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重返莽蒼
陽春三月,新安都燕燕飛來,池塘自碧。
顧長煙從莽蒼原趕到這裏,整整花了一月有餘。這一月之間馬不停蹄,除了對夏珂筠的想念,便是對家人的牽挂。
這些年活在過往中,沿岸的春江潮水早已生疏。那個傳聞中戰神般的將軍究竟是何模樣,只有在人們的嘴裏提起。
而如今,封彧似乎對她仍有所圖,竟沒有說她叛國通敵,反倒是向朝中來信,說她途遇埋伏,身受重傷,正在軍營修養。朝廷撥了糧草錢財去莽蒼原,封彧一併讓人收了,以至於奔波在路上的顧長煙一路平安無恙。
她都不知道要怎麼感謝封彧,雖然她知道他沒懷好意。
她換了男裝,新安都認得她的人太多了,須得改頭換面一翻。客棧裏頭不安全,顧府已經不能去了,她靈機一動,去附近的青樓裏頭租了間房。
青樓裏頭成日鶯歌燕舞,偶有朝廷命官,她便在房間裏注意着,給老鴇一些銀兩,打聽最近新安都的狀況。
“客是從遠方來的?”老鴇從上到下打量着顧長煙,好在顧長煙身形纖瘦,胸前無幾兩肉,加之平日裏舞刀弄劍,常和將士們在一起,學男相有木有的。
“是啊,”她沉着聲音,“來這裏探親,遠親,說是在顧府幹事,今日前去,顧府像是沒人了?”
“哎喲,你是不知道呀!”老鴇翹着蘭花指,眼中竟是勾魂的笑,“那顧將軍可是平王眼中的紅人,顧將軍一出征,平王就把人接府里伺候去了,放眼整個新安都,誰有這種待遇?更別說如今顧將軍受了傷,那平王可心疼着呢!”
老鴇眼裏散發著曖昧粉紅的氣息,似乎在這些人眼裏,顧府的人就是平王府的座上客,人都把顧長煙的娘親弟弟接過去了,此中深意,不猜便知。
顧長煙的心頭泛起一絲冷意。
待遇?是啊,放眼新安都誰有這種待遇?將軍出征前腳踏出都城,後腳親人就被囚禁。
她便只裝作訝異:“我那親戚唱給我來信,說顧家的小少爺可閑不住呢,怎麼都不見他出來玩耍?”
“哎呦!”老鴇甩着帕子,厚厚的香粉味讓顧長煙不禁打了個哆嗦,“你說那些文官武將的事兒,我們小老百姓怎麼知道?”
“你這店開了這麼久,什麼樣的高官顯貴沒見過,還有您不知道的事兒?”顧長煙摸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我這人最愛聽些雜文趣事,你這兒若是有人能說出些我喜歡的故事,多少錢爺都給得起!”
老鴇的眼中飄過白花花的銀子,立馬招呼得越發熱情:“您說,您說,想聽什麼?”
顧長煙抿了口茶,冷清清地回答:“既然你剛才說到了平王,那就講平王吧。”
需知封彧在新安都可是風雲人物,關於封彧的事,說書先生可以從白天講到黑夜不帶重複的,跟何況青樓這種地方,達官顯貴來得多了,便成了各種奇文雜談的聚集地。
“要不,我去喊如意姑娘陪公子嘮嗑?”老鴇摸了摸桌上的銀子,“如意姑娘最喜歡平王了,公子想聽什麼,問她即可。”
顧長煙揮了揮手,順便將銀子甩給了老鴇。
如意是這裏的一個姑娘,站到顧長煙面前時還是個低着頭羞澀的女子,竟沒有一絲青樓女子的妖嬈,更像是隔壁的小家碧玉。可她一張嘴顧長煙便知道為何老鴇會讓如意過來,這真是一個提起封彧便滔滔不絕愛慕之心可以溢出新安都的女子。
封彧在外人面前是個風度翩翩佳公子,愛慕他的人可以從新安都排到莽蒼原,可他並不沉迷於兒女小情,顧長煙知道,他的眼界在天下,在整個南澤。
顧長煙的手指規律地敲了敲桌面:“我是來找我遠親的,不如,你就給我講講顧將軍出征之後的事吧?”
