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呵,瞧我遇見了誰?”赫爾墨斯本只是例行公事,見到那神色沉靜到接近冷肅地坐在床畔的植物神,面容端麗,美輪美奐如被香霧縈繞的日輪,便驚喜地揚了揚眉,戲謔地說:“尋不到你,被毀滅了心靈之邦的愛與美之神正因此柔腸寸斷,淚水漣漣,還反覆質問於我,懷疑是無辜的使者將她摯愛的寶珠深藏。唯一喜笑顏開的,就是藉此安慰愛人,搏得香軟入懷的那位智慧的大敵。”
阿多尼斯不由自主地笑了笑,隨着唇角的牽扯,一個美麗的弧度被形成,就像一朵羞澀地綻放的曇花,純潔無疵,只是被一抹揮之不去的憂鬱浸透,像盈滿露珠的嬌翠嫩芽般讓人心生垂顧:“托你的庇蔭。”
雪白的側頰出現了一雙小小的梨渦,帶了他本人都沒意識到的甜意,更為這份讓人驚嘆的美麗,增添了輝光霞彩,明亮的黑眸熠熠生輝,勝過那些女神們的虛榮粉飾,嬌柔做作。
赫爾墨斯忍不住心裏讚歎,哪怕不曾施朱着粉,他也還是越來越漂亮了。
不過,與急色的阿芙洛狄特不同,他不喜歡魯莽地摘下還在成長期的青澀果實,寧可付出一點時間去等候,終會有甜蜜的果實懸於枝頭。
鴉羽般濃密黑漆的睫謙恭地微斂,柔和的聲線比那能歌善樂、婉轉悠揚的夜鶯還要動人:“很高興又見到你,赫爾墨斯殿下。”
他沒有解釋自己出現在這裏的原因,既是不願意示弱,也是覺得對機智狡猾的騙術創造者根本不存在解釋的必要。
赫爾墨斯促狹道:“若不是連夜的雨水讓浪潮漫上了河堤,舒適地盤踞其中的幼兔是不會徘徊在乾涸的沙漠上的。”
靈魂狀態的俄耳浦斯見他們自顧自地交談甚歡,很是熟稔的模樣,不禁一愣一愣的,阿多尼斯說:“或許聽起來很是厚顏無恥,但我不得不尋求殿下的幫助。”
“那你先告訴我,血腥的化身是否已經沖你伸出了寒光冷冽的長矛?”
阿多尼斯默默地看他一眼:“大概只是敲響了戰鼓,又揚了揚戰旗。”
他自認沒受到實質上的傷害,赫爾墨斯又主要是好奇罷了,絕無真出手庇護他的可能,說多也無用。
“你既被孕育得美麗,維持讓人魂銷骨軟的俊俏便是你的天職,煩惱是最無用的東西,不值得口誦心記。”赫爾墨斯似是看穿了他的所想,不着痕迹地勸了句后,說:“有你這位思維魯鈍的新友人在,我不需要專程為你開啟一次大門,倒是舉手之勞。”
他滿足了打聽欲,答應得很爽快,可對阿多尼斯的做法,還是秉持一個不贊同的態度:“若是被她散發出的熾熱愛意迫得躲躲藏藏的你,所剩下的理智足以支撐正常的運轉,便會想起冥府不是個適合習慣被香風眷戀的嫩蕊長住的環境。那裏沒有值得你彎弓搭弦的獵物,山巔不會被皚皚白雪所覆蓋,上空也不會漂浮着細雨彩雲。岩縫皆被冷酷地堵死,終年被濃霧籠罩,不是死亡的寂靜,便是絕望的哭泣,或是苦痛驚惶的訴求。連一絲一縷的陽光都無法在不得到冥王允許的情況下擅自進入,那裏的椰樹不結果,白楊的外衣是純粹的黑,土壤乾澀如沙,或是泥濘不堪,險惡得不容嬌貴的花草居住。”
“而執拗的住民們冷漠無情,只認同熟悉的夥伴,就算是顆粒飽滿的冥石榴,大約也不會因你的十全十美而軟化心腸,也不會因哀哀的朦朧淚眼而心生惻然。”
