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浪潮
第6章浪潮
沖完澡出來,那電風扇還在響,嗡嗡聲中夾雜了“咯吱咯吱”的聲音。
李政走到灶台前,拎了下熱水壺,已經空了。他拿搪瓷杯接了自來水,喝完后打開衣櫃,翻出一件T恤套上,然後躺上床。
“咯吱咯吱”的聲音漸漸緩下來,直至消失,船艙里再沒有半點響動。
裏屋的人跟小老鼠似的。
早前已經睡過幾個小時,李政現在不困,沒打算補覺。
他已經很久沒有過正常作息,沒想到一睡就像踩進了沼澤地,越陷越深。惡夢總是如此,自己做局困死自己,一驚一乍醒來,還要心有餘悸回味半天,人是有多犯賤。
離天亮還有一陣,李政枕着頭,翹腿躺了一會兒,聽見裏面的人翻了個身,發出“呲”的一聲,像抽了口氣,之後再沒動靜。
周焱腳底板疼。
她屈起腿,擦了擦腳底板的傷,胳膊一動,胸口的傷又辣疼起來,周焱把臉埋進枕頭裏,濕發把床單都弄潮了。
迷迷糊糊閉了會兒眼,再睜開,天還半黑,光線灰濛濛的,外間的燈已經關了,她勉強看清掛在桌沿上的衣褲。
周焱輕手輕腳下了地,扒着牆板往外面望,沒有人。
門洞下躺着一雙拖鞋,一隻朝前,一隻朝右,像是被人踢過來的。周焱見過這鞋,鞋帶快掉了,之前穿在李政腳上。
她的腳35碼半,鑽進去,像小時候偷穿母親的高跟鞋,提起來一晃一晃。腳趾頭夾緊鞋帶,周焱一晃一晃走到書桌邊,摸了摸衣褲。
全都潮潮的,牛仔短褲更是濕淋淋的。
周焱沒再開電扇吹,怕它壞在自己手裏。她勉強穿上文胸和內褲,再套上李政給她的褲子。
一條大褲衩,怎麼都駕馭不了。
地板上浮着潮潮的濕氣,周焱攥着褲腰,小心地走出船艙,門一開,她卻屏住了呼吸。
霧失江舟,天地連一色。
這是她在船上的第十三天,一覺醒來,無山無樹,無河無舟,天地一片霧色,除了腳下的一方,她再也看不見它物。
周圍靜得可怕,矇著眼的輕紗揮不走,霧中的濕氣卻又如此柔軟。
世界空了,她也許還沒醒。
“噠——噠——噠——”
腳步聲不疾不徐,漫不經心,是這世界唯一的聲音。
周焱轉身,輕紗遮眼,她看不見。
又是“噠——噠——噠——”
高大的輪廓,寬肩,有力的臂膀,霧色一點一點被他拂開。
有這麼一瞬間,李政以為有個小仙闖進了他的船。
柔軟的長發,小小一張臉,豐潤的嘴唇微微泛白,誤穿了大人的衣服,還拎着褲腰。
可愛到讓人心軟。
可惜,她的眼神不夠可愛,超越了她的年齡,藏着不該藏的東西,也只有安靜的捧着書本,於無人處翹着小腳丫的樣子,才是純粹。
李政說:“醒了?”
“嗯。”有點沙啞,周焱清了清嗓子,“你有皮帶么?”
“沒。”
“繩子呢?”
李政說:“纜繩,要麼?”
“……”周焱又提了提褲腰。
李政一笑,走進船艙,把掛着的臘肉拿下來,拿菜刀砍斷了紅色的細麻繩,走到外面,扔給還提着褲腰站那兒的小人。
“先繫着。”
周焱聞到一股臘肉味,也不矯情的躲着去系,撩開T恤,直接在腰上捆了一圈,打了一個蝴蝶結。
她邊打邊問:“幾點了知道么?”
李政說:“大概四五點。”
兩人都沒手機,不確定準確時間。
周焱系好了褲腰,看向李政:“你說水警和老劉叔能不能找到我們?”
“現在難,等霧散了好找。”
“除了手機,就沒有其他的通訊方法了?人家出租車上不是還有那種對講機?”
李政靠着牆板說:“你看我這船有什麼?”
周焱不再抱希望。
李政說:“現在這麼著急,昨晚誰讓你上船的?”
“我來不及想。”
“三思而後行,學語文的連這都不懂?”