“顧將軍出征之後?”如意坐在顧長煙的對面思忖片刻,“顧將軍出征之後,平王府的人就去了顧府,說是顧家小少爺和老夫人剛回來,怕水土不服,平王便親自去接他們。”如意回想着,“那天傍晚我剛好經過顧府,躲在遠處偷看。”她掩嘴巧笑,顧長煙便知道,她是去偷看封彧的。
“看到什麼了?”顧長煙敲了敲桌子不耐煩。
如意吐了吐舌頭,小心翼翼地回答:“看到平王殿下親自把顧老夫人扶上了馬車,你瞧,這麼一個風流倜儻的人,對一個老夫人如此恭順謙和,那一定是個好人!”
顧長煙心裏“咯噔”一下,像是被岩石敲擊了一般,長澤和母親果然被封彧囚禁,想潛入平王府救人是一個棘手的問題。
她的思緒在空中飄蕩,如意便在她面前擺了擺手,一邊自言自語地講着:“你說,平王這個人,又足智多謀,又英俊瀟洒,又武藝高強,又位高權重,簡直就是少女仰慕的英雄,讓人不禁想仰視他。雖然,我只正面見過他一次……”
顧長煙猛地抬眼:“什麼?”
如意捂着臉,羞澀地喃喃道:“我是說,我只有在三年前平王去莽蒼原的時候在城門外見過他的正臉……”
話未說完,顧長煙一聲怒喝:“你剛才說的偷窺呢?”
“我……窺了啊,就是沒看到正臉,顧老夫人我也只見到一個背影。”她撇了撇嘴,“再說了,我又沒見過顧家人,那是不是顧老夫人我都不知道。人是直接從府內被抬出來的,誰能見得清楚?”
她說的委屈,顧長煙凝眸沉思。
去府內抬人,豈不是多此一舉?為何封彧接顧母,會弄得整個新安都人竟皆知?莫非……
但她仍不放心,畢竟此刻顧長澤和母親杳無音訊,除了封彧這便,她無從下手去尋找他們。
到底她是個聰明人,於是衝著如意揚了揚手,甩給她幾兩碎銀:“是我突兀,嚇着姑娘了。姑娘沒有窺到平王正臉……我深表遺憾……”
如意衝著她翻了個白眼,這話講得……
“那……公子可還需要其他服務?”如意起身問道。
這一句嚇得顧長煙連忙阻止:“暫時不用,我先去找親人,如有需要,會喊姑娘的。”
如意拽着帕子悻悻而歸,顧長煙坐在屋子裏整理思緒。
聽說夏珂筠已經安全回到靈安,趙恕得知夏珂筠無恙之後鬆了口氣,開始全力攻打莽蒼原,南澤大軍且戰且退,人們都說,那是因為顧將軍受傷的緣故。
顧長煙卻曉得,那一定是因為封彧此刻離開了莽蒼原,否則,哪有趙恕這般連勝的局面。
她最怕封彧步步算計,將她的打算了解得一清二楚,那種被人掌握的感覺就像在頭上懸了把劍,隨時都會要了自己的命!
好在,平王府,她很熟悉。
等到夜深,顧長煙便換了衣服,悄悄潛出青樓,往平王府的方向而去。
她不知道此刻封彧是不是回了平王府,但她知道,自己此行步步危機。
新安都的夜晚燈火通明恍如白晝,一路而去是夜市,路上不少夜遊的人,平王府門口更是車水馬龍。顧長煙在平王府側門觀察了片刻,才縱身潛入王府。
王府裏頭跟外面比起來安靜了不少,只偶爾有一隊巡兵經過,看着周圍無事便繼續朝另一個方向巡邏。
一切都井然有序,讓顧長煙心中忐忑。
封彧常去的房間都關着門,她很容易進了他的書房。
書房的書桌上放着幾本書,書下壓着字條。她打開來看,都是關於莽蒼原的。她剛到莽蒼原之初,陳林送過來的八百里加急,關於顧長煙的吃喝拉撒,以及顧長煙和夏珂筠是否有交流。
她一張一張看下去,直到看到最後,一張紙條躍然眼前:南澤不派顧長煙出戰,我就從莽蒼原打到新安都!落筆是夏珂筠,這張字條封彧給她看過。
她的嘴角揚起一抹笑,如同黑暗裏的光,而後輕聲呢喃:“阿筠這個傻瓜……”
轉念一想,不知這一月有餘,她在靈安可好?可有想自己?
