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轉眼間,就到了八月。
紀珩東今天難得的回了一次家,正趕上早飯的時候,蔣蘭芝跟着傭人像往常一樣把廚房準備的菜端上來,還沒等上樓叫紀父下來,就聽見家裏的阿姨興沖沖的聲音。
“我瞧着好像是東子回來了。”
阿姨在紀家幹了二十年了,從小看着紀珩東長大的,滿屋子裏除了她和紀珩東他爹是沒人再敢喚他一聲東子的,蔣蘭芝聽聞忙放下手中的湯碗往門口看了看,回頭衝著傭人吩咐。
“快上樓請老爺子下來,告訴他兒子回來了。”
紀珩東把車斜斜的扔在家門口,進了門倒是也不認生,跟着阿姨在門口插科打諢了一會兒就嘻皮笑臉的就抬步往裏面走。蔣蘭芝看到紀珩東從來都是拘謹慎重的,生怕自己做錯了一點兒。
“珩東回來了?”
紀珩東一隻手玩兒着車鑰匙十分漫不經心,朝蔣蘭芝點點頭就算是打了招呼,“蔣姨,你們吃你們的,我就是沒事兒回來看看。”
正在鋪餐桌的傭人聽見紀珩東這話都默默抬頭彼此心照不宣的看了一眼,其實紀家的人都知道,若非年節,紀珩東平時根本不會回到大院裏,也就是每年的這個時候他都會回家來看一看,說是看看,無非就是想惹怒紀伯齡泄一泄心裏的情緒。因為每年的八月十六號,是紀家夫人紀珩東親生母親柳江南的忌日。
蔣蘭芝回頭看了看樓上,又看了看紀珩東,還是橫了心走上前去。“我知道這事兒我說是不合適的,前一陣子天氣變熱,老爺子犯了兩回心臟病,想着給你打電話的,他也不讓,這回回來了你們爺倆就好好吃一頓飯,我和他們去花園拾掇拾掇。”蔣蘭芝穿着一身旗袍話說的溫和有禮,年輕的時候好歹也是京劇名伶,三十齣頭的年紀就嫁到紀家跟了紀伯齡,如今算算也該四十了,這些年裏紀家早就認下她這個續弦的兒媳婦。
紀珩東聽聞眼中嘲諷的笑意一直滲到了心裏去。“老爺子犯病找大夫治就行了,跟我說也沒什麼用。再說了,我陪他吃這頓飯他就能好?我看也不見得。”
紀伯齡費力的咳了兩聲從樓上下來,聲音滄桑洪亮。“不想吃飯你就走,別難為你媽。”
蔣蘭芝聽見聲音忙過去扶,悄悄扯了扯紀伯齡的袖子生怕父子倆吵起來。“孩子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別這樣,珩東,來,過來吃飯。”
瞧見兩個月沒見的親爹,紀珩東倒是也不惱他剛才的話,只站在客廳好整以暇的問了句。“難為我媽?我倒是想問問您我媽在哪?要不是我把她從南邊接回來恐怕您每年哭墳都得坐飛機吧?”
一句話說的屋裏的人都暗自抽了口冷氣,紀伯齡氣的一把將手中的青花茶壺朝他打了過去。“你混賬!!”
紀珩東都懶得躲,只微微低了頭看着地上的碎片笑的愈發深了。“您看看,這歲數大了打我都不如以前勇猛,看見您老沒什麼事兒身子骨也還硬朗我也就放心了,成,這飯您就和我媽吃吧,我也不在這礙眼了。”媽這個字,被紀珩東咬的刻意很重很重。
紀伯齡氣的渾身發抖,蔣蘭芝在一旁給傭人使了眼神示意他們快些收拾好這一地狼藉,轉而扶着紀父到客廳的軟椅歇了歇。“孩子還小,不懂事兒,你不要和他置氣。”
紀伯齡瞪着眼睛聲音越來越大,好似吼給門外的人聽。“他不懂事兒?二十多歲的人了天天在外頭胡作非為,回到家就給我說些這不陰不陽的話,誰慣的他這副毛病!你入門都多少年了,他什麼時候對你尊尊敬敬的叫過一聲?連孽子他都不如!!!從此以後,只當這個家沒有紀珩東這個人!!!”