周焱忍了忍:“是漢語言文學。”
李政“哦”了聲:“更高級的意思么?換湯不換藥。”
周焱不跟他爭辯,怕褲腰系得不牢,她又隔着衣服提了兩下,問李政:“你這裏附近熟不熟?你說能不能游出去找人?”
“可以。”
周焱一喜。
“一有船,我先被撞死。”
周焱垮下臉。
李政笑了聲:“行了,要餓了就去做點吃的。”
周焱搖頭:“不餓。”想了下,又問,“你餓了?”
心裏卻犯嘀咕,他今天撞邪,居然對她笑了兩次。
李政說:“唔,去煮點兒。”
周焱進去煮飯,翻了翻灶台,問:“沒蔬菜了?”
李政下巴點了下臘肉:“蒸盤肉,煮個挂面吧。”
切好了臘肉,周焱打火打不着,李政點着打火機,靠近燃氣灶,“嚯”一下,火起來了。
“這兩天壞了。”李政把打火機扔到灶台上,走進卧室,躺下休息。
十分鐘后吃飯,周焱沒什麼胃口,時不時朝窗外望一眼,期待有船靠近。
李政敲了敲盤子:“吃飯!”
周焱扒了兩下,問他:“會不會一直沒人發現我們?”
李政說:“當這是幽靈船呢?”
“……也不知道老劉叔他們怎麼樣了,他們會不會有事?”
“不會。”
“這麼肯定?”
李政瞟着她:“多大點事兒?”
這段江域行走,潮水最常見,六七八九月,或者說隨時都能碰上大潮小潮,只是昨晚碰巧,難得一次毫無準備。
吃完了飯,兩人無所事事。
沒手機沒電視,周焱也沒書本,時間尚早,濃霧半點散去的跡象都沒有,能見度低到她生平首見,這艘船就像進入了異空間。
周焱坐在甲板上,捧着臉發獃。
李政繞船走了一圈,查看有沒有漏看的破損,回來后見周焱跟獃子似的,說:“沒事就去睡一會兒。”
“睡不着。”周焱說,“要不我喊喊看,說不定有人能聽見?”
李政隨她:“喊吧。”
周焱站了起來,對着霧大喊:“有沒有人——”
聲音綿軟,力氣不夠。
李政坐下來,看她又把手圍在嘴邊,喊:“有沒有人——救命——”
中氣倒是足了點。
周焱突然道:“你也喊。”
“不喊。”
“為什麼?”
李政說:“我從來不喊救命。”
“……那你喊有沒有人。”
李政懶得理:“行了,坐下省口力氣,才幾點?那些船現在開是嫌活太久了?等霧散了再說。”
周焱只好死心,又坐了下來。
李政摸到一小塊碎陶片,是漏網之魚,他隨手一扔,說:“無聊就自己找點事做。”
“有什麼事?”
“你除了看書就沒別的事了?”
周焱思考了一下:“船上沒有。”
那就是陸地有,李政也沒多問。
“我之前覺得呆船上很好,安安靜靜的,每天都很簡單。”
李政問:“現在呢?”
“沒有一帆風順的。”周焱問,“你為什麼會開船?”
“沒好好念書,就來開船了。”
“……哦。”
李政說:“你好好念書,千萬別在船上獃著。”
周焱剛想說什麼,李政突然站了起來,說:“找點事做。”
他去了船頭,沒多久就回來了,手上拿着一根杆子。
周焱定睛一看,驚訝:“釣魚竿?”
“唔。”李政擺弄了一下釣魚竿,往水裏一拋。
周焱問:“你放魚餌了么?”
“沒。”
“……那能釣魚么?”
李政說:“看看有沒有蠢魚。”
願者上鉤么?周焱好奇心起,期待着魚竿晃動。
李政躺了下來,頭枕在腦後。
霧還未散,天空依舊灰濛濛一片,可視的範圍卻稍大了點,他取來釣魚竿,從船頭走起,走了四步就看見了這小姑娘。
李政垂下眼,看見那小姑娘這刻正坐在船沿,腳上晃着他的拖鞋,手上握着釣魚竿,神情專註。
胳膊上的一道划痕有點顯眼,他不由想起昨晚,這姑娘推開駕駛艙的門,光着雙腳,濕着腿,透明的T恤貼合著腰身曲線,鼓囊囊的胸前勾出了一道口子,乳肉滲着血點。
在她懷裏的時候,瑟瑟發抖。
等了半天,魚竿沒有半點動靜,周焱回頭想跟李政說話。
那人閉着眼,已經熟睡,周焱靜了下,繼續默默等着魚兒。
泱泱江上,唯有一方船舶,靜待雲開。
雲霧散去大半,李政醒來,問:“釣到了么?”
