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曾經的記憶

第16章 曾經的記憶

第16章曾經的記憶

站在門口,雨聲聽得格外清晰,雨水砸在甲板上,就像砸在腦仁里,又吵又煩躁。

周焱低着頭,雙手背後交握,鞋頭蹭着地板上的一道泥印子,等聽見衛生間門關上了,她才把頭抬起來。

只有門外雨聲響,門裏遲遲無動靜。

李政扶着水池,低頭盯着水龍頭。

左邊熱水,右邊冷水,龍頭早已銹跡斑斑,他修過兩回,兩回都是出水太小,細水流十分鐘還積不滿水池,跟滴水沒差。

他一直過得將就,實在是不耐煩了,才動手修一下,下一次修東西,不知道等到什麼時候。

站了會兒,他想抽煙,一摸口袋,摸了個空。打開衛生間門,李政沖蹲在廚房裏不知道在幹什麼的人說:“你先洗,我抽根煙。”不待人回應,他直接走了出去。

兩天時間,河水似乎上漲了些,李政頂着雨水走到駕駛艙,翻出一個煙盒,打開一看,還有五支。

他坐到榻上,點上根煙,吞雲吐霧着想,這趟跑船沒掙到什麼錢,老劉叔的賬還上了,林泰的賬還得等一陣,上回拿到貨款,划賬劃得太快,那什麼樹苗天使基金,不知道能不能還他點生活費。

李政笑了笑,猛吸兩口,抽完了把煙蒂扔地上,又點上一支,煙灰飄到了身上,他隨手拍了兩下,看見胸口一道極淡的淤青,頓了頓,舌頭頂了一下右頰,想起來臉上一直沒上過葯。

李政咬住煙,把煙盒塞進口袋,走出了駕駛艙。

回到屋裏,衛生間門開着,地板上有淺淺的水印,李政往裏走,走到門洞,看向坐在床邊擦頭髮的人,問:“紅花油呢?”

周焱想了想,拉開抽屜,拿出紅花油,餘光瞥見最裏面的一隻手錶,她很快收回視線。

“這裏。你要擦藥?”

李政說:“我臉上傷還很明顯?”

周焱仔細看了看:“還好吧,早就讓你擦了。”

李政倒了點藥油,直接往臉上抹,問:“姓王的警察說是你說服的李正傑?”

“不能算說服。”

“嗬,他恨我那樣子,給他把玩具刀,他都能使勁捅我肚子裏,回去改口供……挺意外。”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神飄着,不落實處,叼在嘴裏的那根香煙不停地掉落煙灰,周焱說:“別抽煙了。”

李政彷彿才回神,牙齒咬着煙屁股,示意了她一下,周焱幫他把嘴裏的煙拿走,左右找了找,不知道煙灰彈哪兒。

李政看着她笑了聲,擦着嘴角說:“彈地上。”

“地板剛擦過。”周焱轉身,跪到了床裏面,打開窗戶,把煙灰彈了出去,趁雨水灌進來前利索地關回窗,一回身,一道人影壓下來,她後腦撞到窗玻璃,喉嚨里悶叫了兩聲,承受着他的吻。

濃濃煙味,嘴裏發澀。

周焱倒到了床上,別過頭躲開他,他扣着她的腰,順勢吻着她的耳側,周焱縮了下,按住衣服裏面的手,叫他:“李政!李政!”

李政又去親她的嘴,手機響了,周焱推了推他。

聲音擾人,李政放開人,周焱摸到枕頭邊的手機,手忙腳亂地起身,走到了書桌前接電話,聲音微微喘氣。

“喂?”

電話那頭不知說了什麼,周焱回了一句:“那我明天下午走。”

李政支着一條腿坐着,盯着她看。

又說了一會兒,周焱才把電話掛了,一回頭,撞上李政的視線,周焱心裏一跳,慌慌張張別過眼,聽見那人開口:“你那個鄰居?”

“……嗯。”

“說了什麼?”

“讓我儘早去,去晚了怕那邊招到人了。”

“票買了?”

“還沒,明天買。”

“坐什麼車?”

“客車,火車高鐵這兩天停運。”

“有客車直接到?”

“有的,我查過。”

“嗬——”李政笑了聲,過了會兒,問,“以後呢,也一直干這個掙學費?”

