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要說奧林匹斯諸神中,最會因冥王娶后一事感到不快的,也只有神王宙斯和阿芙洛狄特了。前者是基於對植物神的覬覦和冥府勢力愈發超脫獨立感到不滿,後者難以忘卻阿多尼斯施加於她和愛子身上的屈辱和傷害,可那刻骨銘心的愛慕也混雜其中,使得這份感情頗為複雜。
再加上一向忠實於她,千依百順的阿瑞斯長期不知去向,不被丈夫所喜的她雖仍不缺奉承者,能與戰神相比的也屈指可數。目睹這番窘境,平日被她的艷光壓得總抬不起頭來的女神們紛紛向她投來的幸災樂禍的目光,她表面上絲毫不示弱,容光妍麗彷彿不受半分影響,心裏終究是少了一點底氣,對那往日被她嫌棄粘人的情人也更加思念了。
至於其他神祗,卻對這消息生不出什麼感觸來,多半是保持着事不關己的態度,只略微好奇那與赫赫有名的幾位主神都有着些微牽扯的冥后的容貌。
曾在他們手上吃過大虧的赫爾墨斯和阿波羅在驚訝之餘,倒是對出身卑微的冥後生出一些忌憚來,尤其是在花心上與宙斯不相上下的日神,更是十分清楚,能叫心如磐石般堅硬冰冷,從不流連美色的伯父生出迷戀,不但給予無微不至的庇護,還心甘情願地與之分享冥府至高權柄的難度,可比受到天後赫拉迫害后再得到父神個無關緊要的賜封做安撫,變成一顆冷冰冰的星辰要來得艱難得多。
不,應該說兩者根本沒有可比性。
阿波羅越想越對忍不住對阿多尼斯另眼相看,上回被愚弄和欺辱的氣倒是無形中消散不少。他雖逞勇好勝,對敗於心機深沉的美人手下倒反而沒什麼怨氣,但也稱不上欣賞就是了。
真正會對這場邀請了冥王冥后的宴會心生歡喜和期待的,大約只有那些無時無刻不在高階神祗前爭芳鬥豔的低階仙女了。她們對傳言中陰森凄冷的冥府避之唯恐不及,往日只要有冥王在場,寧願將出彩的機會拱手讓人,表現得像泥塑木雕,只怕會不幸被那位王者看中帶走。現在既然他有了心儀的對象,又與冥后極其恩愛,她們就可以放心地在這場快活消遣上,將最美的一面展現出來了。
眾神心思各異,她們則打定了主意不錯過良機,畢竟金制的精貴餐具有限,能受到邀請的榮耀的也不多。到了宴會這日,本不算多有興緻的宙斯,見那些平日裏並不怎麼起眼的仙女們在經過精心打扮后,各個容光煥發,美麗動人起來,即便在姿色上遠遠不及婀娜嫵媚的愛與美之神,卻也有新鮮這一可取之處時,心思就活絡開了。
冥府的客人們還沒到來,宙斯便開始在集會上物色新的獵物。而隨着他的目光不住地在這些賣力表現的寧芙身上打轉,端坐一旁的赫拉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這一幕落入無所事事地把玩着弓箭的丘比特眼裏,就變得額外有趣了。
他既然敬愛母神阿芙洛狄特到願意一直維持孩童模樣,自然也與她同仇敵愾,把赫拉視作了面目可憎的敵人,尤其最近他們失勢,以天後為首的女神們在狠踩他們的時候可沒留半點情面。
他向來睚眥必報,雖然礙於形勢沒當場反擊回去,卻牢牢地記在了心裏,此時便悄悄取了銀色的箭矢,靈活的雙手背在身後,連瞄準都不需要瞄準地,就一下射中了正與宙斯調笑的那名穿着淡紫色長裙的仙女。
他之所以能得罪那麼多等階不低的神祗還逍遙自在,就是他知曉哪些人是可以欺負,哪些人必須敬而遠之,哪些又該用些小手段才能叫對方礙於面子不好報復的,唯一失手的一次,就是在那冥後身上。
他不會愚蠢地在天父身上動手腳,可折騰一個小小仙女卻算了不什麼,哪怕事發,也能把這惡作劇當小小的意外來解釋。
她不知中了小愛神的圈套,隨着銀箭劃破了肌膚,神力流入體內,她原本滿心洋溢的雀躍便瞬間轉成了厭惡,連多看偉大神王一眼的*都喪失了,轉身要走。
這意想不到的冷傲姿態頓時激起了宙斯的興趣,反倒覺得她奇貨可居了。他將她硬是攔下,她微弱的力量根本反抗不了他,只得一臉不耐地側過頭去,聽進耳里的甜言蜜語都成了莫大的折磨——等她清醒后,恐怕要悔斷肝腸了——而緊盯着對她窮追不捨的丈夫動態的赫拉,面色也漸漸變得鐵青。