周焱說:“沒有。”
她把魚竿放到甲板上,站了起來,說:“看着會兒。”
李政輕哼了聲,似乎應下了,等周焱從廁所出來,卻見李政開着衣櫃,拿出一個袋子。
李政把袋子遞給她:“擦傷。”
周焱接住,說:“這不是你朋友讓你帶給別人的么?”
“先用着。”
李政又走了出去,似乎是去前面。
周焱把門關緊,走到卧室裏面,把袋子裏的葯拿出來,看了看說明書。她躲着窗戶把衣服脫了,擠出點藥膏,先擦了擦胸口。
辣辣的,涼涼的。接着又擦了胳膊和腳底板,她還有傷,傷在後腰靠近臀部的地方。
也不知道昨晚怎麼刮到的,周焱看不到,只能摸出一道划痕,她反過手,摸瞎擦了擦,也不知道位置準不準確。
終於擦完了,她舒了口氣。
外面雲霧又散了,能看見遠處的江水,江上空蕩蕩。四周無岸,不知道是什麼地方,江底淤泥松,錨抓不住,船也跟着飄。
周焱順着船沿往前走,走到了機房的門口,看見大門敞開,底下開着燈,下面的人打着赤膊,正低頭擺弄機器。
那人頭也不抬的說了聲:“去書桌抽屜里找找,有沒有十字起子。”
“哦。”
周焱回到卧室找了找,在抽屜最底下找到一個十字起子,給李政送過去。
李政低頭忙碌,周焱順着梯子往下爬,拖鞋太大,她爬了幾步,停頓一下。
李政抬頭看了她一眼,等她繼續往下,他才收回視線。
艙底又悶又熱,地上躺着件T恤,這人前胸後背都出了汗,汗水順着耳側往下滑,橘色的燈光,將他深色的肌肉照出了另一層顏色。
周焱問:“之前怎麼不修?”
“不會。”
“……現在怎麼又修了?”
李政看了她一眼:“霧散了,看見船了?”
“沒。”
李政不再廢話,繼續低頭嘗試。
周焱沒話找話:“你為什麼一個人開船?老劉叔說這種船不允許一個人。”
李政答案簡單:“沒錢。”
過了會兒,他又看向周焱,在她腰上盯了一下,說:“褲腰鬆了。”
周焱一蒙,低下頭,抓褲腰,往上提,動作連貫,熟能生巧。
褲腰真的鬆了。大褲衩腰上沒有皮帶洞,細麻繩只是在上面繞了一圈,此刻麻繩還纏在腰上,褲子卻已經半掛下來。
這人卻還看着她。
周焱忍不住說:“你……”
“還不繫上?”
周焱踩着大號拖鞋,躲到一邊,趕緊系褲腰,這次把繩子勒得更加緊。
她無比慶幸身上這件T恤又寬又大,遮到了她半截大腿,否則真要丟臉了。
李政擦了擦手裏的起子,輕哼了聲,嘴角微揚,等周焱從角落裏走出來,他才再次低頭看向機器,說:“給我打下手。”
周焱剛向梯子走了一步,一轉方向,又走回李政邊上,問:“怎麼弄?”
“扳手。”
周焱掃向地上的一堆工具,彎腰撿起扳手。
過了會兒,扳手遞迴來。
“老虎鉗。”
周焱又遞過去一把,問:“你這樣修有用嗎?”
“只能試試看。”
李政低着頭,全神貫注地弄着機器,汗水又從他脖頸滑下來,胳膊伸得長,勒高了腰身,褲子反而向下滑。
周焱轉開眼。
“手。”
周焱把手掌打開,李政往上面放了四顆螺絲,指尖和掌心輕輕一觸,很快又分開。
過了會兒,又放下兩顆。
艙底空間封閉,機器又不停運作,溫度比外面高很多,剛下來的時候還好,呆了一會兒,就感覺到了悶熱。
周焱扇了扇臉。
李政問:“熱了?”
“還好。”
“快了。”李政說著,從她手裏拿走一顆螺絲,指尖一碰,那小手幾不可見的顫了下。
周焱問:“這樣就修好了?”