“先走一步算一步,入學再說。”

李政突然起身,頂着腿間布料,直接走了出去,周焱聽見“砰”地一聲響。

過了一會兒,她把掉在床上的煙頭撿了起來,扔到了廚房的垃圾筐里,回來拍了拍床上的煙灰,視線一掃,看見躺在枕頭邊的一朵蔫了的小野花。

周焱愣了會兒,坐了下來,慢慢打開抽屜,拿出裏面的手錶,照着背後模模糊糊的幾個英文字母,手機搜索了一下。

原來,真的有手錶能換一間小城市裏的房子。

李政站在浴缸里,擰開龍頭,冷水往身上灑,他閉着眼睛搓了把臉,臉上肌肉都繃緊了,水灌進了耳朵里,他捶了兩下,一抹臉,抽下毛巾,剛要擦耳朵,視線突然定在了窗框上。

窗框上霉印斑斑,隱隱有菌類破木而出。

這東西,怎麼拔都拔不完,拔掉了,也會再生,像在提醒着他,下半輩子該以什麼樣的方式過,發霉的,爬滿灰塵的,結着蜘蛛網的方式,才是對過去錯誤的最好懲罰。

李政洗完澡出來,把燈關了,靠着牆坐在床上,點上一支煙,許久,聽見裏面的人輕聲說:“李政。”

“……嗯?”

“……晚安。”

煙霧繚繞,黑夜裏,看不清半分,過了許久,李政才說:“晚安。”

周焱捏着已經枯了的小草發圈,閉上眼睛。

那上面,已經沒有了小野花,它再漂亮,也有保鮮期。

第二天,細雨飄飄。

周焱起床出來,見那人還在睡覺,她輕手輕腳走到了廚房,煮上水,再淘米熬粥,趁水開的功夫,她回卧室整理書包,整理完了,水也開了,她把熱水壺滿上,倒出一杯水晾涼,攪了攪粥,聽見床上的人翻身起來了,她的手頓了一下。

腳步聲漸漸靠近,那人站在她背後,拿走她手裏的鍋鏟,說:“帶你出去吃。”

周焱說:“出去吃?快煮好了。”

李政把鍋鏟扔水池,關掉火,“等我洗把臉。”

李政洗漱出來,套了件T恤,見周焱背上了鼓囊囊的書包,看了她一秒,也不說什麼,帶着她出了門。

兩人各撐着傘,公車走了七站路,李政帶她去了一間當地小有名氣的早餐店,不大的店鋪,人滿為患,四個點餐櫃枱,長龍彎彎曲曲排到門口。

李政說:“你找位子,我去排隊。”

周焱四處看了看,走到了東北角,守着一桌快吃完的客人。

過道窄,她時不時地讓路,背上的大書包愈發礙事,她乾脆摘了下來,等客人吃完起身,她立刻坐了過去,望向隊伍長龍,一眼就看見了第二排中間的那人。

比所有人都高,比所有人都魁梧。

那人突然往左右兩邊看了看,又轉過身,掃視着後面,似乎在找尋什麼,桌椅前的人起起坐坐,過道上的人擠來擠去,他往隊伍邊上跨了一步,視線落到了東北角,一秒後轉過身,回到了隊伍里。

周焱低下頭,眼睛有點潮,抽了張紙巾擦了擦油膩膩的桌子。

幾分鐘后,李政端着餐盤過來了。

“看看你吃什麼。”

小籠包,豆腐腦,餛飩,甜甜圈,鴨血粉絲湯,鍋貼,幾樣東西鋪滿一桌。

周焱說:“這麼多。”

“量少。”李政抽了雙筷子給她,再把勺子插碗裏,遞給她餛飩,“這家店是老字號,生意好得很,過了九點半就賣光了。”

周焱吃了一隻餛飩,又咬了一口小籠包,湯汁流了出來,她小心地吸了一口,李政已經吃完了三個生煎,夾了一隻給她,盯着她說:“別燙着。”

周焱吃完小籠包,說:“蝦仁的,很好吃。”

“好吃多吃點。”

“嗯。”

吃了半個小時,周焱出來的時候,手上還拿着一個甜甜圈在啃,李政低頭看着她笑了下,撐開傘遮到她頭頂,說:“帶你逛逛。”

“去哪裏逛?”

“附近看看。”

走在馬路上,周焱問:“你常來這裏?”

“不多,比你熟一點。”

“這裏附近有什麼?”

李政找了找,指着斜對角說:“去那兒看看。”

那裏是一家花鳥市場,早早就已經開門,受颱風影響,這兩天生意蕭條,大清早見到客人,每家老闆眼睛都放光。

周焱站在籠子前,盯着一隻小狗看,不知道什麼品種,小狗只比李政的巴掌大一點,身上還穿着件衣服,見有人看它,它也盯着人看,周焱往邊上走開兩步,那隻小狗就躺了回去,等周焱又回到籠子前,小狗又站了起來,盯着她看。

周焱叫了聲:“汪!”

