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0.芙蕾的回憶

“我並不明白你說的意思——如果你是想要讓我在這樣的語言遊戲中失言,說出認同你的命運的話語來，請死心吧。”風雅淡淡道，她身後的金色推進裝置翅膀緩緩扇動着,讓她隨時都能夠攻擊、防禦或者遁走。

“我知道,這樣的爭辯中讓你落敗還是太難了。那麼就讓我從頭說起吧。從歷史看,或者從你現在所表現出的‘向我問出我的目的’求知慾來看——我們一直試圖以理性認識世界，我們希望找到世界的規律。這種規律在歷史上並不是隨意的，而是特指的。我們想用因果規律來認識世界。是的。我們認定世界有一套可以理解的規則,希望通過觀察與思考去發現它,此即是世界的真理。譬如說,蘋果落到地上，是因為有引力。而之所以有那樣的引力,又取決於引力的公式、時空的扭曲或者其他什麼。你覺得是不是這樣呢？”

“我認為是。不過你既然這樣問……實際上，我得謹慎地說,我也不知道,我也是從教育中學到這點的。”

芙蕾不以為意的笑了笑：“在爭辯中，是個明智的回答，但是，風雅，只是躲避是贏不了我的。我可以肯定的告訴你……是的，你或許並沒有錯,人類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是這樣認為的。從亞里士多德到牛頓、愛因斯坦,所承認的都是一個絕對的世界。因為在這些世界裏,確定的原因會導致確定的結果，因果律是世界的基礎，是不會改變的。當條件不變時，實驗重複無數次，也應該得出同樣的結論。這也就是說，只要有一個東西——譬如拉普拉斯之魔——知道此刻宇宙中所有的實體的狀態，然後根據‘宇宙的規則’，就既可以推演出宇宙的末日，也可以追溯出宇宙的開端。或者換句話說，只要有宇宙的開端與這種規律，那麼宇宙的演化就會被決定。我們不過是沿着時間的軸，以我們的主觀去經歷這個宇宙，就像我們翻書一樣，我們不知道結局，可是在我們翻書之前，書的所有內容都被寫好了，我們只是一頁一頁的翻開它，這不能否定我們感到的喜怒哀樂，可是其實我們所感到的那些情感，也不過是作者早就設計好的東西——這也就是說，我們的世界早就被決定好了。這與我們感覺到意識自由與否毫無關係，因為我們也是世界的一部分。世界所決定的東西和我們自己決定的東西是統一的。叔本華的充足理由律說的即是此：凡事必能被解釋，必有其原因，故而必有決定論。”

風雅皺着眉：“似乎是應用了某些科學原理的命定論。……這不就是你所宣揚的信仰嗎？你不需要和我再說明一遍的。”

芙蕾搖了搖頭：“不是的。我之所以向你解釋一遍這些內容，恰恰是想告訴你這不是正確的解釋！你認為那是我的觀點。而我此刻想要告訴你的是：我的所說的命運，和你想的是不太一樣的東西。其實，科學規律會導致命定論，也是人類早期的事情了。從量子力學開始，科學上有另一種觀點就無法忽視：實際上，我們不能發現絕對確定的規律，最多能夠發現的是概率的規律。並且事實上，我們無法獲知宇宙的所有狀態。以奧康剃刀的角度來說，觀測不了，就是不存在。命運觀測不了，所以不存在。——但這些與我們的討論無關，因為概率論並沒有否定宏觀現象的因果律，只是為它添加了一些即使到宇宙末日也不可能出現的其他可能。這種理論里，確定的命運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是各種各樣命運的可能。也或者說，也許存在確定的宿命，只是我們的觀測做不到而已。”

風雅這回沒有接下去，反而是開始了自己的反駁：“我清楚你的意思。但是，不論你怎樣陳述你的命運的合理性，都存在調和的可能。絕對的命運是‘可以存在的’，四神教是能夠調和的。我們只需要這個條件：確定的未來的內容，是人類的理性推理不出來的東西。因此，無論什麼時候，都可能發生超出正常理性預計之外的奇迹。奇迹，不就是概率論里的無限趨近零的端點嗎？你所說的，恰恰是把我和你的觀點調和起來的最好說明。”