“不知道,待會兒試試。”
李政又拿了一顆,粗糲的指尖在柔軟的掌心搭了一下,很快離開。
李政攥了攥前兩顆螺絲,拿第三顆。
他手上沾到了機油,搭過周焱手心,留在她那兒小小一點黑。
第四顆,他的指甲刮到了她。指甲鉗不知扔哪兒了,他一個多禮拜沒剪。
第五顆,那掌心收了一下,擦過他的指腹。
李政說:“都是機油。”
“唔。”
周焱想刮一下手心上黑色的油斑,指頭一滑,最後一顆螺絲飛了出去,“呀!”
螺絲在地上彈了兩下,一下子滾得沒了影,周焱趴下來找,“滾到哪裏了?”
李政說:“左邊?”
周焱往左,突然一道影子壓下來,眼前一具淌着汗的赤裸胸膛。
李政蹲着,指指自己左邊:“這兒。”
周焱換個方向,人都快趴地上了,還是沒看見螺絲,她又往前爬了兩步,睜大了眼,這次終於在一道夾縫裏看見了那顆東西,忙撿起來,回頭說:“找到了!”
“唔。”
李政攤開手,軟肉一搭,圓潤的指甲蓋在他眼前一閃,那枚小小的螺絲釘被放到了他的手心。
他手上肌肉跳動了一下,反手把周焱一握,用力一拉,周焱毫無防備地跌進了他懷裏。
一瞬間,頭頂上方的起子掉了下來,砸在周焱剛剛蹲着的位置。
周焱抬頭,撞進男人的眼裏,距離近得什麼都看不清。
李政一手握着她,一手圈着她,呼出的氣重了一秒,聽見外面有人喊了聲:“李政!李政!”
周焱仰頭望向梯子頂,欣喜道:“老劉叔!”
李政把她拉了起來,走向梯子,直接爬到了頂上:“這兒!”
遠處開來了一艘救施艇,老劉叔坐在上面,使勁沖他們揮着胳膊,救施艇剛靠過來,他就往甲板上一跳。
“總算找到你們了,快急死我了!”
救施艇上又下來一名水警,問:“你就是船主?”
“對。”李政說著,回過頭,把底下的人拉了上來。
老劉叔喊道:“小白!昨天晚上你可沒把我嚇死,你沒事兒吧,有沒有傷着?”
周焱笑道:“沒事,就擦傷了一點。”
水警詢問李政船上情況,李政說:“發動機壞了,船體沒事。”
“貨物多少噸?”
“三百來噸,近四百。”
“貨運單和證件都拿出來。”
李政看了眼幾步開外說話的那兩人,轉身走向屋子,水警跟在他後面:“船上就你們兩個人是吧?”
“是。”
看過證件和貨運單,水警又問:“船齡多大?”
“九年,快十年。”
“這船是老了。”水警打量着窗戶,“窗戶都破成這樣了,怎麼也不換換?”
李政遞給對方一根煙,說:“夏天涼快。”
水警咬上煙,笑道:“你船上還有個小姑娘呢,再貪涼快也不能讓人家小姑娘吹風啊。”
李政笑了笑,往煙盒上跺了跺煙嘴,也不說話。
周焱穿得不倫不類,老劉叔打量她半天,看到她胳膊上一道划痕,難免問了問。
周焱說:“不小心砸到了一個花盆,擦傷了一點。”
那兩個人從屋子裏出來了,李政和水警去拿纜繩綁船,老劉叔也跟着去幫忙,沒有周焱的事,周焱進屋鎖上門,換上半乾的牛仔短褲。
衣服沒法換,她的T恤都破了。
救施艇拖着船前行,周焱搓着洗潔精洗手,黑黑的水從手心流向池子,周焱神遊了一會兒,才關上水龍頭,甩了甩手。
機油洗乾淨了,味道卻還留在手心。
周焱走到船頭,看見老劉叔在指揮,她問:“待會兒到哪呀?”
“衡通啊。”
“這樣就到衡通了?”
“本來就近了,不到那裏也不行,船還要修,我的船也壞了,等下還要去接受調查,太麻煩了,耽誤船期!”