小狗往後面一縮。

李政在邊上看着她笑。

花鳥市場裏有一股難聞的味道,周焱卻好像沒聞出來,逛得興緻勃勃,看見一排排的龍貓后,她連腳也不挪了。

老闆熱情道:“要不要買龍貓?我這裏最便宜。”

周焱隨口問:“多少錢?”

老闆說:“880塊一隻。”

周焱咋舌:“這麼貴。”

“不貴了,我這裏價錢最公道,要麼你看上面這隻,這個只要600塊。”

周焱指着松鼠問:“這個多少?”

“松鼠便宜啊,你要的話,300塊吧。”

“不好養吧?”

“好養,喂瓜子就能養活。”

李政靠着牆,插着口袋,摸了摸裏面的錢,那老闆將視線投向他:“你女朋友這麼喜歡,給她買一個嘍!”

周焱說:“這些養不好,太麻煩了。”

李政看着她不說話。

出了花鳥市場,周焱看了下時間,李政說:“餓不餓?”

“不餓。”周焱說,“時間不早了,我想……”

還沒說完,電話響了,是李政的。

李政接了起來,那頭的林泰大聲嚷嚷:“你還沒走吧?晚上去按摩!”

李政看了眼周焱,隨口“嗯”了聲。

“我來接你?在船上吧?”

“晚點再說。”李政掛了電話。

周焱問:“林泰啊?”

“嗯。”李政牽起她的手,說,“跟我來。”

李政帶她在街上走,邊走邊找着什麼,周焱也沒問,最後進了一家商場,李政帶着她轉了一圈,周焱說:“我想去下洗手間。”

李政看了看指示牌,帶了她過去。

周焱上完廁所,洗了個手出來,門口不見人,她四處望了望。

中午時分,商場裏人來人往,到處都是吃飯逛街的人,男女老少,一張張陌生面孔,都是從未見過的。

周焱原地轉着,彷彿整個商場都轉了起來,耳朵里一陣嗡嗡地響,她叫:“李政……”

過了會兒,又叫了聲:“李政……”

聲音連她自己都聽不見,她突然間就慌亂起來,“李政……”

“周焱!”

周焱猛得回頭,看見一個人從扶梯口朝她大步走來,她張了張嘴,話語在喉嚨里轉了一圈,問:“你去哪兒了?”

李政說:“過來。”

李政帶她上了三樓,站到一個娃娃機前,扔進去一枚硬幣。

第一次沒經驗,李政又扔了一枚,周焱問:“你幹什麼?”

李政說:“抓個娃娃給你。”

第二次仍沒抓住,李政再扔一枚,周焱說:“別抓了,抓不住的,就是騙人的。”

李政把口袋裏的錢統統掏了出來,三張紙幣一堆硬幣,他說:“還剩下三十三,總能抓到一個。”

周焱說:“時間晚了,我還要買車票。”

“來得及。”

等扔了第六枚硬幣,李政抓到了第一隻娃娃。

李政把娃娃扔給周焱,又往裏面扔了一枚。

周焱說:“夠了。”

“多給你抓幾個。”

周焱拿出手機,又看了眼時間。

李政去換了零錢,第十三枚硬幣的時候,終於抓到了第二隻娃娃,還有十枚硬幣,一次算它一分鐘,還有十分鐘。

周焱等着。

第三隻娃娃,第四隻娃娃,第五隻娃娃,後面手順,一次一個,路人紛紛圍觀。

最後總共七隻娃娃,李政還剩十三塊錢。周焱捧都捧不住,李政幫她弄來個膠袋裝上,邊裝邊問:“大學哪兒讀?”

“……北京。”

“從大一讀起?”

“嗯。”

“你年紀該是班裏最大的?”

“應該吧。”

“讀完四年就能當老師了?”

“還要考教師證。”周焱揪着書包袋子,輕聲說,“休學上限就兩年。”

“你說過。”李政給袋子打了個結,交給周焱。

走出商場,李政點了一支煙,倒數第二支了,該省着點抽。

他吸了一口,說:“送你去客車站,坐幾路去?”

