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這般好詞

三十二、這般好詞

滋德殿裏,郭威與柴榮這對養父子,父子交心,正說得動情。

“我知道你對朝中老臣多有成見,認為他們老邁昏聵,尸位素餐。”郭威擺擺手,制止了正要出聲辯解的柴榮,連自稱也改了,又繼續說道:“巡視黃河是關係民生的大計,你要多加留心。藉著這個機會,你到開封府各個府衙里,抽調一些人手,幫襯你把事情辦好。”

“兒臣領命。”柴榮心中感激。他心裏明白,黃河今年未必就會泛濫成災,但是養父讓他在雨季里巡視黃河,卻是能夠收盡京畿之地的民心。又讓他抽調各府人員,說是幫襯巡河事務,過中真意卻是讓他拔擢後進,培養自己的班底。

“我看禁軍里的那個趙匡胤就很不錯,人看着挺忠厚,也頗有些武勇,你可以稍加施恩,提拔一下。”看來郭威對那趙匡胤的印象還是挺不錯的。

柴榮點頭稱“是”。

“亂世靠武將,治世靠文臣,如范質王溥之輩都是當世才俊,你要好好使用。”看了柴榮一眼,見他聽得仔細,心中安慰,又道:“至於那些老臣,該優待的就得優待。如今你威望不足,怎麼處理,你自己看着辦吧。”

“兒臣謹記。”柴榮恭聲回道。

兩父子又說了幾句話,周主郭威實在是精神不濟,疲乏得很,示了意讓柴榮退下。

柴榮告退,出了滋德殿。

郭威倚靠在御榻上,看着養子挺拔的背影,眼神複雜。無論他與柴榮之間的關係表現得多麼親密,但柴榮終究不是他自己的親生骨血。雖然他也知道,將江山傳給柴榮確實是所託其人,柴榮也有足夠的能力,完成自己未竟的事業,但是在他的心中,卻仍然會有那麼一絲遺憾難以抹去。

他躺在榻上,想起自己幼年時的孤苦無依,寄人籬下;想起了自己年少時的好鬥好賭,當街殺人,當時那屠戶是因為什麼惹火了自己來着,現在想想,都已記不起殺他的原因。

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上戰場時的情景,想起了戰場之上,金戈鐵馬,自己砍下對手的頭顱,頭顱舞在空中,鮮血潑在自己臉上,讓自己熱血沸騰興奮不已時的情景。

他想起了前不久,讓自己貶出開封的王峻王秀峰,這是一個和自己有着相同遭遇的人,家人都被隱帝所殺,使兩個人走到了一起,一起謀劃了那場兵變,成就了大周的基業。他為大周的建國立下頭功,本因該是君臣相得局面,他卻不知進退,自己一再優寵忍讓,他卻是不知收斂。

他想起了與妻子柴氏的第一次相遇,那時她貌比仙子,溫柔嫻淑,當時相逢情景,正如近日開封城盛傳的那首詞曲里唱的那般,“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他想起了謙恭有禮的長子青哥,想起了調皮貪玩的次子意哥,想起了他們小時在自己臂彎里熟睡的場景,想起了他們剛學會走路時,扯着自己鬍鬚吵着要騎馬的情景,想起了他們在後漢隱帝的屠刀下哭喊求救的情景。

他想起了,當年打破京城,拿住殺妻屠子的仇讎劉銖,自己雖然殺了他,但卻是沒有罪及他的家人。後人會怎麼看朕呢,說朕是寬宏大量,還是會說,朕是因為心中對後漢劉氏有愧,所以才深自隱忍,不敢有非漢之詞?或者,如果自己當時野心小一點,官做的小一點,也就不會連累妻子。無妻無子,就算是登上這帝王之位又如何呢,還不是孤家寡人。

……

此刻,這位知道自己時日不多的遲暮英雄,回憶着一幕幕的往事,眼中熱淚盈眶。

或許英雄,都只會在走到末路的時候,才會覺得特別寂寞,只有在覺得寂寞的時候,才會特別多情。

開封府,晉王府。

酉時初。

王府後院,清風拂柳,夏雨潺潺。

雨中樓閣,有人操琴,有人清唱。

操琴的是個年及二十許的年輕女子,清唱的卻是個年華豆蔻的少女。

樓中還有一女,卻是一個孕婦,她身孕在身,氣質卻不失雍容華貴。

這個懷有身孕的華貴婦人,正是晉王柴榮的夫人符氏。

符氏名門閨秀,其娘家是武將世家,乃父是五代名將,爵封魏王的符彥卿。柴榮的第一任老婆並不是符氏,而是其娶於微時的劉姓女子。劉氏被後漢隱帝所殺,柴榮成了鰥夫,後來郭威為他娶了符氏。柴榮是鰥夫再娶,符氏也是寡婦再嫁。當年她公公李守貞和丈夫李崇訓反漢,郭威領兵討伐。李守貞兵敗,父子皆自殺。她卻靠着自己的沉穩勇敢於亂軍中逃過一命,又被郭威欣賞,將其配給了柴榮。這時她也不過是二十才過的年紀。

