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三)
刺客的事情很快就被查明了,此人幾年前從外地來到京郊,一開始,沒有人認識他是誰,他在京郊安了家,每日種地,因手腳麻利,被征為安王府的佃戶。這次因分田而起的糾紛,正是由他挑起,其餘人全不知情。因為完全沒有人認識他是誰,他又在京郊外隱藏了多年,事情查到這一步,便查不下去了。
可王府中人看雨的眼神,從此完全不一樣了。
他們這才明白了為什麼安王去哪裏都要帶着雨,所有的嫉妒和仇視一夜之間全部消失,全部變成了敬佩。說來也奇怪,當所有人都嫉恨她時,雨處之泰然,獨來獨往,輕鬆無比。可當所有人都對她示好,拉攏她時,她卻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煩惱不堪。
李泓好笑地看了幾天雨魂不守舍的模樣,終於傳令全府,雨是她的暗衛,責任重大,輕易不得打擾。
雨鬆了口氣,煩惱卻沒有減去多少,不僅僅是人情交際往來,還有那天安王的擁抱和低語,只要一想起,便會臉紅心跳。
很多時候,李泓在書房內一本本地看皇帝發下的奏摺,雨就在一旁靜靜地相陪,一開始,雨並不敢把視線投在他的身上,可見他看的專註,時不時還提筆寫些什麼,根本不會抬頭,才開始偷偷地打量他。那個伏在案前的少年面如冠玉,眼神清冷,似竹露清風,又如玉般溫潤,隨着手中奏摺的翻動,他的眉頭時而蹙起,時而展開。
雨的眼神中隱有悲憫,很難想像他這樣一個風姿高潔之人,也要與人勾心鬥角,用命相博,甚至一次次遭到刺殺。若他沒有生在帝王之家,而只是個普通大戶人家的子弟,想必會快樂輕鬆得多。
隆隆的雷聲劃過,雨收回視線,望了一眼窗外黑沉沉的天空,大雨突如其來地落下,讓人絲毫沒有防備。雨想起自己初入王府之時,也是下着這般瓢潑大雨,漫天大雨中,他淺笑着款款向她走來,雨心下一暖,不由自主地向李泓望去,卻沒想到,他也正望着自己,眼神里有着同樣的溫暖。
李泓放下手中的筆,取來油紙傘,笑着對雨說:“出去走走?”
若是換了薛公公,一定會勸說:“外頭雨大,殿下仔細身子。”可雨從來不對安王說不,哪怕安王此時不是要她出去走走,而是要她去死,她都會不問緣由,毫不猶豫地照做。雨站起身來,跟在李泓的身後。
李泓說:“只有一傘,並肩而行吧。”
雨下的極大,天地之間俱是一片模糊,幾步之外都看不清楚,兩人並肩在傘下行走時,雨的心中也如這被雨水覆蓋的世間一般,模糊不清。為了讓李泓不被淋濕,雨刻意與他保持着一定的距離,半個身子露在傘外,很快就被打濕。李泓發現后,換了一手撐傘,另一隻手忽地握住了雨的手,將她拽向自己。雨大驚着想將手抽出,李泓卻越握越緊,雨愕然地看着他,可他卻只是平靜地望着前方。以雨的武功,若真的想掙脫,並不是做不到,可她見李泓並沒有鬆開的意思,便不再反抗,由着他去。
李泓牽着雨,一直走到了亭子裏,才放開了雨的手。
李泓說:“知道這是哪裏嗎?”
雨搖了下頭。
李泓嘴角含着絲笑意:“來王府這麼久了,還沒有全部認識?”
雨說:“殿下去哪,我就去哪,不需要認識。”
“可日後我若命人知會你,去凌霄閣等我,你知道那是哪裏嗎?”
雨想了一下:“殿下說的是,明日我就去認識。”
李泓笑了起來,用手揉着太陽穴,片刻后才說:“這是白露亭。”
雨點頭,默默地記下。
李泓溫柔滴看着她,輕聲吟哦:“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雨的臉上飛起了紅暈,李泓說:“蒹葭就是蘆葦,還記得我們初次相遇時,就在蘆葦叢旁。”
雨垂下眼眸,低聲說:“這是《詩經》的句子。”
李泓有些驚喜:“你看過書?識得字?”