周焱說:“我自己去吧,客車站挺遠的。”

“送你。”

“不用了。”周焱說,“待會兒你回去沒錢了。”

李政也不再多說,陪她走到了公交站台,看着站牌,說:“你還得轉車。”

“我知道,查過了。”

李政抽了兩口煙,說:“好好讀書,念書才有前途。”

“嗯。”

“掙錢也別拚命,你年紀小,工廠那種地方也沒呆過,別被欺負了。”

“不會。”

“先去補辦了身份證,別耽擱。”

“嗯,知道。”

“大學生……嗬。”李政笑了笑,望着邊上,說,“車來了。”

公車停靠,車門打開,一個個人都上去了,周焱排最後,踩上樓梯的時候,她回了一下頭,李政跟她兩米遠,似乎想說什麼,到最後,夾起煙吸了一口。

周焱視線有點模糊,在司機的催促聲中,上了車。

掙錢,上大學,錄取通知書在她的書包里放了兩年,這是她等待了兩年的機會,也是最後一次機會。

到了客車站,周焱去了售票處。

李政回到碼頭,跳上甲板,又接到林泰的電話。

“我現在過來接你?”

李政說:“接你媽。”

“靠,你沒毛病吧?”

李政把電話撂了,把雨傘隨手扔甲板上,打開門,正要往屋裏走,腳步頓了頓。

他回過頭,望着船尾,過了會兒,走了過去。

三個花盆,邊角有破損,裏面填滿了泥土,泥土上開出了小草和野花,一簇一簇,有藍有粉。

他想起昨天回來的時候,在地板上隱約看見的泥土,還有洗完澡出來,看見她蹲在廚房地上。

李政摸出最後一支煙,點上了,慢慢地抽着,知道是最後一支了,所以抽得格外留戀,心臟卻不太聽話地鼓跳着,重得像壓了一個千斤頂。

還剩下半支,李政把煙往河裏一扔,撥打周焱的手機,那頭卻傳來關機的提示音。

李政上了岸,打了輛車,直奔客運站,路上打了個電話,不顧林泰的疑問,讓他付了錢,下了車,他直接跑到售票處,問了車次,售票員說:“最後一班車下午三點就已經開出了,你要去的話要等明天,最早七點。”

李政走出客運站,四處望了望,走到小店裏買了一瓶啤酒,坐到了台階上,一口一口慢慢喝着。

雨勢漸大的時候,他才上了公交車,林泰的電話又打來,他乾脆掛斷。

轉了兩趟車,回到碼頭,他慢悠悠地過去,走到一半,腳步頓住。

淅淅瀝瀝地下着雨,江河上停滿船舶,他的船就在前方十米處,玻璃窗里,燈火明亮。

李政跳上甲板,走到門口,掏出鑰匙開門,轉了一下,沒有推開,門從裏面拴上了。

李政想了想,走到側門,插進了鑰匙。

門一開,就見屋裏一個人,頭髮濕漉漉地滴着水,身上一件黑色T恤,手上拿着塊毛巾和一件牛仔短褲,兩腿筆直修長,光着腳。

周焱一怔,回過神,立刻往卧室里跑,可是才跑兩步,腰上便被人一攔,她腳下一絆,摔倒下來,背後的人摟着她側了下身,她沒摔實。

李政把她扣在身下,周焱趴着地,說:“放開!”

李政扣緊她腰,吻着她的側臉問:“怎麼回來了?”

“……沒趕上車。”周焱躲了下,往前面掙扎。

李政捋開她的長發,吻她的脖子,掰過她的臉,親她嘴唇,周焱撞開他,說:“走開!”

李政將她翻了個身,周焱一巴掌抽他臉上,輕的像貓爪撓,李政吻着她的嘴,周焱咬緊牙關,抽打他的頭。

大浪卷席過後,江河歸於平靜。

、懷裏的人眼睛半閉,呼吸未平,鼻腔里發出哼哼唧唧的聲音,小得聽不太清,李政稍微鬆開了些,把她往身上又貼了貼。

周焱渾渾噩噩,腦子裏天馬行空,一個響指的時間就切換了畫面,記不得上一個想的是什麼,最後切出的,是她睡在昏暗的旅館房間裏的景象。

薄薄的牆壁那頭髮出曖昧的聲音,忽高忽低,斷斷續續,有時半夜又起一次,她躲在被子裏漲紅了耳朵,第二天在母親和嚴芳芳面前裝作若無其事。

跟車演出,住最便宜的旅館,難以避免。那時的她從沒想過,她也會做這樣的事。

陌生的感官體驗,讓她不願醒來,邊上的人在她耳朵邊親着,低聲說:“都是汗。”

