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尾聲】好夢如舊

第69章 【尾聲】好夢如舊

“玉瓊,玉瓊,不要睡……太醫,太醫!!!”撕心裂肺的呼喊聲驚破寂靜的秋夜,在鳳棲宮上方回蕩不息。

一輪孤月掛在天邊,月光清冷如霜。鳥雀撲翅而起,震落幾片黃葉。

傅惟驚慌失措地抱緊玉瓊,全然不管什麼帝王氣度,失聲痛哭起來,哭得那麼無助。他從未有過這般痛不欲生的感覺,好像渾身上下每一寸肌膚、每一處感官都在痛,痛得他肝膽俱寒,痛得他萬念俱灰。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他,為什麼要先走?明明說好白首同心,明明說好長相廝守,為什麼要留他一人獨活人世?

帝王,帝王。

寡人,寡人。

瓊樓玉宇,高處怎勝寒。沒有她的陪伴,他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九重天闕,百年唯孤獨。沒有她在他的身邊,他要如何才能熬過漫漫餘生。

“不要,不要離開我……”淚水滴落,沾濕了她的臉頰,分不清是她的眼淚,還是他的。

四周宮人齊齊拜倒,因被他的悲傷所感染,皆是忍不住抹淚。

太醫急匆匆地趕過來,診斷之後,沉聲道:“皇后已去,還請皇上節哀順變。”

傅惟一把揪住太醫的衣領,厲聲道:“你亂說什麼!你說誰死了!你給朕說清楚!”太醫哆嗦着不敢說話,傅惟猛地搡開他,道:“朕警告你,休得胡言亂語詛咒玉瓊!她明明還活着,只是睡著了!你給朕想辦法,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朕都要讓她醒過來!若她不能醒過來,你也別活了!”

太醫嚇得癱倒在地,哭道:“皇……皇上饒命……微臣實在……”

安公公輕聲道:“皇上,哀能傷身,您千萬保重龍體啊……”

傅惟拂落滿桌茶具,暴喝道:“沒有!她沒有死!!你們騙朕!!!”

一時間,殿內眾人噤若寒蟬,連大聲喘息都不敢。

不多久,一道清越低沉的聲音響起,驀然打破死寂,“皇上,皇后已經薨逝了。”那廂楊夙緩步走進來,拍了下傅惟的肩膀,“皇上,節哀順變。”

傅惟看他一眼,彷彿如夢初醒,趔趄着跌坐在榻上,喃喃道:“薨逝了,她走了……”須臾,他抬起赤紅的雙眼,咬牙切齒道:“一群廢物,全部拉出去斬了!!”

太醫們哭天搶地,連連討饒。

“皇上……”楊夙剛想規勸,傅惟怒道:“救不活玉瓊朕留他們何用,統統陪葬!!”

他的眼中似有毀天滅地的凄絕與悔痛,楊夙的心也跟着顫了一下,話到唇邊竟不知該如何說出口。他本想趁着今日公務不重進宮看看玉瓊,不曾料想,看到的竟是這般悲慘的畫面。他與傅惟從小一起長大,自然知道他愛得有多濃烈。

侍衛沖入殿內將幾位太醫強行拖走,凄厲的哭聲在濃重的夜色中回蕩不息。

傅惟獃獃地坐下,神思恍惚,眼淚一刻不停地掉下來。良久,啞聲道:“你們先下去吧,朕想單獨跟她待會兒。”

眾人紛紛退避。楊夙嘆了口氣,轉身離開。

烏雲飄過,遮蔽天邊朗月,人間頓時暗無天光。

傅惟將玉瓊抱在懷裏,像從前那樣輕柔地撫摸她的額頭。她的身體尚有餘溫,還能溫暖他冰冷的心。

“玉瓊,你好好睡吧。等你醒來,記得告訴我,你做了什麼夢。”

“玉瓊,你不要睡太久,我不喜歡孤單,習慣有你陪在我的身旁。”

“對不起,你把完好的自己交給我,我卻沒能好好照顧你。都是我不好,我知道錯了,你不要丟下我先走,好不好?”

他絮絮地說著,彷彿她並沒有離開,隨時都會睜開眼睛,笑嘻嘻地喚他一聲“阿惟”。

可惜,她再也不會了。

玉瓊死後的三天,是整個皇城最暗無天日的三天。妍歌公主和容華夫人被處以車裂極刑,突厥王緊急派遣使臣進京求情,傅惟盛怒之下,竟連同那名使臣一齊處死。

傅惟終日守在鳳棲宮,寸步不離地守着玉瓊的遺體。沒有人敢勸他,更沒有人敢上去打擾他,就連楊夙都不敢再踏入鳳棲宮。

直至三日後,她的身體漸漸散發出腐朽的氣味,常叔終於帶着她的遺書強闖進鳳棲宮,要求將她帶回洛陽安葬。

傅惟抱緊她,驚恐地大叫:“不行,她答應了陪朕一生一世,誰也不能將她帶走!你、你……怎麼會有她的遺書?她何時給你的?”

