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苑囿繁郁,鳥兒們快活地扇動着顏色絢麗的羽翼,高高飛起,喉間泄出的是比奏起的蘆笙還要悅耳的音色,讓雄壯冷峻的黑馬都忍不住沉浸其中,四蹄不捨得狠剁這友好的綠草,在帶銀釘飾的韁繩的控制下漸漸放緩了步履,於生來便帶着精密細紋的紫羅蘭間停穩了。

冥王先行走下,姿態雍容優雅地轉身,十分自然地伸出手來,顯是殷勤地想將冥后扶下來。

“你可真是……”

阿多尼斯深深地看了對方一眼,既窘迫又無奈。他遠沒嬌弱到下馬車都需要攙扶的地步,況且,周圍還有數之不盡的他的子民以好奇的目光看着,叫臉上發燒般的燙。

可他也能感覺出,哈迪斯這樣的舉動完全是發自內心的喜好,與宙斯想在諸神面前有時想刻意表現出和天後赫拉恩愛的浮誇演技不同,是真實情緒的流露,便不由得心軟了起來。

他猶豫片刻,硬做出若無其事的模樣,輕輕地搭上去,哈迪斯似是毫不意外地迅速握住,好讓他借力下來。

這份展現出的恩愛,令睜大眼睛圍觀的葵花鸚鵡羞得肚腹到脖頸都紅透了,這份豐潤的玫瑰色深深地滲透了它們的絨羽,再也沒有從它們後代身上褪色。

踩到實地后……阿多尼斯聽着綠靈們壓抑的興奮尖叫,默默地將發疼的手背過去,用另一隻手悄悄地揉了揉。

從不知輕重的力道來看,他是確信哈迪斯不常做這種事情了。

哈迪斯幽綠的眼眸里閃過一絲懊惱,在不經意間瞥到一處時,驀地一沉。

不光是嘩然大驚的植物們,連阿多尼斯也呆了一下。他迅速四顧一周,除了這雙眼緊閉、口鼻哼哧哼哧地發出粗喘、被五花大綁的野豬外沒有發現異樣,便大致瞭然。

野豬聞言掀起了一隻眼帘,不看發問的冥王,卻是凶戾地掃了眼不言不語的植物神,再迅速閉上。

阿多尼斯微訝地眨了眨眼,腦海中冒出了答案:阿瑞斯。

他記得野豬是戰爭與破壞化身的聖物,如果說單憑這一項還不足以確認對方身份的話,那這份擅闖冥府的魯莽,再加上明目張胆地當著冥府之主的面,莫名其妙地向自己釋放殺意的愚蠢……

他稍微沉吟了會,旋即瞭然地挑了挑眉,這點神態上的小小變化,倒是很快就引來了目光本在別處的哈迪斯的注意。

“親愛的陛下,”雖不知過去的自己是否與對方有過什麼恩怨,他仍是順着自然萌生的厭惡之情毫不吝嗇敵意,居高臨下地沖不識時務的野豬假笑道:“這位到現在還裝腔作勢,來自奧林匹斯的客人恐怕拿不出請柬,完全是不請自來的。”

哈迪斯冷冷地看着狼狽地匍匐在地上的阿瑞斯:“嗯。”

阿多尼斯:“不如暫且撤去他的桎梧,聽聽這番橫行究竟是打了誰的旗號,仗了誰的威風。”

阿瑞斯直到此時還沒變回原樣,他就猜到定是冥王動了什麼手腳——哪怕在外界,阿瑞斯也不可能是哈迪斯的對手,更何況是在陰暗的地府中。

不過,植物神對哈迪斯頂多會對其施以小懲大誡這一點心知肚明,心裏微哂,還是體貼地遞上台階。

單獨從他自己的立場上考慮的話,當然不想輕易放過一個心胸狹隘,偏偏還肆意妄為的強大敵人,可這位喜好殺戮和破壞的主神與亡靈之府關係並談不上多麼險惡,又是赫拉向來疼寵、血統高貴的子嗣,小小一個擅闖,即便是冥府的至高尊者想要為難他,也算不上多麼嚴重的過失。

哪怕居心叵測的惡徒成功奪走了旅者脆弱的性命,也不過是如無所事事的雄獅偷偷捕食了一頭被國王愛寵的綿羊般尋常,除了能讓詩人吟上一首哀婉嘆息的詩歌外,冥王再是暴怒,也無法以實力不濟的摯愛的不幸消殞為由,將一位主神的神格剝奪殆盡,更遑論是性命了。

哈迪斯全然沒有掩飾厭惡的意思,毫不猶豫道:“不用了。”

他不僅沒有放野豬自由,還十分果斷地施加了更多的禁錮上去。這時候阿瑞斯再傻也意識到自己即將陷入極度兇險的境地,死命掙扎着,仍舊是逃不過被重重黑幕包裹的命運。

冥王輕輕一撣,下手毫不留情,就像抹掉翠玉上不小心沾到的塵屑般,一眨眼便將頑抗不已的俘虜給送走了。

阿多尼斯:“……這是送到哪裏去了?”