作為導致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丘比特卻假裝不知情,只與阿芙洛狄特說:“母親,儘管你司掌着愛情與美麗,可仍然難以看穿一些女人狡猾的花招。當年輕貌美的她們刻意耍起心眼,睿智傑出如天父也甘願為那短暫的床上的快樂,拋卻對婚姻的尊重。”他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而威嚴的家庭維護者則忙於賄賂握有金蘋果的人,以期得到最美的稱號做徒勞無功的慰藉。”
阿芙洛狄特聞言咯咯笑了起來,她當然清楚赫拉能聽個一清二楚:“小聲點,我的兒呀,我擔心你說得太多,瘡疤被揭開的布谷鳥會含着滿腔怨恨地叼了石榴砸過來。雖說琥珀裝飾的腰帶比常春藤編就的束腰來得高貴,能打動情人的或許只需鳥兒鳴囀般悅耳的歌聲,相比青春不再的戴冠者,露水之歡的對象更乖巧聽話,也容易獲得滿足。”
她高高興興地在天後的傷口上又踩一腳:“更何況,深深陷入愛情的人眼裏,連帶來快活的茵茵草地就是溢滿薔薇香氣的大床,埋首在柔軟雪白的胸脯中,尊卑便顯得無足輕重,而可悲的人嫉妒地只能選擇去嚴厲斥責和阻攔,也不過如踐踏農地的牛蹄那樣,可憐可悲可厭又可氣罷了。”
她話音剛落,聽得怒不可遏的赫拉正要反擊,由通體漆黑的雄壯馬匹拉着的冥王車輿,好巧不巧地趕在這時來到了。
在諸神看來,冥王哈迪斯仍一身黑袍,即使赴宴也是面無表情的,不似他人口中所說的那般沉浸在新婚的甜蜜里。雖然他收斂了身上源於死亡的神力,可氣勢依然攝人,讓低階神們心生恐懼的是,但凡被袍腳舔舐過的鮮花綠草,都無一不被奪走生命力地枯萎焦黃,黯然凋零。
不過,冥王冥后之間感情不睦的猜測很快被他溫柔地扶冥後下來,又順理成章地用一隻胳膊親昵地攬住冥后腰的舉動給擊了個粉碎,隨着他們親密相伴着走進會場,連歌者舞者都禁不住慢了下來,或是光明正大,或是若有若無地打量着這對冥府身份最尊貴的夫妻。
不說其他初次見到植物神,被那美麗絕倫的容貌驚艷得說不出話的低階神們,連費盡心思想博這突然對自己不屑一顧的美人一笑的宙斯,和先前暗暗下定決心要遠離他的阿芙洛狄特,都把那些誓言忘得一乾二淨,為之着迷的視線不管不顧地死死黏在了他身上,怎麼都移不開。
他穿了件與哈迪斯身上的如出一轍的黑袍子,更襯得肌膚如飄飄初落的新雪般光澤瑩潤,頰上蘊含的淺粉,是盛放的繁花都自慚形穢的嬌美,而那襲及膝的墨綠色長發隨意披着,順滑無比,隱隱有夜間的星辰般的淡光流竄。
他身形修長,腰板挺直,雙腿筆挺,吐息平和,步履如在花間起躍的蝴蝶般輕盈,周身的線條都是無可挑剔的柔美流暢,氣質溫和似溪澗的潺潺流水,奇異的是,當他跟高大的冥王並肩走在一起時,卻也絲毫不顯得遜色。更讓人驚嘆的是,剛被冥王踏過且奪走生命的綠靈,只消接觸到他的氣息,便重新獲得了充沛的生命之源,欣喜綻放。他前額飽滿,那形狀優美的唇似花瓣般柔軟,而高挺的鼻樑兩側,一雙黑眸里含着沉澱的夜幕,卻不曾被濁跡沾污,美麗中也不帶一星半點的侵略感,轉盼生波。
她還記得哪怕是被他不帶任何感情地凝視的時候,冰冷純粹的烏色也足令她酥軟欲融,魂消骨軟,迷戀萬分。
許久不見,他的精神氣貌卻更好了。
等他們若無其事地落座,阿芙洛狄特才逐漸回過神來,收回痴迷的目光,胸中瀰漫開來的痛楚卻彷彿被酷暑的熾日灼燒過。她無比心酸地想,她付出的所有柔情蜜意都被阿多尼斯棄若敝履,小心翼翼的親吻被視作劇毒,連一個再輕柔不過的擁抱也被厭惡地抗拒。
那憑什麼,對愛情一貫不屑一顧的冥王,偏偏熔了鐵石鑄就的心腸,得了世間至美的青睞?最美的男子便該與最美的她在一起,讓奇迹的絕美容顏通過結合和繁衍來永存,這才對得起自然孕育出他的美意。
阿多尼斯只以為眾神的突然噤聲是表達對他們的不歡迎,倒是不以為意,剛找到給他們預留的位置想要坐下,就被哈迪斯不動聲色地攔住了。
他投以問詢的目光:怎麼了?
只見哈迪斯先行坐下,然後大大方方地向他伸出雙臂——
要抱着他坐。
阿多尼斯看懂了他充滿期待的示意,艱難地憋出句拒絕來:“這種場合……”
哈迪斯看出他的不願,難掩遺憾地收回了手,卻重新站起來,淡定道:“那換你來。”
阿多尼斯哭笑不得:“那還是你來抱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