“識得一些,卻寫不好,書看過不多,理解的也不多。”
李泓看了她一會兒,面帶微笑地說:“日後,我教你吧。”
李泓說教,便是真的教,李泓寫的是行書,大夏尊崇楷書,他卻偏獨樹一幟,一手行書寫的大氣流暢。他寫了帖子,讓雨臨摹,雨握不好筆,李泓便握住她的手,一筆一劃地教她書寫。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午後的日光下,李泓幾乎是半摟着雨,微微泛青的下巴貼着她的臉頰,雨心跳如雷,一筆一筆地反覆寫着,彷彿要把這幾個字一直寫到心裏去。
雨練字很是刻苦,只要李泓在書房,她就在一旁練字,手上沾了墨汁都不自覺。站得久了,隱隱有些出汗,她便隨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李泓抬起頭時,看見她臉上黝黑的兩道,不覺哈哈大笑起來,雨怔怔地看着他,雖然不明所以,但卻被他難得一見的爽朗大笑而吸引。
李泓放下書本,走上前來伸手為她擦拭着臉上的墨汁,雨這才明白,大窘着又抬手想擦,李泓一把抓住她的手:“別擦了,越擦越臟。”
雨聽話地放下手,任由李泓幫她擦拭,她垂着眼眸,不敢抬眼看他,卻能感覺到他離自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四周很安靜,安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心跳。李泓低下頭,輕輕吻住了雨的唇,雨閉上眼睛,一動不敢動,身子卻愈發軟了,直要向下滑去。李泓捧起了她的臉,用舌尖撬開她的嘴唇,深深吸允着她。
良久之後,兩人才分開,雨滑坐在椅子上,半是羞怯,半是驚訝:“殿下給我下了蒙汗藥嗎?”
李泓不解:“什麼?”
“我……我一點力氣也使不上來了!”
李泓愣了片刻,明白過來,爽朗的笑聲傳出很遠,彷彿一直傳到了天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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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之夜,宮中飲宴,李泓帶着薛公公和雨進宮。
雨第一次進宮,着實有些震撼,安王府已是富貴鼎盛,這皇宮卻更是金碧輝煌,好一派天家氣象。雨向來謹言慎行,進宮之後,更是一言不發,就像一個合格的侍女一般,亦步亦趨地跟着李泓,不時幫薛公公一起服侍。
還未到飲宴的時辰,皇后宣李泓覲見,讓所有服侍的人都下去,母子倆許久未見,要說些體己的話。雨看着李泓,李泓點了點頭,雨這才隨眾人退下。宮中人各司其職,有條不紊地散開,薛公公也被舊識拉去敘舊,雨無所事事,在四周閑逛。
皇后的昭陽宮處於整個皇宮的東邊,昭陽宮後有一片竹林,竹林中有一座假山,那假山設計得十分逼真,雨信步走了進去,只覺得神清氣爽,山中的一方隙地,只幾塊石頭、幾叢竹,就夠人流連一番,回首望去,山頂住昭陽殿偏殿的一角飛檐、山腰只一步即可跨過的玉石天橋,才使雨記起自己身在假山之中。
雨倚着一塊石頭坐了下來,望着這巍然而立的重檐九脊頂的昭陽宮,它應是整個皇宮中,僅次於皇帝正元宮的建築,然而,連京城的百姓都知道,皇宮西邊的蓬萊宮,才是整個後宮最華麗的居所。那是蓉貴妃的宮殿,宮中皇后無寵,貴妃獨大,早已是天下皆知的秘聞。
一個聲音忽然在雨的身後響起:“你是誰?你怎麼在這裏?”
雨回頭,只見是一個十來歲左右的男孩,他皮膚雪白,長相俊美,看上去竟比同齡的女孩還要好看,一看就是個富貴人家的孩子。雨笑笑,也不起身,反問道:“你又是誰?”
