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五)
雨茫然地站在自己的房間裏,她不知道應該做什麼,只是本能地執行安王的命令。收拾東西?收拾什麼東西?雨的房間簡單的不能再簡單,除了一些換洗的衣物,剩下的,全是安王曾經送給她的東西。
京城客來居的糕點是出了名的一絕,不僅味道卓絕,樣式更是精巧,雨嘗過一次,喜歡不已,李泓便時常命人買來,送到雨的房間裏。糕點都吃完了,剩下一個個的空盒子,整整齊齊地壘在桌上。
雨不習慣戴首飾,不過王府的侍女,再不喜歡,必要的妝飾還是要有一些,雨僅有的幾件首飾全來自李泓。清晨的陽光,和煦而溫暖,白露亭內,雨一字不差地背下了前兩日李泓教給她的文章,李泓微笑着,將一個羊脂玉做的鐲子套在她的手上。那鐲子通體晶瑩潔白,細膩如肪,雨不安地說:“殿下已給了我許多首飾,這個太貴重了。”
李泓笑着說:“那麼你也送我一個東西吧。”
雨低下頭,暗暗嘆了口氣,看到其他侍女一會兒綉手帕,一會兒綉荷包,她也有心想學一學,卻怎麼也捏不好那繡花針,她有些惆悵地說:“我身無長物,又不會刺繡,不知道送什麼給殿下。”
李泓湊近她,低聲道:“你送我這個。”
他俯身去親吻雨的唇,吸允着她的芳香,他親吻雨顫抖的睫毛,親吻她的臉頰上,因他而飛起的紅暈,雨用手攀上他的肩膀,溫柔又羞澀地回應着他。
雨拿起羊脂玉的鐲子,一遍一遍地撫摸,往事歷歷在目,可如今,他卻將她趕出了王府。
天明時分,雨在李泓上朝的必經之路上攔下他的轎子,一旁的侍衛剛欲抽刀,李泓撩起帘子,淡淡地說:“不要反抗,你們都打不過她。”
李泓下了轎子,雨跟着他走到路邊,李泓打量了她一眼:“你從不忤逆本王的命令。”
雨說:“殿下說,不想在王府之內再看到我,這裏不是王府。”
李泓幾乎想笑,轉念又是滿心的苦澀,他狠下心來,一字一句地說:“看來本王要說的更清楚一點,本王說,不想再看見你。”
雨急迫地抓住他的胳膊:“殿下真的相信了?我是被陷害的!”
李泓不動聲色地抽出自己的胳膊:“本王信與不信,又有什麼區別?”
雨趔趄了一下,緩緩捂住自己的胸口,那裏突如其來的絞痛讓她差點支撐不住,她緊緊盯着李泓:“為什麼?”
李泓眼神閃了閃:“你回去吧,不要再來了。”說罷,他轉身回到了轎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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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蹄的得得聲讓雨拉回了思緒,她悄悄抬頭看去,一隊騎着馬的人正向這邊行來,為首的那個英俊男子,他穿着一身明黃的官服,緊抿着薄唇,微蹙着雙眉,雙眼透着冷冽的目光。
雨有些恍惚,他好像又變回了他們初相遇時的那個安王,看似平易近人,卻總是透着淡淡疏離的冷意,只有雨記憶中的他,才有着那樣溫暖的笑容,可是……她有多久沒見到安王了?算來,似乎已有了二十幾日,在離開王府的第二天,她便遭到了一群蒙面武士的追殺,她雖武功高強,卻也架不住這些人一批又一批不分晝夜地伏擊着她。她不敢回家,一直逃到了京郊,一次拼殺之後,她從死了的那個統領的身上翻到了一枚寫着“安”字的令牌,和當年安王交給她的那枚一模一樣。
雨愣愣地注視着令牌,忽地笑了起來,笑過之後,她俯下身大哭,淚水和血水一起從面頰上流下,一滴一滴地滴在了令牌之上。
