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放手
雲潔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私信高齊澤。
她略一思索,乾癟地敲下五個字,“已安全到家。”就迅速點了退出登錄。
這個賬號本來就是臨時註冊的,她大概永遠都不會再打開。
這幾天工作室沒接到什麼大單,雲潔第二天還是忙着幾個實習生的事情,他們練手的片子名叫敢死隊,一個上映有些年限的荷里活大片。在雲潔看來,這種打打殺殺的槍戰片雖然無聊,但是特別能考驗一個剪輯師的能力。
小薛果然又被第一個拿來開刀。
雲潔一看完他昨天修過的片子就沉了臉。
“片花裏面只有單調的鏡頭,完全沒有任何的商業元素,而預告片要面對的是整個市場,重點在於如何將吊住觀眾眼球的東西展現出來,我記得你是中文系畢業的,難道就沒有學過文化產業,不知道什麼叫製造噱頭?”
她越是說得氣惱,小薛越是埋低着頭,到最後他根本不忍說下去,“我的語氣有點重,請你不要介意。”
小薛唯唯諾諾地應下,一個大男人都快被她罵哭了,雲潔也不好繼續刁難他,只好擺手示意讓他出去。
忙碌的一周下來,有關高齊澤的所有事情也就淡了,周五下午雲潔在收拾東西,接到孟隨的電話,“這周我可以跟你一起過去嗎?”
雲潔沒多想就同意了,“恩,多個人多個力量。”
車子在c市郊區的一個小山村停定,村裏的孩子們聽到汽車轟隆的聲音,立馬圍了上來。
“關阿姨,你上周怎麼沒過來?”
“是啊是啊,關阿姨,我都好久沒見到你了,小琪可想你了。”
雲潔以前拍戲的時候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來過這個山村,發現這裏很多留守兒童都無法接受到良好的教育,離村子最近的小學連窗戶都沒有,一二三年級都在一個班上課,一個老師教語文數學體育全科,跟城裏的孩子根本無法相提並論。
當時礙於條件有限雲潔只捐了一些錢,後來搬到c市之後,幾乎每個周末她都會到這裏支教。
雲潔一一跟孩子們打了招呼,和孟隨抱着沉沉的禮物下車。
一旁的6歲的小男孩小飛見孟隨也來了,興奮得直拍手,“哇,孟叔叔也來了啊!”
有一次她的車臨時被工作室的人借到外地辦公,周末孟隨執意要送過她過來,就此這樣跟孩子們結緣。
孟隨為人隨和,很受孩子們歡迎,雖然不常來,大多數孩子都認得他。聽到動靜也紛紛跑了過來,圍着孟隨一口一個孟叔叔地親切喊着。
雲潔也被這樣歡樂的感染到,之前的陰霾一散而盡,彎腰點了點小飛的鼻子,“怎麼,有孟叔叔就不喜歡關阿姨了?”
小飛看看雲潔,又看看孟隨,撓撓頭憨笑,“我都喜歡,都喜歡。”
雲潔是舞蹈學院的科班出身,周六上午一般會教孩子們舞蹈和音樂,其實就是帶孩子們唱唱歌,跳跳舞。
她今天教的是《月光下的鳳尾竹》,怕孩子們學起來有難度,雲潔只抽了幾個最簡單的動作,孟隨的電結他彈得不錯,這會兒在旁邊伴奏。
幾個笨拙一點的男孩子舞步跳得扭扭捏捏的,只會扭屁股,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大伙兒都聚在教室外面的小操場上,歡聲笑語在小山村裡久久回蕩。
中午的時候雲潔跟孟隨在湖邊的小攤子上吃飯,她剛帶孩子們跳了半天的民族舞,出了不少汗,這會兒臉頰紅撲撲的,話題里卻全離不開孩子,連眼睛裏都帶着生氣,像是夜空最亮的星。
孟隨微微一笑,忍不住調侃她,“也只有這些孩子能讓你真正高興起來。”
“誰說的,工作室能有進步,我也很高興啊。”
“那種高興不一樣。”
她今天確實挺高興的,所以偏要在孟隨面前逞一次口舌,“你倒是說說,怎麼個不一樣法?”
孟隨瞪她,“你裝傻是不是?他們幾個新來的都在私底下小聲議論,說你這周吃了火藥,害怕哪裏做錯就惹你發脾氣。”
這幾個實習生自從被她訓過一頓之後,做事愈發小心謹慎,生怕被她雞蛋裏頭挑骨頭,雲潔想着他們整個星期戰戰兢兢的樣子,又是好氣又是想笑,“他們自己不把本事學到家,光怕我有什麼用?”
她的笑容很淺,卻熠熠生輝,整個人的倒影落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似畫中仙子。
孟隨有一剎那怔住,很快又不服氣道,“你就是好了傷疤忘了疼,這麼快就忘了自己當年入行是什麼樣了?”