如此,便想加快速度找到親人的消息,好快點去找她的阿筠。
書房裏沒有下落,她便去了平王府的花園。如今春意盎然,院子裏綠草如茵花香四溢。
石桌上放了幾罈子酒,封彧素來過得精緻,那酒必是上等的佳釀。她便打開來嗅了嗅,渾身一震。
熟悉的香味,她記得去莽蒼原之前,她和封彧在這園子裏喝酒,她說,不知道梅花能不能釀酒,他答,自然是能的。她又說,到時候無論我在哪,你給我送來,他又答,好。
這幾壇酒還有沒發酵完全,顧長煙想了想,合上了蓋子。
按了按太陽穴,正準備四處查探,前院突然嘈雜了起來!
“王爺回來了!”有人在前頭喊道。
顧長煙心中一顫,他竟在此刻回來?本要翻牆而走的顧長煙腳下一停……
沒準這是個探聽長澤和母親下落的好時機!
封彧馬不停蹄地從莽蒼原回來,幾乎是前後腳和顧長煙一起回了新安都。
顧長煙安靜地躲在假山後面,她最了解封彧了,封彧往日裏喜歡往園子走,但凡有空,都會在這兒小憩,哪怕是約了人,也愛到園子裏來談事。
果不其然,過了一小會兒,剛到平王府的封彧就來了園子,後面跟了他的近身侍衛。
此刻他眉頭緊蹙,似乎心裏有什麼疑問。他坐到了石桌面前,看着幾罈子新釀的紅梅酒。這是他在去莽蒼原之前釀的,須得等上個一兩年,酒味才會香醇濃厚。
他一直盯着酒罈子,顧長煙斂聲屏氣地躲在假山後。
“王爺,屬下已經吩咐下去以搜捕逃犯的理由全城搜查顧將軍,可若是顧將軍沒有回來……”
顧長煙攏着眉頭聽着,封彧果然很了解她!
“你已經問了無數遍,”封彧開口,“我了解她,她一定會回來!”
“那麼顧長澤和顧老夫人……”
侍衛話音未落,被封彧一語打斷:“護送的人該到了吧?”
侍衛一臉茫然,隨即摸了摸後腦勺:“是!是!”
顧長煙躲在假山後,雙手在冰冷的岩石間劃了划,她聽得出來,封彧的侍衛要說什麼卻被封彧打斷了,而封彧的問題他接不上,只能隨口回答。
因着看不見他們的表情,一切只能靠猜測。
顧長煙的心裏頭百轉千回了無數遍,護送的人,是什麼人?
為什麼侍衛提到了顧長澤和顧母,封彧卻說到了護送的人?
她突然醍醐灌頂,莫非,平王府如此平靜是因為顧長澤和顧母落到了封彧手中之後,封彧並沒有把他們藏在府里,而是送去了別的地方?所以,封彧才會提到護送的人!
若真是這樣,那麼一切就很好解釋了!
她不敢妄下結論,只能伺機而動。
而封彧很快提到了一個人,讓顧長煙再次集中精神。
“夏珂筠最近在靈安的日子不好過,女皇陛下一個人在外失蹤了近一個月,朝中大臣頗有微詞。我從莽蒼原來后聽說陳林被趙恕連連擊破,替夏珂筠擋了不少流言蜚語。我看這樣,我寫封信給陳林,派牢靠的人幫我送過去,讓陳林照我說的做,只要莽蒼原一線趙恕潰敗,靈安勢必會起更大的風波。”他說得成竹在胸,顧長煙卻只聽到了一點,夏珂筠在靈安遇上變故了。
她若是無法解釋失蹤的那段時間去了哪裏做了什麼,為什麼身上會有如此重傷,朝中大臣不滿者居多,靈安若是有人反水,夏珂筠怕是會有性命危險。
顧長煙想,她若是封彧,恐怕也會出這一招。
“正好,”封彧再次開口,“人也快送到莽蒼原了,到時候就看趙恕是什麼意思了。我就不信,長煙還會繼續躲着我!”封彧握着茶盞,露出一絲詭譎的笑容。
顧長煙的心裏想被絞了一般,半是疼痛半是心急,封彧的意思,是他抓了長澤和母親,然後送去了莽蒼原?
