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7章 :
餘慶國走進堂屋,果然看到兩三個月沒回家的弟弟正對祖母撒嬌。
餘慶安和餘慶國雖然是兄弟,但是有很大的不同,餘慶國長得人高馬大,性情憨厚,不善言辭,餘慶安卻長得唇紅齒白,機靈百變,嘴甜心巧。也就是說,論長相、論機智、論性格,餘慶安都遠勝大哥,是順河大隊數一數二的俊小伙兒,雖然老一輩覺得他不是幹活的料子,但是很多大閨女都稀罕他,聽說他談了一個城裏的對象,不少女孩子為之痛哭不已。
余奶奶摟着跪坐在跟前把腦袋放在自己膝蓋上的小孫子,滿是皺紋的臉笑成了一朵黃花,“這麼辛苦啊?讓你媽做點好吃的給你補一補。”
“還是奶奶疼我,果然每次回到家我就能吃飽飯。”餘慶安不經意地訴苦道。
餘慶國聽出了他話里暗藏的意思,並沒有挑明,而是把水壺放在桌上,打開挎包取出兩條頭巾,一條天藍色,一條老綠色,道:“奶,玉嫻讓我向您問好,她前些日子給您和媽一人買了一條頭巾,藍色的給媽,綠色的孝敬您,讓我捎過來。”
這樣的頭巾柔軟、厚實,和絲巾、紗巾不一樣,是由細細的毛線紡織而成,經緯比較疏鬆,也是正方形,邊緣綴着一圈同色流蘇,適合冷天用,可以做頭巾,也可以當圍脖。
絲巾和紗巾普遍是城裏人戴的,頭巾則是鄉下人用的,在鄉下隨處可見。
白玉嫻上次去縣城和皮鞋緞子一塊買的,一共買了六條頭巾。
兩條天藍色給余母和白母一人一條,兩條老綠色給余奶奶和白奶奶一人一條,又有一紅一黃兩條顏色鮮艷的放在陪嫁箱裏,農忙、出門和月子裏都會用到,白母特意叮囑她買的。
白玉嫻來余家時就注意到即使天氣炎熱,余奶奶的頭上也裹着一塊老綠色頭巾,不過頭巾已經舊得很了,打了一個又一個補丁,幾乎看不出本來面目。於是,白玉嫻就給余奶奶買了一條新頭巾,給余奶奶買,自然不能忘記爽利大方的未來婆婆,她還是很懂人情世故的。
她買的時候就打算見到餘慶國時讓他捎回去,所以這次餘慶國安慰她失業之痛,她就把頭巾交給了他,並指定藍色歸餘母,綠色給余奶奶。
余奶奶立刻眉開眼笑,“玉嫻孝敬我的?好啊,真好看。”
余奶奶迫不及待地取下舊頭巾,把新頭巾對摺成三角形放在頭頂,折起后的底邊在前,頂角在後,餘慶國繞到余奶奶身後,抓着兩個底角在系在奶奶腦後,壓住頂角。
“好看不?”余奶奶問餘慶國。
餘慶國端詳片刻,點頭笑道:“可好看了。”
余母出工回來也誇讚不已,裹上給自己買的頭巾,她心裏對白玉嫻的喜歡又加深了一些兒,覺得這孩子懂事,會做人。
“大嫂真會辦事兒,一條頭巾就讓奶奶和媽高興得合不攏嘴,難怪爸媽出那麼大的手筆下彩禮,可見是對大嫂滿意得很。”就着紅燒兔肉連吃兩大碗米飯,餘慶安打了個飽嗝,以玩笑的口氣說出這句話,飯桌上除了餘慶國以外的所有人臉色都微微一變。
餘慶安好像沒有察覺到似的,撒嬌道:“爸,媽,哥啥都齊全了,啥時候輪到我呀?現在秋天了,等到年底,東西可就不好買了,有錢有票都不行。”
余父停下夾菜的筷子,看了他一眼。
余母擔心丈夫斥責么兒,搶先道:“你這孩子說的啥話?俺不是早早把一百塊錢和布票鞋票都給你了?你哥也是三百塊,一百塊錢買衣裳鞋襪,二百塊做彩禮,票不比給你的多,多出來需要花費的錢自己掏。”白玉嫻就多一塊她不要手錶后自己添上的幾尺條絨布。
“三百塊錢夠幹啥呀?我光給國紅買衣裳鞋襪就去了一百多,工資都貼進去好幾十塊錢了,新房還沒收拾、傢具還沒買、三大件就只有一輛我騎了半年的自行車,國紅的爹媽還問我要三百塊錢的彩禮錢才同意讓我們結婚。”餘慶安可憐巴巴地道出自己的困難,隨即撒嬌道:“媽,您就再給我點吧!您不會看著兒子我連飯都吃不上吧?您看,我都餓瘦了!”