那個曾經將她捧在手心的男人,今日棄她如敝履,甚至,為了他的光明前途,想要致她於死地。
雨跪在人群之中,看着安王騎着馬從她面前經過,淚水再一次模糊了視線。
直到很久以後,雨也一直在回想,那個時候,她真的是打定主意要徹底消失了嗎?不,一定不是這樣,那些委屈和不甘,在多少個夜晚,就像埋在心裏拔不去的毒草一般折磨着她。她不能反抗,因為命運就是如此安排,只有聞人家的勢力才能助安王登上皇位,也許安王曾真的對她濃情蜜意,可為了討好聞人詩,也可以將那一切全部放棄。如果她也有一個如聞人詩一樣尊貴的身份,她一定會去爭一爭,可現在,連安王也不要她了,她什麼也不能做。
除了——讓安王永遠地記住她。
可以說,那隻馬匹的突然發狂成全了雨。騎馬的是一個下等軍士,跟在馬隊的最後面,他的馬不知受了什麼刺激,忽地發起狂來,他嚇得大叫起來,用力去勒韁繩,馬劇烈地搖晃着身體,一下子就將他摔了下去。一時間,馬隊中其他的馬匹也都受到了驚嚇,紛紛不安地躁動起來,每個人都忙着勒住自己的馬,受驚的馬便徑直往人群中衝去。
因是跪在地上,許多人來不及躲避,只本能地護住頭,路旁的士兵揮刀向馬砍去,卻被馬一蹄子踢在了胸口,剎時就口吐鮮血。四周反應過來的人們紛紛爬起來尖叫着逃命,雜亂無章地四處亂跑,許多人摔倒在地上,被後面想要逃跑的人踩在腳下,尖叫聲和哭泣聲此起彼伏,場面一時混亂不堪。
安王抽出劍跳下馬來,扶起一個倒在地上的老人,接着命所有人都站住不動,幾個侍衛一齊衝上去制服瘋馬,其餘的侍衛在安王的命令下指揮着四周的民眾按照各自的方向有序撤離。在侍衛們的齊心協力下,馬匹終於被控制住了,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人們也不像方才那樣慌亂了,井然有序地慢慢離開。
忽然,那匹本已被制服了的馬又是一聲嘶鳴,兩隻前蹄高高抬起,重重地踏上了兩個侍衛的胸口,那兩個侍衛口吐鮮血,當即昏死過去。馬匹朝着人多的方向衝去,人們又開始慌亂,一個約莫只有兩三歲的小女孩摔倒在地,眼見着馬就要向她衝過來,小女孩的母親被人群隔在外面,怎麼也過不去,不由得厲聲驚叫。離她最近的安王率先一步擋在馬的前面,周圍的侍衛都嚇傻了眼,紛紛向馬撲了過去。
瘋馬再一次高高抬起了前蹄,李泓閉上眼睛,向後倒去,那一瞬間裏,腦海中清晰地閃過了雨的臉龐——她握着筆,臉上兩道墨漬的模樣;她因他的吻,臉頰緋紅嬌羞的模樣;她質問他為什麼時,委屈受傷的模樣。李泓屏住呼吸,如果這是生命的終結,如果他的生命會因這樣而終結,那麼這一刻,他只想好好地把雨的樣子刻在心裏。
一下、兩下、三下……他聽見了馬蹄踏上身體的聲音,也聽見了四周人們的尖叫,可為什麼絲毫感覺不倒痛苦?他睜開眼睛,驀然看見了雨,她緊緊將他護在身下,將全身的力量都用在了雙臂之上,給他撐出了一個空間,讓馬蹄絲毫不能傷害到他。那千斤重的馬將蹄子重重踏在了雨的背上,脊椎斷裂的聲音聽起來是那樣的驚心,雨疼的幾乎要昏死過去,可她卻怕閉上眼睛,就再也看不見安王的樣子。
侍衛們終於制服了瘋馬,給它拴上了繩子,雨軟軟地癱在了李泓的懷裏,她的嘴裏、身上,全是鮮紅的血,李泓不敢碰她,眼淚卻流了下來,眼裏俱是恐懼和焦急,他的聲音顫抖無比:“你不要怕,不要怕,我馬上帶你回府診治……”他抬起頭來厲聲大叫:“快把轎子抬來,把全城所有有名的大夫都招來,快!快!”
