯?”齊老太太一愣,似乎還沒反應過來。
齊福又將手指向自家腦袋吞吞吐吐道:“老太太,三少爺他這兒、這兒……大概根本是、根本就是——”
“齊福,你到底在說什麼?”
齊老太太皺皺眉,正要擺手說一句“你們少爺腦子不好使,你想個辦法把他哄下去、何必哆嗦”之類,然而,話音未落,只聽祠堂正中雲頭足靴邁過門檻的輕踏而響,沉穩從容的步履聲中,齊老太太一怔,未及抬頭,便聽見一道淡淡漠漠的聲音傳至耳邊——
“老太太,母親,還有各位姨娘長輩,既然事關我齊瑜這一房,怎麼都不予我商量商量?難道,我竟連這點參與做主的資格都沒有嗎?”
“沒有”二字咬得很重,眾人身子一顫,全都齊刷刷轉過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