周焱閉緊眼,腳底蹭到了床尾的毛毯,她腳趾頭勾住,想把毯子扯過來,可是剛一動,就疼得她抽了口氣,邊上的人搭住她肩膀,起身把毯子拉過來了。

周焱睜開眼,用力拽住蓋下來的毯子,想要扔了,對方力氣大,沒給她得逞,周焱用力抽了一掌,正好打在他鎖骨,那上面還有一道指甲划痕,他淤青未褪,又添了數道爪撓的新傷。

周焱掃見他拽着毛毯的手,腕上套着一個黑色發圈,昨晚就在,白天牽着她時也在,抓娃娃機時仍在,在公車站台抽煙時,還在。

彷彿是巫婆手裏的手杖,一晃眼,在這刻施下個定身術。

李政見她盯着他的手腕,垂眸看了眼,左手摸了下發圈,問:“你這根用過幾回?”

周焱張了張嘴,一開口,喉嚨還有點堵。

“沒幾回。”

李政挑起她一撮發,說:“有香味。”

周焱看了他一會兒,慢慢蜷起腿,橫過手臂,擋在胸前,不知道將自己擠出了怎樣的線條,長發鋪在床上,白皙的脖頸上滑下一滴汗。

李政不動聲色,說:“到車站幾點了,怎麼沒趕上?”

“……三點零幾,剛開出。”

“直接回來了?”

“嗯。”周焱勾起毯子。

“怎麼回來的?”

“……公車。”周焱把毯子蓋到了小腹,一手扔擋在胸口,慢慢將毯子往上拉。

李政聲音啞了,問:“手機為什麼關機?”

“沒電了……”

過了會兒,李政說:“先別睡,我先放水,你洗個澡。”

說著,他下了地,直接走向了衛生間,那嚇人的東西在周焱眼前一晃,周焱腦袋嗡一聲,立刻躲開眼,把自己裹緊。

臉熱心跳,彷彿蓋過了水流聲,周焱把自己蜷成一團,想了下,捂着毯子坐起來找了找,衣服毛巾都在地上,上頭還有灰印子。

衛生間裏的人出來了,周焱往床里縮了下,避開視線,盯着空蕩蕩的床尾看。

李政大咧咧走到床前,說:“好了,去洗澡。”

周焱想讓他穿衣服,話到了嘴邊,還是憋了回去,她遮嚴實自己,爬下了床,剛站起來,酸疼得她踉蹌了下,下一秒身子騰空,她被李政打橫抱起。

周焱推着他:“我自己走。”

李政沒理,大步走向衛生間,周焱又抽打他兩下,恨意莫名其妙再次爆發。

沒買到客車票,還有火車,還有高鐵,工作人員說火車高鐵昨天就運行了,價錢貴一點而已,她早點回去,能掙回來。

周焱拍打着李政,口不擇言:“你個老混蛋!混蛋!”

幾步路進了衛生間,李政把她輕輕放進浴缸,說:“求我的時候叫我三哥哥,現在是老混蛋了?”

周焱把水拍他臉上,“按輩分你是我叔叔!混蛋!畜生!”

李政跨進浴缸,周焱推他:“出去!”

李政蹲下來,抱住她親着,說:“我沒你這麼大個侄女。”

“你出去!”

“水快用完了。”

周焱打不動了,紅着眼睛被他吻了一會兒。

方形浴缸狹小,李政把周焱抱到了腿上坐下,將她按在自己胸口,親着她的額頭,低聲問:“生什麼氣?”

周焱悶在他胸前不說話。

李政也不再問,撈水澆着她的肩膀,時不時親她一下,水溫不降反升,漸漸口齒相接。

許久兩人分口,周焱又低下頭,在他胸口蹭了下,擦掉了眼角的一滴水。

李政眨了眨眼,讓眼睛乾燥些,吻着周焱頭頂。

周焱小聲開口:“你不是去按摩了么?”

“……沒去。”

“你剛才沒在。”

“我去了客車站。”

周焱不吭聲了。

“在外面喝了瓶啤酒。”

周焱輕聲說:“回來耍酒瘋么?”