屆時若是大夏得勝,顧家人性命不保,這仇是向封彧報,還是向大夏抱?顧長煙和夏珂筠之間要是配上了兩條顧家人的性命,那麼,她還有什麼心再去救夏珂筠?
真是好手段,顧長煙握着拳頭咬牙切齒!
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園子裏沒了聲響,約摸是封彧回房了,顧長煙才探出腦袋張望了片刻。確認沒人,翻牆而走。
青樓里依舊燈火通明,正是生意最旺盛的時間。
樓道里是胭脂香味和酒味,處處鶯歌燕舞,是新安都的溫柔鄉。
她回了自己的房間,吹滅了燭火。
翻來覆去思考着,她不知道封彧說的是真是假,可,換位思考,她若是封彧,手上有兩個只對一個人有用的人質,怕是也會這麼做。
封彧是個自信的人,他自覺自己神機妙算運籌帷幄,哪怕真被顧長煙聽去了,也不會妨礙自己的計劃。
只是好不容易來了一趟新安都,怕是有得回莽蒼原。不過這樣也好,至少,莽蒼原離阿筠近了許多。
她是很想念她了,每每入夢,夢裏全是她。
輾轉反側之後,顧長煙猛地起身,披上外套拿上劍,打開門從後門走了出去。
既然還要再次回莽蒼原,又何必在新安都浪費時間!她素來都是一個一旦下定決心就會永不回頭的人,從馬廄里牽了馬,策馬揚長而去!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剛離開青樓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平王府的人去了那裏搜查……
一路上風馳電掣,顧長煙都在思考一個問題,她不知道封彧是什麼時候把人送去莽蒼原的,現在恐怕無法在半途攔人,但她可以攔下一件東西。
封彧送給陳林的信。
雖然,她心繫五萬莽蒼原士兵,但她想知道趙恕能不能應付封彧。她希望南澤不敗,但又不希望夏珂筠步入死局。
從新安都到莽蒼原需得一個來月的時間,她走了必經的官道,計算着時間,在途中停了下來。
她想,比起封彧的人,她應該快不了多久。
官道旁有個茶鋪,天氣漸熱,茶水生意漸好,她便要了一碗茶水,靜靜地等着。
封彧的東西都是由他身邊的親信去送,如果沒料錯,便是那個侍衛了。
小半天過後,官道上傳來了一陣馬蹄疾馳的聲音。她抬頭睇了一眼,嘴角揚起一絲微笑。
很好,就是此刻!
股長煙付了錢,縱身上馬,馬鞭在空中甩出一道優雅的弧度,馬兒抬起了前提,朝着官道的方向跟了過去!
一前一後馬蹄疾,路邊的野草楊柳被兩道疾風吹彎,前方的人警惕地朝後望了一眼,立刻加快了速度,如颶風一般掃了過去!
顧長煙不甘示弱,她冷笑一聲,抽出一支長羽箭,將系在馬背上的弓解了下來,一邊策馬一邊拉出了一個滿弓!
沒有人能在顧將軍的弓法下逃生,除非她有意放水!
她能於半山腰循着夏珂筠那一點朱紅準備射箭,那麼此刻在高速前進中的一箭,必將如電光劈裂雲層一般迅猛,直直向前方人的馬腿射去!
