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幕友

第七章 幕友

他一面拍手,一面還在繼續唱着“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聽這唱詞,這老道士似乎是有一個完整的套路,詞中也似乎有着些玄幻而宿命的調調,頗有些“眾人皆醉我獨醒”的“世外高人”的意思。

但是因着他模樣實在嚇人,聲音也實在說不上好聽,這種悲涼傷感的基調也實在同周遭其樂融融的景象十分不搭調,故此這不知名的曲子,聽在人耳中就有些刺耳了。

集市上原本歡歡樂樂的氣氛霎時間便凝滯了起來。幾乎是與此同時,周圍幾個小孩子因吃了驚嚇,也開始放聲大哭。

便是周圍的百姓們也頗有些愕然,紛紛圍過來指指點點起來。

有幾個年輕的母親因自家孩子啼哭不已,看着這老道士的目光便有些不快。

不過因着這老道士出現得太過突兀,眾人反應不及,一時間竟也無人及時上前來喝阻他。

故此一片混亂之中,這老道士原本是要繼續不管不顧地唱下去的。

誰料他無意中轉過了頭時,恰好就看見了林如海一家人,那聲音便忽然頓了一下。

繼而他整個人也轉過身來,一面繼續念叨個不停“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一面仔細朝着林家人張望。

他的嘴巴不停、眼睛也轉動得飛快,不過眨眼之間,已經一個接一個地將林家四口人全都掃視了一遍。那眼中有讚歎、也有惋惜,最後他的目光便停在了代鈺身上,卻是在讚歎惋惜之中突兀地冒出些驚愕來。

又仔細看了幾眼之後,他忽然將手一拍,連歌兒也不唱了,只往前湊了兩步,似乎馬上就要說出什麼了不得的話來。

驟然被這等奇人圍觀,代鈺雖然覺得詫異,但也並未覺得他這樣子有什麼可怕。且她很不喜此人那大刺刺毫無禮貌的注視,便也冷冷盯住了他看。

她依稀記得原著里最不缺這種“狂放不羈”、“假痴作癲”的“世外高人”,動不動就是“施主同我有緣”或是“將這小施主舍我罷”,說的好聽點兒是“度化世人”的“高人”、說得不好聽些,跟拐賣人口的“神棍”又有什麼區別?

看這樣子,弄不好,她今兒還真遇到一個現場版的。

如果真是這樣,那可不能輕易放過他。在她印象中,原著里被這種“神棍”騷擾過的人,可是不少的,既然遇到了,可要好好過過招了。

代鈺心念方轉,卻不料此前一直笑嘻嘻地拉着她的手的小弟默玉似乎是感覺到了什麼不對,竟忽然“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她便也顧不上再同那老道士對視,只轉身抱住小弟,先柔聲安慰起他來。

賈敏也俯身扶住她們姐弟,一面柔聲安撫,一面已經對着那老道士怒目而視。

林如海擋在她們母子三人前面,早將那老道士所作所為看得真切,饒是他性子平和,此時也忍不住怒火中燒起來。

他先時見那老道士轉出來,便早已經將賈敏、代鈺和林默玉護在了身後。因他此次是“微服私訪”,本就要見識見識當地的風土人情的。之前見到這老道士唱着道詞兒,林如海原本還以為他不過是有些“人來瘋”,甚至還懷疑他莫非是有什麼冤屈要伸來着。故此他本打算先觀察一番,並不打算將事情鬧大的。

此刻見那老道士死死盯着代鈺看,林如海便心中愈發覺得他言談舉止頗為詭異,已經不是普通的遊方道士那等不拘小節了。

至於伸冤什麼的,那更是八竿子都打不着了。

有功夫盯着人家的女眷看,那肯定是來者不善的了。

特別是他盯着的是自家的寶貝女兒,那更是有些居心叵測之感。

林如海心中十分不悅,一面命人將賈敏和代鈺姐弟護住,一面已經上前了一步,正想着詰問這老道士幾句時,冷不丁旁邊忽然閃出一個老丈來。

但見這老丈五十上下年紀,布衣麻鞋,雖然形容憔悴,但是一雙眼睛卻仍有些精神。他手裏拄着一桿竹丈,劈頭便朝着那老道士喝道:“你滿口說些什麼?只聽見些‘好’、‘了’、‘好’、‘了’,沒得嚇唬到了孩子。”