余母臉上掛着淡淡的微笑,沒有接兒子要錢的問題,瞄了他跟前的骨頭幾眼,也沒有擔心兒子挨餓,而是說道:“傻孩子,彩禮和嫁妝得兩家爹媽見面商談,哪能問你一個孩子要彩禮?”余母年輕是脾氣火爆,行事爽利,人過中年則越來越懂得剛柔並濟了。
自己的兒子自己明白,余母向來是一視同仁,哪個都不偏。
在余家,作為一家之主的余父生性威嚴,平時不苟言笑,遇到事情時卻是長篇大論有理有據經常說得對方啞口無言,餘慶國和餘慶安兩兄弟一個隨了余父過於沉穩,一個又機靈過了頭,沉穩的厚道體貼,機靈的油滑自私,余母沒少因為後者而發愁。
最讓余母難受的是,自己對兩個孩子都是一樣的教導,可是長子就是有擔當,么兒就是只記得自己,喜歡穿衣打扮下館子,自行車票給他是做結婚彩禮的,結果他買來自己騎了。
餘慶安要是不胡亂花錢,他這二年的工資足夠買三大件兒。
大女兒和小兒子都住在城裏,按理說來往最密切才對,偏偏大女兒心裏最記掛着的是大兒子,甚至在給白玉嫻買羊毛呢做大衣的時候掏錢給大兒子也買了一件海軍呢大衣等結婚那天穿。為啥?還不是小兒子對自己大方,對父母兄姐都一樣摳門。
餘慶安張了張嘴正要說話,被余父突然打斷,嚴厲地道:“要啥錢?在你奶和你媽跟前說啥挨餓不挨餓?你一個月三四十塊錢的工資不夠你花?你一個月四五十斤糧食、定量的肉蛋油鹽加上你哥偶爾送過去的野味不夠你吃?你好意思開口,我都沒臉聽!你哥哪裏對不起你了,你拿你哥的婚事來說事?你哥能打獵,有本事,有收入,我和你媽把機械廠的工人名額給了你,為著這個,多少人說我和你媽偏心?結果你上班兩年七八百塊錢的工資我和你媽沒見着一毛!外人不知道,難道你自己不清楚?你哥的新房是他自己掙錢蓋的,兩大件是他掙錢買的,新房需要擺放的傢具你嫂子娘家都打好了,就等着結婚時陪嫁過來,我和你媽就掏了那三百塊錢和四十塊見面禮,以及將來辦酒席的花費。”
余父重重地放下碗筷,凌空點着餘慶安的鼻子,“我說過不偏不倚,就是不偏不倚,不會少你一分,你想多要錢,沒門!你那對象我就是沒看上,啥人啊這是?上回不吭不響地就跟你來家裏,你媽做飯她就在堂屋裏坐着喝蜂蜜水不說幫一把,吃飯時長輩還沒坐下她就動筷子盡挑肉吃,過去幾個月了我就不說了,這回老的都還沒會面,他家倒管孩子要起彩禮來!你回去跟你對象說明白了,彩禮就那二百塊錢,買東西也好,光給錢也罷,隨便你。”
說完,他壓根不看餘慶安的反應,起身就要出去。
“急啥急?別人家還沒吃飽飯,你就串門兒?”余奶奶和餘慶國祖孫兩個一直沒插口,悶不吭氣地吃飯,直到此時吃完了,她才張嘴叫住兒子,“趁着一家子人都在,啥話都說明白了,免得將來弟兄兩個心裏頭不舒坦。”
余父向來孝順老母,聽到老母開口,抬起的腳就沒邁出去,氣呼呼地坐回原處。
余奶奶望着被父親疾言厲色一頓數落的小孫子,問道:“慶安哪,你真認準了你那對象?”