“呵呵，你這樣認為嗎？可是！風雅……以上的所有的命運，都不是我所要說的命運。因為以上所有的命運，不過都是在因果鏈中存在的東西，原因在前，結果在後，我們是原因的一部分，所以，我們的意志可以從不同選項中選擇。雖然，我們的意志本身是過去的原因決定的。不過在此時此刻，我們確實是憑藉自己的意志在做出選擇。——但是，我們所在的世界，變成了一個因果律和自由意志衝突的世界。你明白我所說的意思嗎？這就是絕對的命運，我是對的。”

風雅嘆了口氣：“完全不懂你在說什麼。”

“那麼——好吧，也許只是理論你並不會明白，我就告訴你，我所經歷的一切吧。之後，”芙蕾抬起了一隻手，“之後，就為這個故事，做一個了解吧。”

風雅注意到芙蕾的手上似乎有什麼一閃，接着，她就感到有一隻注射針一樣的東西像暗器一樣插入了身體，但是，她所設置的防護系統卻沒有任何反應，這並不是一種攻擊。

“是晶片式的存儲器。我把我的記憶投影給你。你很快就能理解我們的命運了——！”

芙蕾的聲音漸漸遠去，在風雅的耳邊，更大的、更猛烈的雜音傳來，潮水與颶風之音，孩子們的玩笑聲，管弦樂的激昂曲調，尖叫，祈禱室的管風琴聲，混合了人類的各種各樣的聲音，在時間與空間中穿梭的聲音。

風雅知道，只要自己反抗，就能夠從這場猶如電影的“回憶”中脫出，但是她很快就被在混亂中浮現的某一影像吸引了目光。

是她自己。

在一張巨大的投影屏幕上，放映着像是電影的東西。而這部“電影”一樣的視頻的主角，是風雅。畫面上的風雅張皇不安地走入了一個巨大的設備，在門扉關閉后，裏面的空間極速旋轉着，整個機器竟是向地面沉降下去，就如墜入某個巨洞裏一般，被地面吞噬了。

這是風雅所不知道的，她進入全球災害聯盟的機械之後的事情，而當她想要知道接下來她發生了什麼時，屏幕卻漸漸轉黑，一個旁白聲緩緩地敘述着：

“在那之後，我們的英雄風雅小姐就這麼失去了音信，不過，她是第一個成功去到對面世界去的人類，她勇敢地犧牲了自己，為我們的研究提供了大量有價值的信息。”

風雅明白這不是她所知道的語言中的任何一種，但她卻在這個回憶中“能夠理解”這句話的意思，這大概是因為回憶的所有者芙蕾是理解這種語言的，隨即風雅甚至從芙蕾的知識中“明白了”這種語言是什麼。它是人們躲進避難所后，根據1887年波蘭柴門霍夫博士創造的“世界語”改造而成的避難所官方語言。大的自然語言——譬如英語、中文、法語、葡語等等——的衍生在這個時點仍然存在，但它們都成為了方言，高層與學校教授的都是這門“世界語”了。

而此時，電影也在播放片尾曲，讓風雅有些意外的是這是用中文唱的歌曲——雖然許多的詞彙和念法不再相同，可是因為有歌詞，風雅還是看懂了。這是一首十分悠揚的歌曲，讓人彷彿閉上眼就能看到天空、感到微風，而間奏中的鋼琴獨奏，又給了這首歌淡淡的悲哀，猶如水滴落在湖面，掀起漣漪卻很快消失不見。歌詞寫的是封閉都市之外的地球的風貌，簡單優美的詩句，送別著這些再也看不到的景色。在歌曲的結尾，黑色屏幕上緩緩浮現出一行中文的白字【這首用風雅母語寫的歌曲，獻給為人類勇敢犧牲的她】。

影像便結束了，投影化成了一條線，只剩下白色的屏幕。不一會兒，燈亮了起來。

啪、啪——

風雅聽到了掌聲，在她的視角幾乎重合的地方，有一雙小小的、白皙的手正在輕輕鼓着掌。然後這雙手抹了抹自己的雙眼，似乎有一滴水珠殘留在手背上。

她聽到了一個自己十分熟悉的聲音，用自言自語的音量輕輕道：

“如果有一天，也能讓風雅小姐聽到這個，那該多好呀。”

這是芙蕾的聲音，一個清亮、滿懷期待的聲音。

“嗯，這就是南芙的夢想了。”

而她最初的名字，叫做南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