如果只是阿芙洛狄特與阿瑞斯,阿多尼斯自然不會出此下策,然而雷霆與天空的主宰蠢蠢欲動,大地上已無所遁形,不再存在叫他容身的避難所,他已經被逼到了身不由己的懸崖盡頭。
他沒將這話跟對萬神之王獻上忠誠的赫爾墨斯說,只是溫和地陳述道:“哪怕它們不忿地對我心生抵觸、冷言冷語,亦是仁慈地視而不見,在我心裏都不將浮現失落莫名,僅那自由的美妙滋味,便足夠叫我饕餮嚼食,精神富裕,那渴求它的骨髓深深品位。”
他有充足的耐心去等待,只求一遠離奧林匹斯諸神控制的,稱得上安全的棲身之處。
就算是神通廣大如天空之主,也不會色令智昏到專程來陰暗的冥土要人。
“好。”赫爾墨斯沉吟了會,忽然笑了笑,沒有繼續勸說:“那麼……走吧。”
自願去死亡國度的俄耳浦斯,自然不像其他不肯接受自己已然死亡的殘酷事實、或是依然有牽挂的人和事的幽魂般負隅頑抗,看他識趣地表現得很是順從,赫爾墨斯便省了用琴聲將他迷惑的功夫,手持金枝榭寄生,徑直領着兩人,穿過象徵黑暗的厄瑞玻斯,由風送入了位於瀛海奧克阿諾斯附近的,幽暗的冥府大門。
他既是引導,也是護送。
門口銜接的,是一條灰暗蜿蜒的長河,水流湍急,暗涌翻滾,河畔長着劇毒的烏頭屬植物,還有葉片狹小、顏色灰暗的金穗花,靜靜佇立着,偶爾被幻影拂過的衣袂撥動,輕輕搖曳。
經常有一些人影若隱若現,眼神空洞,被那份連丟失的記憶都帶不走的執着驅使,徒勞無用地在無法離開的大門周圍緩慢地徘徊。
正式踩入冥土的那一刻,不論是明媚的陽光,還是宜人的溫度,連鳥語花香都一併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是一切生命的氣息都被一張無形的大口全然吞噬,餘下的只有虛無飄渺的流浪魂魄,空曠寂靜的荒野,冷清陰森的暗空。
俄耳浦斯腦海里的那根弦明顯緊繃了,阿多尼斯是最後一個走進去的。
和被無所不在的死氣壓得難受不已的俄耳浦斯不同,可能是冥府也生長着大量的植物,且它們還在好奇地觀望,沒有貿貿然地就做出排斥舉動的緣故,他受到的影響可謂是微乎其微的,比設想的要好太多。
在上船之前,他的注意力基本都被那隻困惑地打量着他的三頭巨犬給吸引去了——它有着成年巨牛般健壯高大的體型,脖子上纏繞着吐信的斑斕毒蛇,懶散地卧在河畔,黃澄澄的眼緊盯着門口的方向,向身為冥府常客的赫爾墨斯甩着細長的尾巴,再認真一看,竟然也是一條蛇!
“那是刻耳柏洛斯,”赫爾墨斯明明背對着阿多尼斯,卻能清楚地解答他未問出口的問題:“他負責看守大門,不讓任何人從這裏出去,眼珠上的鮮紅水滴,是無知違逆者被齒列撕碎時飛濺上去的血肉。它喜食白麵包和蜜餅,但一次記得只喂一個,好讓它那三顆好戰的頭顱跟彼此好好較量一番,接下來就無暇理睬違反規定的你。”
他這一趟是準備長住的,下一次來的時機遙遙無期,說不定到時候,刻耳柏洛斯的口味就變得愛吃燕麥餅了。
阿多尼斯漫不經心地應了聲,表面不動聲色,心裏卻暗暗吃驚。
——赫爾墨斯是怎麼窺破他的想法的?