“奶!國紅真的很好,是爸和媽對她有偏見,我們在食堂吃飯總是爭分奪秒,決不能落後一步,所以她才沒注意奶奶沒落座就開始吃飯,並不是故意這麼做。”餘慶安跑到祖母身邊,胳膊摟着祖母的脖頸,就像小時候一樣,“國紅又聰明又漂亮,而且十分能幹,是我們廠里有名的鐵娘子,巾幗不讓鬚眉,領導都點名表揚,能娶到她,是我的幸運。”
餘慶安又急急忙忙地道:“而且我們崇尚勤儉節約,不搞鄉下那一套老封建老風俗老儀式,只要領了證,請幾個朋友下頓館子就行了。國紅都和我商量好了,等到哥結過婚,我們就在城裏請領導主持婚禮,大大地減輕爸媽的負擔。”
余母眼一瞪,“結婚連酒席都不辦,只領一張證兒?胡鬧!俺兒子結婚咋能不通知親朋好友,還不在家裏辦?還有,既然你們崇尚勤儉節約,怎麼他家又跟你要那麼多彩禮?難道彩禮不是老風俗?前後矛盾!”余母氣得不得了,臉都漲紅了。
餘慶安耐着性子道:“媽,王大叔和王大嬸養了二十年的能幹姑娘嫁給我,他們不能要點彩禮啊?咱家不也給大嫂彩禮了嗎?”
余母氣得口不擇言:“你嫂子有嫁妝,他家給準備了嗎?”
不是她在意嫁妝,實在是還沒結婚呢,就勾着她的兒子處處向著岳父家,以後小兒子住在城裏還能記着自己在鄉下的爸媽?
“行了!”余奶奶開口,“慶國娘,慶安認定了他對象,你說再多都沒用,用不着說啥,反而讓孩子聽了心裏不舒坦。慶安哪,你媽是為你好,我知道你肯定覺得說是為你好,但不是你想要的,所以我就不說了,也不叫你媽說你。你二十歲啦,是成家立業的年紀,完全可以為自己的言行舉止負責,你自己下定的決心,只要你以後不後悔就行。”
餘慶安急忙道:“我肯定不會後悔!奶,我是大人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就是覺得哥的排場那麼大,我卻什麼都沒有,所以才想問爸媽多要點錢,買幾樣像樣的傢具和大件兒,新房收拾得好看些,能讓國紅家高看我一眼。”
余奶奶避開他和餘慶國對比的話,拍拍他摟着自己脖子的手背,語重心長地道:“高看啥?他家成分還沒咱家好呢,你怕啥?你這患得患失的性子小心你對象和你對象家以後拿捏你喲!傻孩子。你爸不多給你錢,一呢,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這二呢,你爸媽辛辛苦苦大半輩子,連帶你哥哥姐姐孝敬的,手裏頭確實就這六七百塊錢,沒有多餘的了,你哥結婚辦酒席還得等年底分紅呢。你雲淡風輕地說一句要錢,實實在在讓你爸媽為難。”
餘慶安低頭抹淚,余奶奶耐心地等了很久,仍舊等不到他收回要錢的話,旁邊余父余母已氣得面色鐵青,眼中幾乎噴出烈焰來,唯獨餘慶國利索地收拾完飯桌回來,靜靜地坐在下首,臉上不喜不怒,眼神也十分平靜。
“唉!”
余奶奶掩住心中的失望,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抖抖索索地從褲腰裏掏出一個灰色格子的手帕包,見到這個手帕包,余父和余母都猛地站起身,“媽,怎能讓你掏錢?”
余奶奶擺擺手,道:“你們別開口,讓我說,財去人安樂,沒啥大不了的。”
她扭頭看抬頭盯着手帕包的餘慶安,即使他老眼昏花,也能看出餘慶安眼裏在一瞬間爆發出來的喜色,輕輕地搖了搖頭,慢吞吞地道:“我知道,你哥有的你沒有,你心裏不平,今兒趁着你哥在,我把話交代清楚。”
她打開手帕包,裏面果然是一卷鈔票,等她數出三十張大團結,裏頭就只剩兩張大團結和幾張五塊、兩塊、一塊以及毛票分票了。
“這些年你爸媽、你叔嬸和你姑媽都孝順我,逢年過節給我幾塊零花錢,我攢的錢都在這裏了,沒給你哥一毛錢。我給你三百,夠買兩個大件,你要是覺得還不夠,就把我準備給自己做棺材的木料拿過去找木匠打幾件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