“啪”的一聲,馬兒後腿一屈,馬背上的人連滾帶爬地翻出去好一段路程,顧長煙策馬趕上,在那人面前繞了幾圈。
“封彧讓你送給陳林的信呢?”她沉眸凝眉,掛着寒冬般結冰的表情,讓人感到一絲涼意。
其實她原本就這樣,只是和夏珂筠在一起的時間久了,被她的熱情和快樂所感化,慢慢地也開始笑了。
“顧……顧將軍!”侍衛不敢置信,“你……”
“你不需要說任何廢話,”顧長煙冷冷開口,“信呢?”
“什麼信?沒有……”他一邊爬,一邊結巴着逃離顧長煙的視線。
顧長煙下了馬,蹲在她面前。
她的眼裏是春風化不開的寒冰,清水撲不滅的怒火,對於封彧,她已經沒有任何幻想,有的只是想一劍殺了他的怒意!
沒有恨是因為她早就看穿了他,有那股怒火就夠了,怒氣能殺人,能把人推入十八泥犁,永不翻身。
她不再多問了,伸手從他懷裏去找,侍衛抱着胸,偶有路人經過,瞥來圍觀的眼神。
懷裏沒有,那就腰間,顧長煙一手按着劍,似會隨時出劍殺人!
過了片刻,從懷裏抽出一張信紙,她冷笑,揮了揮紙:“這是什麼?”
“這……這……”侍衛怕不能語,眼睜睜看着顧長煙打開了信。
片刻之後,顧長煙猛的起身,周身似有殺人戾氣蔓延開去,整條官道瀰漫著陰霾和濃霧!她的手按住的劍柄在嗡嗡作響,她的牙齒抵死相纏,發出咯咯作響聲。
她很久沒有如此生氣,不僅僅是生氣,而是比屠戮更加令人觳觫的恐怖氣氛!
過了片刻,她的唇齒間吐出兩個字:“封!彧!”
她沒再里腳下瑟瑟發抖的侍衛,簽過馬兒縱身躍上,揚起馬鞭,用着比剛才更快的速度,向著莽蒼原飛奔!
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能如蒼鷹一般振翅高飛,從這裏飛到莽蒼原,在轉眼之間!
撿回一條命的侍衛顫抖着手打開了那封如封彧所說,帶給陳林的戰策信,然而翻開之後細細讀來,這並不是什麼戰策!這封信,分明就是給顧長煙的!
信上很簡單:長煙,我知道你會中途劫信,如果想要親人活着,二十天內到莽蒼原駐地軍營擊退趙恕,如若不然,後果自食。封彧。
顧長煙的腦海里只有這句話,長澤和母親在封彧手上,現在封彧給她出了難題,不去,夏珂筠脫險但是親人喪命,去,親人脫險但是夏珂筠會遭遇重大變故!他把選擇留給了顧長煙,可這對顧長煙來說卻是個死局!
但凡她此刻有別的選擇,她一定會折返新安都先殺了封彧!
不經意間路過了一隊商戶的馬車,她隱約聽見幾個車夫一邊趕馬一邊談論着:“聽說大夏女皇回了靈安之後朝亂,為了安撫朝政,她在祭祖大典上發誓必在今年之內打下莽蒼原這才穩住了對她失蹤一月的猜測。我聽我在靈安做買賣的外甥說,若是今年大夏不能大夏莽蒼原,她就得將皇位傳給她弟弟,哎,你們猜,這莽蒼原打了這麼多年都沒拿下,今年能成?”
心急如焚的顧長煙耐下性子放慢了速度:“此言當真?”她問車夫。
車夫不知何時來了個女子,拍着胸脯說道:“當然!整個靈安的人都知道,女皇在祭祀時對着文武百官發得誓!”
“謝謝。”顧長煙回應了一聲,再次加快了速度將商隊遠遠拋在了身後。
事情愈發棘手,夏珂筠明明知道莽蒼原不容易打下來,她是迫於壓力才發誓,那麼,這一年是她的關鍵時刻!