李政沒答。

周焱又說:“你不是人。”

李政抬起她下巴,勾着她吻,又將人轉了一下,讓她跨坐在自己腿上,周焱手往下一撐,摸到他腹部的毛髮。

從前就見過,那一簇毛髮穿過肚臍,一直向下。

李政呼吸一停,將她用力扣緊,濺起的水花滋潤着窗框上的菌類,水中起起伏伏。

衛生間門敞着,昏黃的燈光落在大門口,35碼半的小腳印還在,鞋尖朝着屋裏的方向,彷彿再也不會扭轉。

許久。

洗手間地上一灘水,李政把人重新抱出來。

外面的床髒了,沒法再睡,他將人直接抱進了裏面卧室。周焱一碰到床,立刻扯過毯子將自己裹住,見李政要上來,她趕緊說:“衣服。”

嗓子沙啞,比感冒還嚴重。

李政看着擺在床上的七個小娃娃,沒吭聲,回去撿衣服。

地上的黑T恤髒了,沒法再穿,臉盆里是濕了的灰T恤,更加沒法穿,李政從自己衣櫃裏翻了件白色T恤出來,扔給周焱,“先將就着。”

周焱攥着T恤,別過頭,聲音輕的像蚊子:“你褲子。”

“嗯?”

“穿上褲子。”

李政一笑:“嗯。”頓了下,“把衣服穿上,先睡。”

說完出去,從衣櫃裏翻出件短褲,一邊望着卧室,一邊套上,朝衛生間走了兩步,又折返回去,床上的人剛套上他的白色T恤,布料從胸脯滑下,衣服大,露出半邊肩膀,鬆鬆垮垮,透着光。

周焱抓着衣角盯着他,李政朝她走去,彎下腰,親了親她的嘴,說:“頭髮幹了再睡。”

“嗯……”

李政走了出去,片刻傳來水聲。

周焱等了會兒,下了床,探頭看了看。地上的衣服毛巾都不見了,衛生間裏隱約有搓洗聲。周焱張了張嘴,還是沒說話,坐了回去。

身上酸疼,眼皮沉重,她頭昏腦漲,伏在枕頭上閉上了眼,半夢半醒間涼風徐來,她看見李政打着赤膊,坐在床邊,手上拿着一隻手錶。

這手錶是她早晨擺在書桌上的。

凳子上的空調扇吹着風,驅走了汗意和瞌睡蟲,周焱在枕頭上蹭了一下,問:“手錶買來多少錢?”

李政背對着她,指腹擦了擦錶盤,輕描淡寫道:“幾十萬吧,記不太清。”

周焱垂着眸,不說話,李政也沒回頭,說:“死的是我大哥大嫂,兩年前,跳樓。”

頓了頓,“被我逼的,為了錢。”

周焱抬起眼,只能看見他後背,雙肩寬闊,勁腰窄實,遮擋着光。

她抬起手,猶豫了一下,貼在了他的后腰。

長篇累牘的,是美好的記憶;精簡到能數出字數的,是痛苦的記憶。

她見到過林泰看着這煥然一新的船時的表情,又何必要在這嶄新的地板上抖落一層時間的灰。

周焱戳了戳他的肉,太硬了,沒戳動。

她說:“有指甲鉗么?”

李政頓了會兒,把手錶放下,回頭掃了眼戳着他的手指頭,說:“是該剪剪。”

他出去找了找,不一會就拿來一個指甲鉗。周焱坐起來,靠着床頭,剪着指甲,李政倒了杯水,問她:“渴不渴?”

“嗯。”

李政把搪瓷杯給她,周焱接過,仰頭喝着,左手被人抬了起來,她愣了下。

李政坐在床上,捧着她的手,拿走指甲鉗,剪着她的食指,說:“繼續喝。”

周焱又抿了一口水,放下了杯子,李政順手接走,擱到了背後的書桌上,回過頭繼續幫她剪。

大號的指甲鉗,襯托得她的手指又細又小,咔嚓幾聲,剪完了一個指甲。他剪得粗糙,周焱沒吭聲,看着他又剪起了第二個。

李政問:“還走么?”

“……走。”

“天氣挺差。”

“……那我再等幾天。”

剪一個,算它30秒,剪剩下的九個,總共270秒。

抓完十分鐘娃娃機,她走了,那時坐在公交車上,她回了下頭,隔着玻璃,看見這人走離了站台,上了馬路,跟個木樁一樣站着,傘也沒撐。

公車愈行愈遠,到後來她再也看不清了。

剪完了一隻手,用去了120秒。

李政抬起她右手,剪着她的大拇指,有了經驗,接下去的指頭他剪得平整多了。

他說:“留個大學地址,把你那廠的地址也寫一下。”

剛說完,唇上一軟。

李政抬頭。

周焱又親了他一下。

深夜,雨水打在玻璃窗上,像敲在人的心頭,像那歌里唱的一樣,撩動琴弦,回升出了心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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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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