同時默默地開始回想,之前自己有沒有在腦海里轉過對他不敬的內容。
誰知下一刻,這位騙子與雄辯之神就笑了出聲:“我難道還真猜對了,你確實在好奇它的身份?”
阿多尼斯:“……”
“若是不耐煩喂他,音樂方面才華橫溢的人,便吹奏美妙的樂曲哄哄,”赫爾墨斯說到這,看了眼沉默的俄耳浦斯。後者雖然一動不動地在等待卡戎駕船靠岸的小碼頭上坐着,卻無時無刻不急切地以目光四處梭巡岸邊的人影,好知道裏面有沒有他日思夜想地想去營救的歐律狄刻。
赫爾墨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繼續道:“武力夠強大的勇者,便讓它喝下阿刻戎河的水陷入短暫的沉眠。”
握着船槳的渡神卡戎得了赫爾墨斯給予的銀幣,碰巧這趟乘客也少得只有他們兩人,便對這矇混進來的阿多尼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看着他們交易的畫面,阿多尼斯若有所思。
……不知道這個大鬍子收到的,日積月累下來數額定然龐大的渡資里,有沒有包括要上繳給冥王陛下的稅金呢?
“我不會再往前去了,”赫爾墨斯的話打斷了阿多尼斯的思緒,他微笑着站在岸邊,對這位或許再不會有機會見到的美麗青年做最後的叮嚀:“望你如願逃過掠奪美好的暴行,但若心生悔意,想要離開寂涼的死地,大可以沿原路返回,途經乾涸的丘野,在門口遇到刻耳柏洛斯的阻攔時,及時吹響我贈予你的葉笛,裏面蘊含的神力能讓它沉沉入睡,你便可從容離開,簡單如抱起一個早已誕生的嬰孩。”
不讓阿多尼斯有機會再次表達謝意,赫爾墨斯就像一陣清風般,無影無蹤了。
卡戎不以為意地搖起了長槳,其實不需要賣力去撥動,激流就會自己推動船隻的往下前行。冥河的水質特別,生者的重量會讓緩行的船隻變得極不穩定,好在這一趟只有兩位繳夠渡資的乘客,並不會隨時有傾翻的危險。
卡戎的嗓子如摩擦紙莎草紙的砂礫般粗糲,他低低地哼着不成調的曲子,古板的面孔流露出些微的愜意。搭初死的幽魂們去河對岸,對他來說只是個不足為奇的自然循環,俄耳浦斯卻非常着急——船速太快了,他再努力也無法用眼睛捕捉到每一個本就模糊不堪的幽靈身影,更別提分辨具體樣貌了。
阿多尼斯本想安慰他,會在河邊漫無目標地行走的幽魂,都是神智被時光磨礪殆盡,碌碌無為、連被審判的資格都不曾有過,只能蹉跎到徹底消散的平庸之輩。可念及歐律狄刻極有可能就屬於這一類,這話就不可能對面色已然蒼白如紙、神經緊張的俄耳浦斯說出了。
這條樸實無華、甚至是破舊的小船一路被奔流的波濤推搡着,急速地駛向河流的另一端,很快就抵達了真理平原。
這是亡靈們接受判官審判,再決定之後是被送往被稱為幸福之所的愛麗舍,還是讓人聞之色變的痛苦之地——塔爾塔洛斯的地方。
俄耳浦斯與阿多尼斯下了船,前者倍受打擊,眼裏噙着的既有恍惚,也有痛苦,還有更多的,是被絕望的景觀所感染上的麻木不仁。
渾渾噩噩地就想往回走,看妻子是不是就在沿途那堆擠擠攘攘的灰魂中,結果才邁出一步,便被植物神給輕聲叫住。
“等一等,俄耳浦斯。”
早已把他們事前約定的內容給忘得一乾二淨,俄耳浦斯反射性地停住了腳步,回身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