可,顧長澤和顧母還在封彧手裏……
翻山越嶺,跋山涉水。這段路她走了好幾遍,只是每一遍的風景都有所不同。樹枝長出了新芽,春風拂綠了江岸,她停在離莽蒼原不遠的小鎮子裏思考。
封彧說二十天,現在是第十九天。
她放空了一切,只是看着江水東流驚濤拍岸,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為何封彧對她的掌握如此精準?為何她的一舉一動都在對方的計算之中?他的局為她量身定做,只等她自己一步一步靠近。
正如疆場殺敵,知己知彼未必百戰不殆,因為你面對的對手,是個一樣知己知彼的人。
她和封彧都互相了解,所以封彧在用她的心思揣摩她,而她心中有所挂念,所以無法走出她慣用的思維。
變,才是走出這條死路唯一的方法!
一日未眠,她幾乎用盡了所有的心思,去破解封彧的局!
翌日一早,顧長煙動身去莽蒼原的時候,幾乎是抱了必死的決心!
莽蒼原的士兵未必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陳林這幾個封彧的心腹肯定知曉。封彧是不是已經到了莽蒼原,長澤和母親身在何方?
顧長煙上馬的那一刻,眺望東方漸明的地平線,又深深凝望了靈安的方向。
阿筠,若是此行順利,我必卸下一切關於南澤的記憶和牽絆,去找你!
你若想要九五之尊,我便替你鞏固江山,你若想要名垂千古,我便為你提筆纂書!
莽蒼原的冰雪化了,露出灰白的地面,地上凹凸不平的紋理是幾經戰爭之後的千瘡百孔。她對這片土地深愛至極,可她卻要在這片土地和心愛之人之間做一個選擇。
人生最無奈之事莫過於此,她揚起一抹清冷的笑意,白雲蒼狗,誰知未來之事是歡喜是愁?
風中馬蹄聲清脆利落,身着便服的顧長煙背影堅韌,長發被風吹起,與紅唇皓齒之間,深刻的眼廓之下深邃的眸子如深幽古井一般,將整片莽蒼原盡收眼底。
她去了,未料是否這會影響她的人生,她是笑着的,因為有些事情可以坦白。
她揮霍了三年,在白鹿縣,像個市井小民一樣碌碌無為,如今想來,那是多麼蒼白的三年。
她感謝代玥,是代玥告訴她,什麼是不遺憾的人生,如何不遺憾。
如果這裏沒法在接受她,那麼,她還有別的方式,重新開始,做一個戰無不勝的顧將軍,成為頂天立地的女戰神!
許是因為營地里得到了消息,說顧長煙出現了,所以南澤拔寨後退三舍,遠離趙恕的視線,只為等顧長煙回來。
營地的範圍她一看便知,她的五萬人馬沒有過來,興許因為那是顧長煙的人馬,所以封彧心懷芥蒂,讓他們駐紮在夏軍背部,伺機而動,
遙遙的,當營地里的人看到遼闊大地上出現的那個堅毅的女子身影,整個營地都聒噪了起來。
“顧將軍回來了!”
“顧將軍去哪兒了?怎麼才回來了?”
“聽說和平王鬧翻了……”
“噓……”
……
這裏是封彧的軍隊,和那五萬莽蒼原原駐軍營地的氛圍截然不同。原駐軍對於顧長煙是熱忱和中心,這裏對於顧長煙,便只是上下級的聽命。
顧長煙下了馬,陳林已經恭敬地站在門外:“顧將軍,你終於回來了。”
顧長煙瞥了他一眼,她是看見過封彧書房裏陳林寫的信,原本她就不指望他能對她忠心不二,此時此刻,態度更是冷漠三分。
“封彧人呢?”顧長煙冷森森問道。
“平王殿下還在來莽蒼原的途中,王爺下了命令,顧將軍一到莽蒼原便可下令對夏軍發起進攻。”陳林回答。
“長澤和我娘呢?”顧長煙繼續問道,她的聲音里似有水凝結成霜,是徹頭徹尾的敵意。
“平王說了,只要顧將軍退了夏軍,顧小少爺和老夫人自然安然無恙。”他的說辭極為謹慎,是封彧提前知會的。
顧長煙卻沒如以前那般好糊弄,她負手而立,沉沉地看着他。
“封彧不是給我兩個選擇么?他為何算準我為了救家人定會率兵打夏軍?倘若我今天說我放棄了,那他是什麼打算?”顧長煙冷聲問道。
陳林一震,這點,封彧還真沒和他說。
顧長煙心下明了,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封彧從那條路來你最清楚了,找人去跟封彧說,我若見不到家人就不會披甲上陣,他不想趙恕在這幾天內一句破了南澤營地,就讓他快馬加鞭趕過來見我。他若無法把人毫髮無傷地放在我面前,我保證,不用趙恕帶人攻打,憑我顧長煙一個人,足以讓他身敗名裂!”