“塔耳塔洛斯。”哈迪斯輕描淡寫道,從忽地出現的修普諾斯手中接過眾神之王新送出的請柬,隨意過目后,便遞給阿多尼斯,評價的語氣里不帶半絲波瀾:“他們總是太過清閑了。”眼睛才會一直盯着不該盯着的人。

宙斯的消息不算太過滯后,至少已經從某處得知垂涎的低階神祗竟正式成了兄長的囊中物,不但給出了尊崇的冥后之位,還嚴密地親自保護了起來,讓自己輕易伸不進手。

要只是損失一個惦記許久的美人的話,他也只是遺憾一陣子,耐心等其被厭棄后再伺機下手,總能如願。可對一直忌憚實力莫測的冥王的天空之主來說,登上冥后寶座的阿多尼斯極其不喜奧林匹斯這一點,只會讓冥土進一步脫離他的視線,遠不如那愚蠢好掌控的女兒貝瑟芬妮成事的話要來得如意。

他在沉寂了一段時間后,也不知又生出了什麼陰險的計劃,要再次邀冥王與冥后一同去奧林匹斯參加宴會。

阿多尼斯不了解塔耳塔洛斯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不過他好奇心不重,哈迪斯都坦然告知了,他就不再追問。只從善如流地接過來,看完會心一笑,問:“陛下準備去嗎?”

他以為日理萬機的對方會斷然拒絕這種無聊宴會,可哈迪斯稍作考慮后,給出的答案再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去。”

徹底驅逐疫癘的方法從不是遠離,一個刻骨銘心的教訓才能叫無所事事的諸神移開覬覦的目光,避讓和無視只會叫膽大的盜賊去做出更慎密的籌劃,冥王如今擠出了空閑,便不願再讓植物神容忍不快,要真正着手解決那煩擾的蚊蠅。

然而以他那隻愛默默行事的寡言,不曾想過要說出這些邀功般的話來博取好感。做出決定后,他不忘問眼帶困惑的冥后:“好嗎?”

面對這柔聲的徵詢,阿多尼斯心裏彷彿不受控制地一軟,不知不覺就翹了翹唇角,微斜着含了些微羞澀的眼,似是覺得很是有趣地呢喃道:“你的決定往往是睿智且值得信賴的,我又有什麼不去聽從的理由呢?若是還需要你是否關心我的證據,冒着惹上麻煩的風險,將那莽撞鬼趕走的果決還不夠嗎?你以真誠待我,是顯示對我的尊重;而作為你的王后,我再不識好歹,也不可能將你的縱容視作面目可憎的牢籠,難道不該付出相應的親昵來?”

失去許多記憶的植物神是當真渾然不知,為他神魂顛倒的冥王在過去究竟做過多少不理智的決策了。

被友善的蜜蜂頻頻造訪的花打開軟嫩的瓣,露出甘美深黃的蕊奉獻瓊漿;再無情的熾熱火焰,也會甘心被不斷降落的雨霖徐徐撲滅;儘管永恆的生命賦予了神祗不變的容貌與身軀,心卻不是用頑固的鐵石鑄就的,會因冰霜而冷卻,也會因被投入熱氣騰騰的鍋爐而軟和。

阿多尼斯見哈迪斯一言不發,心裏忐忑,在一次深呼吸后,他下定了決心,按捺住這份緊張,主動握住對方冰涼的手,緩緩收緊。

避世的漫長歲月養育出了純潔和羞澀,哪怕有那株盼着父母神感情和睦的花兒在暗暗綻放,以香味悄悄撮合,催動那萌芽已久、卻矜持地不願泄出一星半點的馥郁好感,他的母神也只會含蓄地表達出自己的態度和好感。

阿多尼斯不知他的小伎倆,只覺心莫名地跳得飛快,可不停湧出的衝動又叫他止不住,忍不住模糊地想:怎麼……哈迪斯的身體好像有些僵硬?

這份再熨帖不過的溫順,叫習慣性地等待着收穫質疑為答的哈迪斯許久才從愕然中掙出,不禁望進那雙總叫他情火熊熊、理智盡失的美麗明眸。

“該。”

在確信自己真得到了最溫柔的回饋后,他扔下這斬釘截鐵的答覆,再剋制不住情綻地俯首親吻那新雪般柔軟的唇瓣。他心曠神怡似得了葡萄的坦塔羅斯,想這盛滿了熠熠華彩的寶物是如此怡他心目,連那能給天空帶來萬丈明光、除了輪框外全由黃金打造的耀眼車輿所映照在萬年雪峰上的奪目也完全無法與之媲美的。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希臘神話]阿多尼斯的煩惱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希臘神話]阿多尼斯的煩惱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三十四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