那老道士見這老丈出來,眼睛頓時亮了一亮,竟暫時撇了林家一行,又轉頭朝着那老丈笑道:“你若果聽見‘好’、‘了’二字,還算你明白.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我這歌兒,便名《好了歌》。”

那老丈原本氣勢洶洶、很有些舞丈打“狗”的風發之氣,誰料聽見這老道士這一席話,竟忽然怔忪了起來。不知道他被這老道士一忽悠想起了什麼傷心事,滿面俱都是悲苦之色,看他的眼神也有些渙散,竟似不知道陷入什麼迷障裏面去了。

林如海雖然命下人們擋在前面,但代鈺人小個子矮,還是從人縫兒里看到了這一幕。她見那老丈年紀已經不輕,原本也是為了街坊鄰居、甚至是她們一家異鄉客出頭喝止這老道士的,現在忽然弄成了這樣,她心中很是為他抱不平。

再說了,那老道士說那一席話,雖然聽上去飽含禪機、很是高大上的樣子,其實稍微一想便覺得實在太過悲觀無力了些。

代鈺生平最煩這種不努力爭取還自我安慰說什麼天命如此的調調,合著生活本來就夠苦逼了,還不許大家苦中作樂、靠自己的努力追求點兒幸福的生活了么?

簡直不能忍。

故此,她當即推開了春纖和王嬤嬤,上前了兩步,大聲道:“道長說的不對。好便是好、了便是了,又有聖人云‘人定勝天’,可見若是想要好,便是了了也能好。”

此言一出,眾皆嘩然。

待看清楚說這話的不過是個四五歲的小童,眾人更是驚嘆起來。

雖然大家皆不過是山野村夫、並不懂什麼大道理,但是顯然,代鈺這話聽着比方才那老道士的順耳多了,他們喜歡。

此間鄉風淳樸,眾百姓們也都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的,故此很快便有人拍手贊道:“女公子說得好,就是這麼個理兒。”

一個人起了頭,眾人便也紛紛點頭稱是,亂鬨哄地讚揚起來。現場哪裏還有半分剛聽了那老道士的唱詞兒和解釋的凄涼在,甚至都有人起鬨嘲笑其那老道士來。

那老道士先前聽得代鈺那番話,面色已經大變,此刻見到眾人竟然是如此反應,看着代鈺的目光便愈發驚愕。

他又見到不遠處似乎有人提着爛菜葉子圍過來,不由得有些慌神,竟連反駁都沒顧上,只喃喃道“哪裏來的煞星,竟能破得了老夫此局,怪哉,怪哉”,然後便一溜煙兒地跑走了。

他雖然看起來年紀老邁、腿腳不便,但跑起來卻又跑得飛快,眨眼之間就不見了蹤影。只是他跑得到底是忒急了些,連鞋子都跑掉了也沒顧上撿,哪裏還顧得上再度化世人。

那布衣老丈原本痴痴迷迷、眼看着就要被這老道士一番話忽悠得心動、看破了紅塵的,誰料忽然聽得了代鈺這一番話,真箇兒如同當頭棒喝,立刻便醒悟了過來。

想到方才的心境,他不由得出了一頭冷汗。他本就是有些宿慧的人,若是再順着那老道士的話頭兒說上兩句,說不好,此刻都已經隨着那老道出家去了。若真是如此,他那可憐的老妻又要如何度日,他那苦命的女兒又要如何尋到?

由此可見,方才真是“命懸一線”啊。

這小姑娘一番話,簡直是救了他們全家。

他想到這裏,立刻雙手作揖,朝着代鈺施禮道:“女公子方才真乃一語驚醒夢中人,小老兒在此多謝了。”

代鈺見他如此,愈發覺得此人十分正派知禮,一面口稱“不敢”,一面側身避開了他的禮。

此時林如海早上前同他見禮,兩人順勢寒暄起來。

原來這老丈姓甄,單名一個費字,原籍乃是姑蘇人士,本也是個鄉宦,因家中出了事,故此來大如州投奔岳丈封員外。

方才就是那老道士一番話,讓他想起姑蘇城中的傷心事,竟險些拋家歸隱。現下想起來他實在後怕,由此也愈發感激代鈺,又見林如海風姿超逸、心中仰慕不已,便再三邀請林家一家到他家小坐飲茶、休憩一番,以作感謝。