“顧將軍!”陳林捏着拳頭憤憤開口,“你這可是死罪!”
“封彧早就給我定了死罪了,”她平淡如一汪死水,突然抬頭看向他,“所以死不死,對我來說還有什麼意義?”
陳林還想說什麼,被顧長煙一語打斷:“我現在心情很不好,如果在封彧來之前你還想留着你這條平王走狗的命,還是好好按我說的做吧。”
她不再多說什麼,她想,封彧一定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南澤軍營可不是鐵板一塊,十五萬對戰夏軍二十萬尚且要把人二一分開,若是沒有鎮得住的大將統領,面對夏軍真是不堪一擊!
陳林一走,張哼偷偷溜了進來。他黑着一張臉,似是受了無限怨氣。
“將軍,你回來了!”張哼從浮屠山坳回來之後一直沒走,為的是等待顧長煙回來。
“張哼!”顧長煙這才卸下了自己森冷的面具,“我回來了,但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走。”
“發生了什麼事?”張哼盤腿坐下,抱怨道,“自從來了這裏,一切和浮屠山坳的聯絡都被陳林控制,我不知道那裏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您那發生了什麼事!於哈呢,他回來了么?您的家人……”
顧長煙輕輕嘆一口氣:“我還回來是因為一件事,等封彧到了,這裏勢必會有一場大亂,你趁亂跑出去,和於哈去匯合,其他的事情於哈會告訴你。之後的路怎麼走,你便可自己選擇。”
她的語氣這麼無奈,似有萬般委屈,只是不願訴說。
張哼素來了解她:“好,我知道!”
她便在這裏安心地住下,只等着封彧回來。
顧長煙從未有一刻如此期待他,以至於等到看到封彧出現在軍營門口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的體內有一股洪荒之力竄了上來,手中的劍想要呼嘯而出,取了那個男人的性命!
“長煙。”封彧停在她面前,上下打量,“看來你的傷好得差不多了。”
“托平王的福。”顧長煙冷笑着回答。
“聽說你回來之後很不乖,害得本王一路不眠不休跑過來看看我的長煙是借了誰的膽,還敢跟我談條件。”他解下大氅,慵懶地靠在躺椅上,“想見長澤和你娘?”
“沒錯。”顧長煙不加掩飾。
“把夏軍退了,自然能見到了。”封彧笑眯眯地看着她。
她知道那笑不是笑,而是笑裏藏刀,隨時可能置人於死地。
於是她反問道:“如果我不打算上陣呢?”
“那就只能見屍體了。”封彧回答得悠閑。
“好!”顧長煙突然撫掌,“看來你一直都打定了主意會讓我上陣,跟你玩個遊戲怎麼樣?”她驀地笑了笑,眼裏綻開了一朵紅梅,如血一般猙獰。
封彧冷不丁站了起來。
顧長煙要跟他玩個遊戲?他所認識所了解的顧長煙竟然有一天會如此坦蕩蕩地和他玩起了腦子?她出乎意料的表現讓封彧大跌眼鏡,可他卻忍不住想要看看她在玩什麼把戲!
“可以。”他攤了攤手,“只要你玩得起。”
他既然成功地讓顧長煙以為家人在封彧手上性命垂危,他就不怕她能逃出他的五指山!
顧長煙微微仰起臉,一手按着劍柄,開口,擲地有聲:“不如這樣,要麼,你讓我看到毫髮無傷的長澤和我娘,我領兵出戰,輸贏天定;要麼,你讓我看見長澤和我娘的屍體,我心如死水,反得徹底!”
她把封彧拋過來的難題換給了他,末了,加重語氣,從未如此瀲灧地笑過:“平王殿下,我把這個選擇的機會給你,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