周焱回頭望了下,高高的駕駛艙立在那兒,透過擋風玻璃,能看見裏面站着一個人,高個子快要碰上艙頂了,他昨晚就是那樣站着,掌着舵,從容不迫,氣定神閑,彷彿天生就是在江上走的男人。
許久,船終於停了,幾個人都上了岸,這裏地方熟,李政和老劉叔很快就找來了船運公司的人來修船。
周焱拿到了她的手機和包,還有涼鞋,終於不用再穿那雙拖鞋了。欣欣抱着她的腰蹦蹦跳跳:“白姐姐,我昨天晚上起來都沒看到你,你跑到李叔叔船上也不叫我!”
周焱說:“你當是去玩呢?”
欣欣嘻嘻一笑:“噢對了,李叔叔的手機也落在我們船上了。”
“你去還給他。”
“噢。”
船舶修理要好幾天,老劉叔打了一個電話,要下三間房,周焱牽着欣欣的手,跟着他來到附近的一個小旅館,旅館老闆跟他是舊相識,房費打八折。
周焱遲疑了一下:“我就不住了吧。”
老劉叔說:“欣欣是大姑娘了,肯定要給她一個單獨的房間,你為什麼不住?”
周焱這才跟進去。
李政一整天沒出現,到了晚上也不見人。周焱打聽了一下附近的環境,一個人出來,走到了一所夜校門口。
晚七點多,夜校門口擺着各種地攤,手機貼膜生意最火爆。周焱掃了圈,走到一個賣衣服的攤位前,看了會兒,揀起一件T恤問:“這件多少?”
攤主說:“30塊。”
周焱把衣服放下。
“我今天還沒開張,要麼收你28,不能再低了,只賺你三塊錢!”
周焱看見兩條同款T恤,一黑一白,看着廉價一點,她手剛摸上白的,就頓了下,打了個轉,拿起了黑的。
黑色就算泡在水裏,也不會透明吧。
周焱問:“這件呢?”
“這件只要25。”
“15塊吧。”
“美女,沒有你這麼還價的。”
“幫你開個張,就15吧。”
攤主碎碎念了幾聲,收下了周焱的15塊錢。
買到衣服,周焱回去后立刻換下了身上這件。破掉的T恤當睡衣穿上,她把新買的和李政的都一起洗了,擰乾后對着空調吹,一晚上就能幹。
剛把衣服晾好,她就聽見了隔壁的開門聲。老劉叔給李政留了單間,就在她隔壁。周焱站着想了會兒,還是關燈睡下了。
第二天她把衣服還給了李政,李政看了兩眼她身上這件,也不多問,剛要走,周焱又喊住他,遞給他一個袋子。
李政看了眼。
周焱說:“我好了,傷都癒合了。”
李政瞥向她的胳膊,周焱把胳膊一翻:“你看,擦了兩回就好了七七八八了。”
李政說:“這葯還挺管用。”
“我查過,這葯可貴了。”
李政“嗯”了聲,把葯接了,“沒事了?”
周焱頓了下,搖搖頭:“沒了。”
李政轉身走了。
屋裏的欣欣剛好醒來,打着哈欠鑽出來,問:“剛剛是李叔叔嘛?”
“是啊。”
“噢。”欣欣說,“對了,白姐姐,快點跟我去一個地方。”
“嗯?”
欣欣故作神秘,拉着周焱往外跑,要去的地方離旅館並不遠,走路半個小時就到。
一個湖泊,應該算是一個景點,附近很多來來往往的人,還有攝影師架着單反拍照。
七月高溫天,湖泊里成群的人在游泳。
欣欣指着湖,興奮道:“白姐姐,我們快點過去吧!”
周焱拉住她:“我不會游泳,而且這種地方不能隨便下水,有危險。”
“才不會,我連河裏都游,這裏算什麼。而且——”
“李叔叔說了,讓我教會你游泳!”
周焱一愣:“他讓你教我游泳?”
“是呀!”
“……他什麼時候跟你說的?”
“我還李叔叔手機的時候呀!”
“……”周焱問,“他幹嘛讓你教我?”
欣欣自豪道:“因為我會游泳,你不會游泳!”
周焱一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為什麼要學游泳?”
“你為什麼不想學?”
“我教你拼音啊?”
“啊?我不要!”
“你為什麼不要?”
“我……”
周焱最後說了一句:“那我為什麼要學游泳?”