男孩有些生氣,他揚了揚下巴:“你是哪個宮的?居然不認識本王。”
雨吃了一驚,這個年紀,住在宮裏,又自稱“本王”的,只有蓉貴妃的兒子,三皇子齊王李浲。為了能夠幫助李泓,雨用心記下了每一個和安王相交的皇親貴族、朝廷官員、江湖謀士,以及他們背後的勢力、之間的關係,此外,不止安王府,還有京城和皇宮的地形圖,雨都牢牢記在了心裏。
雨起身向他行了一禮:“見過齊王殿下,我是……奴婢是安王府的人。”
“哦,二哥府上的,你起來吧。”李浲揮了揮手。
雨站起身來,向後退了幾步,李浲接著說:“這個假山很好玩,母妃的宮裏到沒有。”
雨盯着李浲的脖子,那又細又軟的頸脖,上面還掛着一個赤金的長命鎖。長命么……蓉貴妃唯一的兒子,自然是要長命的。雖然他現在還小,可他的背後,卻是秦大將軍雄厚的三十萬大軍作為外戚,幾年之後,他將會是安王最大的威脅。雨的眼神閃了閃,這裏一個人都沒有,她只消伸手輕輕一擰,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便會立刻死在她的手裏。只不過,這裏是昭陽宮的宮禁範圍之內,若齊王死在這裏,想必皇后與安王脫不了干係。
雨心思百轉了千回,終於還是沒有出手。
李浲不再搭理她,自顧着向假山上爬去,忽地腳下踩了空,尖叫一聲摔了下來。雨來不及思考,忙縱身一躍拉住了他,兩人一起跌落在竹林的泥地上,李浲有雨墊在身下,分毫未傷。
周圍的人聽見齊王的尖叫聲,忙尋了過來,一個公公看見齊王摔在地上,哭天喊地般奔了過來,一把抱住齊王,高呼着:“我的小祖宗,您傷到哪了?”
齊王掙脫了開來,搖搖頭道:“本王沒事。”
那位公公拉住齊王:“殿下,還是讓太醫看一下吧,那麼高的假山摔下來,怎會沒事?”說罷,忙不迭地命人去抬軟椅來。
皇后和安王聞訊趕了過來,眾人忙呼啦啦地跪下行禮,李泓的眼神淡淡地掃過雨,雨低下頭,緊抿着嘴唇。
李浲行完禮,指着雨說:“母后,浲兒方才貪玩,爬了這座假山,卻不小心踩空了,辛虧二哥府上的這位姐姐救了我,否則浲兒非要摔傷不可。”
皇后撫了撫胸口,念了句佛:“辛虧你沒事,方才可嚇壞母后了,一會兒讓太醫好好檢查一下。”皇后看了看雨,對李泓說:“泓兒,是你府上的人?”
李泓低下頭:“回母后,這女子是孩兒的侍女。”
皇後點點頭:“護駕有功,重賞。”
李泓恭敬地回道:“遵旨。”
為表鄭重,皇后親自送齊王回蓬萊宮,一行人走遠了,整個竹林里,就剩下了李泓和雨,李泓牽起雨的手,雨的面色一緊,李泓問:“傷到了嗎?”
雨沒有說話,只看着自己的左臂,李泓輕輕一摸,雨疼得忍不住一聲輕哼。
李泓說:“我宣太醫為你診治。”
雨搖搖頭:“沒有大事,我撐的住,回去再看也可。”
李泓閉上眼睛,在宮中宣太醫為侍女診治,傳出去未免引人注目,雨一直是這樣隱忍而自知,而恰是這份隱忍和自知,卻總是讓他心生憐惜。
“為什麼?”半晌后,李泓忽然問道。
雨輕輕地說:“這裏是昭陽宮,他若受傷,殿下和娘娘難逃干係。”
“他是自己摔下來的嗎?”
雨沉默了片刻,點頭道:“他是自己摔下來的,可我也的確動了念頭。”
李泓默默注視着雨:“以後,不要這樣了。”
雨茫然地抬起頭,不要這樣了?是不要再動這樣的念頭,還是不要再奮不顧身去救別人?她凝視着李泓,他的眼睛好似一汪黑色的湖水,雨說不出話來,因為她在裏面看見了兩個小小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