那豆蔻少女清秀明艷,所唱詞曲正是近幾天開封城裏盛傳的一首《鵲橋仙》,這首《鵲橋仙》在開封城裏不過才傳唱幾日,便已是風靡一時。

如果李紫木此時在這裏,聽到有人在唱這首詞曲,一定會心中奇怪,大吃一驚。因為這首《鵲橋仙》正是百年之後秦觀所作,在荊南時,李紫木為王虹光謄抄的那首。可是,李紫木昨日才到的開封府,而這首《鵲橋仙》竟然比他還快,早他幾日就到了開封城,還被人在開封城裏大肆傳唱,為青樓名伎或閨中婦女所追捧。

女子總是多愁善感的,秦觀這首《鵲橋仙》凄婉動人,無論是在那個時代,總是會引起諸多“才女”們的共鳴。

“費大家果然琴技高妙,所奏的曲子時而哀婉凄切,時而明快歡悅,引人動腸。費大家又是天生的麗質,不愧是這開封城裏的第一人呀。”符王妃倚靠在綉榻上,撫着隆起的肚腹,朝那操琴女子溫語贊道。

“王妃娘娘過譽了,憐兒惶恐的緊。”那操琴女子提襟施禮,一副小意模樣恰如其名,說道:“誰不知道,這開封城裏有**高貴的晉王妃娘娘,又有優秀蕙質蘭心的符二小姐,憐兒微末的技藝,有哪裏能稱得上是什麼‘開封城裏第一人’。王妃娘娘實在是折殺憐兒了。”

符王妃微微一笑,說道:“憐兒姑娘這張小嘴可真會說話。”

那豆蔻少女正是符王妃的親妹妹,符彥卿的第二個女兒符二小姐符秀。符秀年紀雖是不大,卻是十分聰慧好動,這時跑到符王妃身旁,拉着她的手臂輕輕搖晃,一副撒嬌不依的模樣,說道:“哎呀,姐姐,你怎麼盡去誇憐兒姐姐了,難道就只有憐兒姐姐的琴彈得好聽么?”

符王妃語帶微笑,一臉寵溺,笑道:“我家秀兒的小曲兒,唱的更動聽,比那黃鶯唱的還動聽呢。”

符秀“嘻嘻”一笑,明眸微動,睫毛輕扇,又問費憐兒:“憐兒姐姐,你真的不認識作這首《鵲橋仙》的那人嗎?”

“憐兒當真是不認識。”費憐兒一笑,回道:“這首詞曲是‘聽香閣’的一位從荊南來的客人留下的,那客人卻不是那作這首詞的人。那客人說如今江陵城裏這首《鵲橋仙》甚是流行,又念我也是出自荊南,所以才會把這首詞曲留於了我。”

她嘴上說是不知,心裏卻別有一番計較。她原本與遠在荊南的王虹光卻是認識的,對王虹光的事情也是略知一二,心裏稍加推測,便以為知道那作詞的人是誰。只不過她也是猜測,又念及王虹光的名聲,所以不敢在符王妃面前說出心中所想。

“想不到荊南小國,也會有寫出這般好詞的才士。”符王妃一聲輕嘆。

符秀聽到自家姐姐輕嘆,眼睛一亮,又問費憐兒道:“憐兒姐姐,你可知在你們荊南,有哪位才士能有這般文采,可以寫出這般好詞的?”是呀,能寫出這般好詞的,絕對是身有大才的才士,而身有大才的才士,必定是十分有名,而十分有名的也就那麼幾個。

“若是論文才,江陵城裏首推的當是檢校秘書少監孫光憲孫孟文。”說到這裏,費憐兒掩嘴一笑,又說道:“不過那老頭兒都是年過六旬的年紀,又怎能做得出‘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般纏綿悱惻的詞句。憐兒倒是聽說,那作這首詞曲的人,據說是一位被人稱為‘不伐先生’的年輕書生。”

符秀先是聽說那作詞的人,可能是一個糟老頭,心裏不禁大失所望。又聽費憐兒說,那作者是個年輕書生,又高了興緻,說道:“‘不伐先生’,好生奇怪的名字。”

符王妃淡淡一笑,說道:“或是這位書生不忍天下割據,百姓飽受戰火,又或者是他自詡高才,以為能以一身才學安定天下,消弭戰火,所以才給自己取了這麼個自號。”

“王妃娘娘說的是呢。”費憐兒一臉贊同,點頭稱是。

“好大的志向啊!”符秀是情竇初開,眼睛裏滿是小星星兒。

符王妃卻又是輕聲一笑,心裏不以為然。她是早就過了情竇初開,欽慕才子的年紀,生活的遭遇早就讓她變得成熟理性,自然是不會同費憐兒和符秀一般迷戀才子。更何況,這亂世里崇拜的是英雄,那些寫的幾首情詩騷詞,就自不量力,以大才自負,說什麼要安定天下的酸書生,只不過是徒留人恥笑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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