六歲的欣欣,第一次覺得有點頭暈。
衡通碼頭周圍有公園和水上巴士,暑期旅遊旺季,遊客如織。
老劉叔問了問運輸船的維修情況,走到一群船工中間,分了一圈香煙。
“大概幾天修得好?”老劉叔問。
船工說:“兩三天?不一定。”
“另外一艘呢?”
“喲,那船毛病多了點,看看是要大修呢,還是將就一下。”
老劉叔問:“大修多少錢?”
“那得一兩萬吧。”
“那簡單的修修呢?能用就好,但是不能半道上再拋錨了!”
船工算了算:“那怎麼也要七八千。”
坡上綠草如茵,頭頂的參天大樹掛着一塊牌子,陽光太刺,牌子上的字看不清。
李政枕頭躺着,透過樹葉間的縫隙,眯眼看向太陽,耳邊“嗡嗡嗡”人聲不斷。
老劉叔下到半坡,跟他說:“你的船修好至少要七八千,錢帶夠了嗎?”
“沒帶。”
“沒帶?那……我先借你吧。”
李政坐了起來,摸出煙盒,抽了根香煙遞過去。
兩人點上煙,李政說:“那行,你先借我,過幾天我收到款就還你。對了,這一修要幾天?”
“最多四五天。”
“還行,不耽誤船期。”
老劉叔笑道:“你還會怕耽誤船期呢?”
李政笑着:“我也得掙錢吃飯啊。”
坡下走來幾個年輕人,似乎在爭執着什麼,李政隨意望了眼。
兩男兩女,看起來二十歲左右,男的都俊朗帥氣,女的都青春靚麗,很養顏的四人。
穿藍裙子的小姑娘微笑着沖李政問:“大哥,打擾一下,這附近有沒有什麼價廉物美的旅館?”
李政還沒回答,老劉叔搶着說:“有啊,附近有家旅館又便宜又好,一晚上才130,剛裝修了才一年不到,東西都是新的!”
另一個背着旅行包的男孩跟夥伴說:“貴了點,兩間房要260呢。”
藍裙子姑娘說:“我倒是還有一百,沒跟錢包放一起。”
老劉叔打斷道:“我們也住在那家旅館,真的挺不錯的,你們要兩間房,可以算你們便宜點……估計兩百就能拿下。”
老劉叔捅捅李政的胳膊。
“……你們幾個來旅遊的?”李政開腔。
藍裙子姑娘說:“是啊,今天剛到這裏,剛剛從水上巴士下來。”
“嗯,旅遊旺季,100一間不貴,這人跟旅館老闆認識,替人拉生意,不過也說的實話。”李政拿煙指了指老劉叔。
這男人的話比較實在,四個人打算過去看一看,正好同行。
幾人走上坡,另一個白T恤姑娘正好看見大樹上掛着的牌子,念出來:“冀柏樹……這是什麼品種?柏樹的一種?”
“誰知道啊,快走快走!”
四個人跟在後面。
白T恤姑娘說:“也不知道包包能不能找回來。高珺,你包里有多少錢?”
藍裙子姑娘,高珺說:“錢不多,主要是卡,你呢徐洋?”
“跟你一樣,錢就一千多。”徐洋一臉煩躁。
“都怪你,包讓你看着,你眼睛看那兒呢,我們就走開一下居然全丟了!”
徐洋昂着脖子:“我自己的也丟了,東西被偷我樂意啊,你有完沒完!”
“行了,王潔你少說兩句,徐洋你也是。”高珺說完,扯了扯前面那人的背包帶子,說,“博文,我要喝水。”
蔣博文猶豫了一下,還是把自己的礦泉水給她了。
徐洋說:“也就你沒被偷,可是你說你怎麼就不知道帶銀行卡呢!”
蔣博文說:“出來的時候我算過,錢剛好。”
誰知道這麼倒霉,坐了一回水上巴士,包被順走了三個,剛才又是報案又是跟管理處理論,幾個人已經筋疲力盡。
走在前面的老劉叔小聲說:“遇到小偷了。”
李政哼了聲:“你還兼職推銷客房了,有提成?”
“嘿嘿,也算幫幫朋友嘛。”
等到了地方,四個人腳步一停,望向寒酸的旅館大門。
高珺低聲說:“我們要是不住,會被他們強拉進去嗎?”
“你們女人就是麻煩,大白天的警匪片看多了吧!”徐洋率先走了進去。
這間小旅館,外觀寒酸,內里裝修倒是乾淨。老劉叔說:“我沒騙你們吧,這裏房間更好,你們先上去看看也可以,樓下還可以吃飯,價錢更實惠!”