蔣蘭芝盈盈給紀父斟了一杯茶,仍舊好言好語。“你看你,年紀大了脾氣也跟着長了,孩子都回來了你還提稱謂這樣的事做什麼?你又不是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何苦惹孩子傷心。”
紀伯齡好似剛才用的元氣都散了,聽着窗外傳來轟鳴的發動聲眼神也跟着灰敗下來,嘴裏輕聲喃喃道。“我原以為這些年我縱着他在外頭胡來也算是還我欠他娘倆的債,可是……欠了就是欠了,這小子這麼做……就是為了讓我記着,我欠江南的,到死,我也欠着江南的。”
蔣蘭芝不忍再聽,忙用手掩住了紀父的嘴。“快別說了,珩東年紀小想念母親難免傷心,再過兩年一定會好的,啊,一定會的。”
紀家頭一任夫人,閨名柳江南。
柳江南,人如其名,江南小鎮走出來的女孩兒,人像小鎮裏的河水一樣蜿蜒清澈,性子像小鎮裏的山城一樣堅韌豁達。紀伯齡當年隨着領導南下的時候對這個小鎮姑娘一見鍾情,兩人在南方拜別女方父母之後柳江南就隨着紀伯齡一路回了北京。當時紀伯齡遠沒有現在這樣有地位身份,縱然有紀家老爺子在他需要歷練的東西還是很多,柳江南也不怕吃苦,二話不說隨着他輾轉多個城市工作,直到五年後又回了北京安居。一年以後,懷了現在的紀珩東。
其實紀珩東小的時候遠不是現在這幅鬼畜樣子,柳江南在他咿咿學語的時候就教給他古文詩詞,念給他做人道理,所以還是兒童時期的紀珩東也算是個白白凈凈的知識兒童。變故出現在他十七歲那一年,柳江南四十幾歲的時候忽然患了精神方面的疾病,每天不說話不吃飯,只神神叨叨的拽著兒子說紀父外頭有了別人,不要她了。當時紀珩東正是年輕愛玩兒的年紀,也不把母親的話放在心上,紀伯齡當時正處於工作的上升期,忙的不可開交,加上每天被妻子纏的精神壓力巨大,於是便命人送她回江南療養,紀珩東在母親走後覺出父親不對也義正言辭的問過紀伯齡,他是不是像媽媽說的那樣。紀伯齡隨即大怒,可是柳江南還沒送過去一個星期,就得出腦出血死亡的消息。
得知母親死訊以後,紀珩東在家裏鬧了個天翻地覆,就像變了人一個是的,家中的老太爺都被驚動了,後來才知道紀伯齡當初在外頭確實和一個京劇名伶走的很近,老太爺不忍心見兒子和孫子親情破裂,便把孫子接到身邊來養,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紀珩東變得乖戾任性,離紀家嚴實中正的家風越來越遠。但是紀家一脈的人都知道,不管紀珩東最後是何境地,他都是紀家最重視最名正言順的接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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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珩東一路把車開的飛快,到達葬着柳江南墓地的時候才不過十點的光景,這一片私人墓園依山而建,是紀珩東當初花了大價錢才找到的。
柳江南的墓由白玉通體建造而成,奢華的令人咋舌,高大的墓碑上不染纖塵,矮階上放了一把柳江南最喜歡的矢車菊。花朵飽滿,正是最新鮮的樣子。很明顯有人在紀珩東之前來過這裏,而紀珩東已經習慣了自己看到的畫面,每一年都是如此,哪怕他問過這裏的管理員都不能得知究竟是誰先他一步來過這裏。
俯身把花並排的放到柳江南的墓前,紀珩東盤腿坐在草地上像個孩子一樣陪母親聊起了天。
“每次都是誰先我一步來看你啊?紀伯齡嗎?”
提到這三個字大概自己也是覺得可笑,紀珩東諷刺扯了扯唇。“應該不會,自從我把您接回來他可一次都沒來過,今天早上我還跟他吵了一架呢。”
墓碑上柳江南的照片還是她二十幾歲的樣子,溫婉美麗,唇角略微帶了些笑,如一個慈母般的看着這個不懂事兒的兒子。大概是能猜到母親會如何回答自己,紀珩東仰起頭有點委屈的看了看湛藍的天空,語氣十分不情願。
“我也不願意和他吵架,媽,紀伯齡是真的歲數大了,連打我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也知道我這樣做你一定會生氣,但至少這樣做了,我這裏會安穩一些。”紀珩東伸出手很重的拍在了心口上,眼中有讓人捉摸不透的隱忍。“你教我君子不妄動,不徒語,不苟求,不虛行,可是媽,你兒子長大以後遇到的人都是虛我騙我求我的人,與其做君子,倒不如做個小人實在。”
紀珩東有點酸澀的閉了閉眼,一雙深邃內斂的眼睛內分明有晶瑩滾燙的水滴。只是一會兒,紀珩東撐着地站了起來,隨手將母親墓碑上的幾根飛葉拂落。“您睡吧,我走了。”
他這一轉身,剛好與一身白裙的蕭文茵撞了個正着。
紀珩東臉上低落陰沉的神色還未褪去,蕭文茵見到他也不驚慌,輕輕攏了攏耳側的頭髮坦然的與他對視,眉目如春如畫。紀珩東不動聲色的看了看她,又回頭看了看母親墓碑上的另一束花,言語中有些不確定。
“是你?之前……一直是你來看她?”
蕭文茵倒是也不急着回答,只不慌不忙的走到柳江南的墓前輕聲說了一句話。“柳阿姨對我的好我都記得,她的忌日我也從來沒忘,哪怕我不在這裏的時候,我也沒忘。”
紀珩東臉上帶着墨鏡讓人看不出他眼中的情緒,可慢慢沉下的唇角卻泄露了他的心神。蕭文茵徑直走到他的身邊捉起他垂在一側的手,一如多年前她離開的樣子。聲音婉轉,不卑不亢。
“紀珩東,我們真的回不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