雨從沒見過這樣的李泓,她無力地伸出手,想摸一摸他的眼淚,他的淚是為自己而流嗎?恍惚中,雨竟然露出了一個滿足的微笑。
“殿下……”雨喃喃地想說話,剛一張口,便又嘔出了一大口鮮血。
李泓嚇得肝膽俱裂,忙用手去擦她的血:“不要說話,大夫馬上就來!”
雨輕笑了一下,輕輕抱住了他,怎麼能不說話?她有太多想說的話了,就算這個男人拋棄了她,甚至派人追殺她,可當他遇到了危險之時,她的第一反應卻依然是護在他的身前。也許,這樣才能讓他永遠地記住她。
“我……我承諾過,一定,會,擋在殿下……身前。”拼盡全身力氣才說出的最後一句話,竟然只是重複了曾經的承諾,雨嘆了最後的一口氣,此生的糾纏由一句承諾開始,也由一句承諾結束。如果還有來生……雨笑看着李泓,緩緩合上了眼睛。
“雨!雨!”李泓大聲叫着她的名字,似乎只有這樣才可以挽留她逐漸消失的生命,他用手去探她的呼吸,卻只有越來越冰涼的身體。李泓緊緊抱着她慟哭,他吻着她毫無生氣的嘴唇和蒼白無力的臉頰,那腥甜的濕潤分不清是血水還是淚水,他俯在雨的身上,撕心裂肺地哀嚎。早有侍衛帶着轎夫抬着轎子和匆匆忙忙拉來的大夫站在一邊,他們驚駭地看着這個平日裏好似連泰山崩於前也不會變色的安王此刻倉皇無措、哀傷欲絕的模樣,都面面相覷。
一個認識雨的侍衛大着膽子走上前去:“殿下,大夫來了,是不是趕緊給雨姑娘看看?”
李泓沒有說話,只是深深地把頭埋在雨的身上。
大夫小心地半跪在地上,搭了搭雨的脈,又翻看了眼睛,退了回來,衝著侍衛們搖了搖頭。
沒有人再敢說話,李泓緊緊地摟着雨,徹骨的寒冷和恐懼讓他止不住地顫抖。也不知道是過了多久,天逐漸暗了下來,這條街已經整整封鎖了一天,可安王沒有離開,誰也不敢離開。
終於,懷中雨的身體已經徹底冰涼,李泓緩緩抬起了頭,他凝視着雨熟睡一般的面龐,忍不住再一次府身去吻她,冰冷的嘴唇貼在同樣冰冷的唇上,而懷中人的臉上再也不會因他的吻而飛起紅暈了。剎那間,彷彿有誰在他的胸口插了一把尖刀,那鑽心裂肺的痛楚竟讓他無法呼吸。
李泓抱着雨站起了身,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幾個侍衛跟在李泓的身後,他走了很遠,一直走到了靠近城門的一處屋院。他站在門口一動不動,身後的侍衛走上前去,敲了敲門,一個婦人打開了門,看見門口站着的安王,嚇了一跳,忙要跪下身去行禮,可待看清安王懷中所抱之人,和那滿身滿臉的鮮血,又一下子癱在地上,哆嗦着嘴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雨的父親和弟弟聽見響動,也沖了出來,趙霆顫抖着接過姐姐的屍體,雨的母親哭得昏死過去,父親抓着雨軟綿綿的手,也是淚如雨下。
忽然,李泓面向他們跪了下來,身後的侍衛一見,忙也跪了下來。趙霆大驚,忙把姐姐的屍體交給了父親,向李泓跪了下來,顫抖着說:“姐姐是殿下的暗衛,本就……本就該為保護殿下不惜一切,我們……我們絕不會……”趙霆說不下去,眼淚簌簌而落。
李泓低下頭,沉默了片刻才站起身來,他哀傷而眷戀地最後看了一眼雨,低聲道:“我視她如妻,以後,你們也是我的親人。”
李泓轉身出門,白天時還晴好的天氣,此時突然狂風大作,幾個閃電劃過,把天邊照的透亮,一聲驚雷之後,大雨傾盆而下。李泓站在雨里,任由雨滴打落在他的身上,他抬起頭,大雨落在他的臉上,打得臉頰生疼。
這是你對我的懲罰嗎?
李泓緩緩跪在了地上,失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