四個人跟着旅館小妹上樓,進房裏一看,裝修風格小清新,衛生間乾乾淨淨,wifi也快,當下定下兩間,兩個男孩進隔壁,女孩癱到了床上。
王潔休息了一會兒,就去沖了個澡,換了一身衣服,對着鏡子化起妝。
高珺說:“你不累啊,快晚上了還化妝。”
“化妝怎麼會累。”
“你化給誰看啊,徐洋?”
“屁,就他那種小肚雞腸……哎,你不覺得剛才那個男人挺帥的?”
高珺不解:“男人?”
王潔旋緊睫毛膏,說:“就是剛剛領我們過來的男人啊。”
“哦,你是說那個老大爺?”
“喂!”
“好好好,別打人啊!”高珺笑道,“長的還行,年紀太大了吧?”
“能多大?”
“一看就三十了。”
王潔往她邊上一躺:“成熟男人才夠味嘛,而且看起來蠻有安全感的。”
高珺撇嘴:“看起來像民工,沒看穿的那衣服?”
“要的就是艷遇,長得有味就行!要不然我來旅遊幹嘛!”
外面的人敲門:“你們好了沒,還吃不吃飯了?”
“來了來了!”王潔爬起來,理了理衣服。
四個人下樓,看見領路的兩人已經坐在了餐桌上,打了個招呼,坐到了另一邊,點菜的點菜,玩手機的玩手機,蔣博文點開了微信。
樓上“噔噔噔”跑來一個小孩,喊:“爸爸,李叔叔!”
老劉叔接住她:“跑那麼快乾什麼,你白姐姐呢?”
“白姐姐待會兒過來!”
“頭髮怎麼這麼濕,洗澡去了?”
“我游泳回來的!”
邊上李政等着飯菜上桌,喝了口茶問:“去水庫了?”
欣欣說:“沒去水庫,去了那邊的湖。”
“游得怎麼樣?”
“好玩啊,就是白姐姐一直在邊上喊我,不讓我游得太遠。”
李政“唔”聲,“她沒游?”
“沒游。”
“你不是說要教她游么,怎麼沒游?”
欣欣想了想:“我都頭暈了!”
“嗯?”
“白姐姐說的我都暈了。”
李政揚眉:“她怎麼說的?”
“呃……白姐姐說,他讓你教我游泳?”欣欣聲音壓下去,模仿大人說話。
“我說,是呀!”
李政說:“我讓你教她的?”
欣欣訕笑:“我記錯啦……”
李政拍了她一下:“然後呢?”
欣欣聲音又壓下去,“他幹嘛讓你教我?我為什麼要學游泳?”
“我說,你為什麼不想學?”
“她說,我教你拼音啊?”
“我說不要!”
“她說,為什麼不要?”
小孩記性好得驚人,語氣也模仿的惟妙惟肖。老劉叔聽得直樂,另一桌的四個年輕人也被吸引了注意力。
李政說:“後來呢?”
“後來……”欣欣想了想,“白姐姐說,那我為什麼要學游泳?”
老劉叔哈哈大笑:“小白口才不錯!”
李政說:“學語文的,口才也就跟小孩兒比。”頓了下,他問,“她人呢?”
欣欣說:“去廚房啦!”
“……去廚房幹什麼?”
“不知道呀!”
點了五道菜,老劉叔船上的小李也到了,周焱還沒來。
老劉叔給欣欣拿好筷子,說:“我去找她。”
李政已經站了起來:“我去吧。”
廚房在最後面,李政推門進去,裏面都是油煙,爆炒聲激烈,兩個廚子忙得頭也不抬,說:“那個小姑娘?哦,在後面呢!”
指的是另一扇門,門后就是一個小巷子。
“吱呀”一聲,李政打開了陳舊的鐵門。
巷子裏的小姑娘回過頭。
坐着板凳,扎着馬尾,碎發拂着臉,繫着條圍裙,跟前是一個大紅塑料盆,成堆的碗筷壘成了山。
白天即將落幕,橘色的餘暉渡下一層金色,那姑娘滿手泡沫,胳膊上也沾到了,黑色的T恤裹緊在身上,露出一小節白皙的腰肚。
眼睛直直望來的瞬間,帶了一小絲驚喜,從小仙墮落成了凡人。
李政有那麼點煩躁。
不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