雲潔跟孟隨最早在一個堪稱鼻祖的電影廣告工作室打拚,那時候國內預告片行業根本還沒起步,她剛進工作室的時候孟隨帶她,那時在她眼裏孟隨就是神一樣的存在。
孟隨在工作上向來不按常理出牌,她一個新手根本不會用那些後期軟件,他卻直接讓她一個新來的去做成品。而且很客氣地無視掉雲潔怪異到不能再怪異,幽怨到不能再幽怨的眼神,萬分冷靜地吩咐着任務,“你需要嘗試着剪輯出兩個不同版本。分別投放到中國市場和美國市場。”
“我,我不會。”
“沒關係,網上有教程。”
雲潔急了,“孟先生,你讓我我上哪兒找啊?”
她的聲音不大,四周看似潛心忙碌的人卻一瞬間全部看了過來,好事的老周捂住嘴巴哈哈大笑,“孟大少,居然有人叫你先生!”
“先生難道不是對一般男士的敬稱?”雲潔不解,她一直都是這樣叫他的。
一個叫蘇嵐的女主管更驚訝了,“關小妹,你見過衣冠禽.獸被人稱呼先生?”
衣冠禽.獸……雲潔剛端起的水杯差點掉了。
“小關,這你就不知道了。”老周接過話茬,陰陰一笑,“咱們孟大少雖然生在富貴人家,不過可是個地道的好男人,干起活來迅捷如豹,賺起錢來快如猛虎,至於其他的……要試過才知道了。”
孟隨眼角一直蘊着淡淡的笑,欣然大方地接受着四面八方的調侃,從未有過片刻的怒意,只是等他們嘰嘰喳喳說完之後才略作思考道,“她是新來的,你們最好收斂點,別太為難。”
眾人聽罷又是一陣鬨笑。
方才始終保持沉默的平面設計師崔玖也忍不住出聲反對,“哎喲,孟大少不是正在為難她么?只許州官放火,不許老百姓點燈了呀!”
“嗨,人家孟隨要關燈幹活,讓你點燈不就誤事了?”
雲潔臉頰緋紅,只覺腦子嗡嗡一陣作響。她聽懂了老周的意有所指,嘴上卻像被膠水黏住一樣,反駁不得。弄這些東西的不都是資深的高冷技術宅么?怎麼一個二個都這麼自來熟,還有一點……八卦。
求助似的眼光看向孟隨,男人卻報着看戲的心思微微勾起唇角,雲潔頓時絕望。
“小關,你可別不好意思啊,我告訴你……”
熱情的老周還在調笑不停,孟隨見狀清了清嗓音,“明天還有一個商業宣傳片要給客戶驗收,你們手上的任務都做完了?”
那時候孟隨也是那個工作室的出資人,他變相發話茶話會暫停,起鬨的人才止了笑聲。
後來工作室因為資金問題維繫不下去,不少成員都相繼跳槽或轉行,是雲潔拿出自己留下的大部分積蓄入股,跟孟隨一起重新成立“七剪”工作室。
想起孟隨開始冷冰冰的模樣,雲潔至今不明白其中原因,“喂,那時候你幹嘛總刁難我?”
“不是刁難。”孟隨想起往事,也有些感慨,“就是覺得你應該吃不了這個苦,不如早些放棄。”
那時雲潔剛經歷了一場失敗透頂的婚姻,拍過幾部戲小有名氣,其實也只有22歲而已,所有身邊的人都把她當花瓶看,而她堅決不肯再接戲,在別人看來,她的世界就是灰的。
沒人相信她除了演戲,也可以踏踏實實地學些本事,想來也只有面冷心熱的孟隨真正給了她鼓勵,讓她能夠有勇氣重新站到世人面前。
“孟隨,你就喜歡戳我痛腳是不是?!”
“我哪兒敢啊大老闆。”孟隨無辜道,“我只是覺得現在的大學生什麼都不會也是正常現象。你就不要太為難他們了。”
孟隨是對這些個實習生是萬萬拉不下臉的,他沉吟片刻,開始自揭傷疤護着他們,“我當年為了報三維設計專業,跟老爸慪氣,絕食幾天不肯吃飯,結果進了大學校門才發現除了打遊戲什麼都學不到,還是自己拚命打工賺錢,報課外的學習班才學到點皮毛。”
孟隨的父親是c市的地產大亨,孟隨卻偏偏喜歡上了後期製作,執意不肯繼承他的衣缽,到現在還是因為子承父業的事隔三差五地跟家裏鬧矛盾,不然憑他家的經濟實力,也輪不到當年的雲潔出資。
哪個人能夠永遠隨心所欲,說起這些事,雲潔又不免傷感起來,“看你這樣,倒不像是脾氣這麼倔的。”
孟隨靜靜地看了她一眼,收了玩笑的態度,極其認真道,“雲潔,每個人在自己執着追求的東西面前,都不會輕易放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