林如海聽得這甄費也是姑蘇人士,竟是自家同鄉,且言談舉止溫文有禮、似乎也是個飽讀詩書之人,加上他方才的那場“見義勇為”,不由得便又對他增添了幾分好感。

此時見到他誠心相邀,加上時間也的確不早,便欣然同意,帶着賈敏、代鈺和默玉母子三人並幾個家人一路,到封家歇腳。

到了封家之後,甄費又喚了老妻封氏出來見禮。

這封氏年屆四旬,卻也情性賢淑,深明禮義,聽得自家老爺險些當街出家、幸而被林家小姑娘一席話驚醒之後,封氏一陣后怕,繼而對代鈺一家感激涕零。只是再三道謝之後,她看着代鈺在旁,竟不知道怎地忽然掉下淚來。

林如海和賈敏不解,甄費卻嘆息了一聲道:“此事說來話長,拙荊想是看着貴女公子,想起了自家苦命的小女來了。”

林如海和賈敏大感驚異,卻見甄費的眼眶也紅了,半晌才緩緩開口,將此事的原委一一道來。

原來,這甄費和封氏兩人子嗣上也不旺,年屆半百,僅有一女,名喚英蓮。誰料這女兒如珠如寶似得養到了五歲,竟於元宵節被人拐了去,至今已經有三四年,百般尋找、杳無音訊。兼且甄家姑蘇城內舊宅,因旁邊寺廟炸供走火,一夜之間給燒了個精光,甄費無奈之下才攜妻投奔到大如州岳丈處,暫且安身,以圖尋到女兒,再做打算。

誰料今日遇到這老道士,一番話便叫甄費憶起舊事,登時心灰意冷起來,一時間竟險些看破紅塵、萌生去念,實在可嘆。然經代鈺那席話一提醒,他倒是又想起了自己的愛女之心,幡然悔悟之下,此番定然是不會放棄,要繼續尋訪了。

林如海和賈敏聽得這話,不由唏噓不已,各自安慰了甄費並封氏幾句。因快到用飯時分,甄家兩夫婦便收斂了情緒,恭恭敬敬地預備待客。

雖然屋子陳設簡陋,但飯食卻很豐盛,顯然是用心準備、誠摯待客的意思。

甄家夫婦並林如海一家愉快地一起用了餐,正準備再喝茶閑聊片刻,卻不料門外忽然傳來一個老人粗鄙的吼聲:“成天介不務正業、吃酒空談,真真不善過活,只一味好吃懶作,多早晚尋個正經事做,才不枉我嫁了女兒與你一場。”

聽得這話,甄費面色一白,便是封氏面上也訕訕的。林如海和賈敏自然不好多問,然而卻也不便再久留,只匆匆坐了片刻就起身告辭。

只不過林如海此前聽得甄費講述其遭遇,十分同情,現在見他有如此窘境,也是十分不忍。再見到他於如此困境之下,屋內仍擺滿了書籍,可見也是個嗜書如命的人,便又起了些愛才之心。

臨行之時,林如海藉機又考問了甄費幾句。這甄費果然也是個飽讀詩書之人,兩人言談甚歡。林如海有心幫扶這位同鄉一把,兼且因他新赴任不足一年,那知府衙門中現下也的確有些人手不足,故此他便乾脆尋了個空子問了甄費一句,是否想到揚州府做個知府幕友。

甄費猶自未反應過來如何話題便就轉到了做揚州知府的幕友上頭去,抬頭見他這位林世兄看着他微笑不語,心中倏然明了起來——那位本年才上任的知府太爺,可不正是姓林的。

他心中一動,想着自己在岳丈家窩了這麼久,也的確太過懶散,若是在知府座下效力,不但是個正經營生,還可藉著州府之力繼續尋訪英蓮。

最重要的是,這一位林知府,脾氣秉性都很對他的胃口,有這樣的主家,做個幕友,也是極好的。

故此,他半點都沒有猶豫,朝着林如海躬身施禮道:“士隱願從今日起侍奉老爺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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