“那日小姐召老奴進宮,說她十分想念家鄉洛陽,即便不能活着回去,至少也要還葬故土。她自知時日無多,便立下遺書,交由我保管。”

常叔將遺書遞上去,傅惟的雙手劇烈地顫抖着,眼淚打濕了梨花箋,將墨跡氤氳成團。他一字一字地看完遺書,忽然劇烈地抽泣起來,深陷的眼窩中湧出淚光,“不要,不要……”

“不要?”常叔看着他,面無表情道:“皇上,恕老奴直言,若非您當年見死不救,戚家不會家破人亡。若非您執意要娶小姐為皇后,她也不會遭人毒打。您害得小姐生前受盡苦楚,若連這唯一的要求都不能滿足她,只怕她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原諒您的。她這輩子已經夠苦了,您就當發發慈悲,讓她回家與父母團聚吧。”

說罷,常叔走上前,試圖將玉瓊從他懷中拉出來。傅惟警惕地推開常叔,將她護得死死的,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幾近哀求道:“不要,不要帶她走,求求你!”

常叔狠狠捶打傅惟,傅惟也不反抗,生生承受着。常叔怒道:“傅惟,要不是你,小姐怎麼會慘死!你到底有什麼資格說這樣的話!”

兩人拉扯間,一枚溫潤的物什掉落在地。紅瑪瑙圓潤生光,仿若一顆飽滿的紅豆。

“不要……常叔,我求求你,不要帶她走,我真的不能沒有她……”傅惟苦苦哀求,常叔卻無動於衷,堅決道:“不行,這是小姐的遺願,老奴必須替她完成!”

“玉瓊,不要走……”

傅惟抱緊玉瓊,儘管她的身體早已變得僵硬,再也不如從前般柔軟而溫,儘管那光潔無瑕的肌膚早已被大片屍斑佔據,他卻像是毫無覺察一般,埋首在她的頸窩裏,哭得泣不成聲。哭聲悲徹雲霄,仿若失偶的孤雁在悲鳴,連天地都為之動容。

常叔罵他,他什麼話都不說,只是哭,哭得像個孩子。最終,常叔還是將玉瓊的遺體帶出了皇宮。

傅惟將自己反鎖在鳳棲宮中,滴水不沾,粒米未進。任憑群臣如何哀求,他始終恍若未聞。

五日後,他終於走出鳳棲宮。

殿門被推開的一剎那,在場之人全都驚得說不出話——原本風華絕代的新帝,竟變得形容憔悴,兩鬢斑白,彷彿整整蒼老了十歲!

傅惟罔顧身後人的呼喚,一個人向前走,整個人如同一具行屍走肉。他不知道要去哪裏,也不知還有哪裏能去。

秋風掃過,黃葉滿地歸寂。

他忽然停下腳步,望見東宮大門緊閉,驀地想起曾經哪一年的三月,春深日暖,枝頭粉花如綉,花瓣翩躚而落。她站在東宮門口,不敢喚他,只是遠遠向他微笑,眼波盈盈流轉,美得不似凡人。

五年的光景,短暫如煙花落,卻又漫長似南柯夢。如今夢醒,他仍是孑然一身。沒有她在身邊,他不知該向何處再尋好夢如舊。

呼吸驟然急促,淚水撞出眼眶。他就那麼看着,一動不動,彷彿她從未離開。良久,千言萬語皆化作一聲哽咽般的呼喚。

“玉瓊……”

我曾以為,我能江山美人兩不誤,而後,我贏得了江山,輸了你。

我終於明白,我並不想要皇圖霸業,不想要君臨天下,我想要的一直只有你。

三十三宮闕,最高不過離恨天;四百四病難,最苦不過長牽念。

從今往後,我住離恨天,我心長牽念。

***

一個月後。江州城。

秋風蕭瑟,攜來透骨的涼意。揚子江浩浩湯湯,江面上浮着淡薄的霧靄,水色迷濛如煙。江邊泊着幾艘渡船,旅人行色匆匆。

馬車停在渡頭外。

常叔與幾名隨從正收拾行李,元君意將我扶下馬車,替我系好大氅,道:“就送到這裏吧,我該回去了,否則只怕傅惟要起疑。你大病初癒,身體還很虛弱,又懷着身孕,一定要多加小心,有空我會去江南看你。”

“謝謝。”我感激地看着他,除了這兩個字,竟不知還能再說些什麼。相識至今,他為我做了許多事,不圖回報,而我卻一直在懷疑他的用意,從來不曾以真心對他,現在想來,心裏到底有些愧疚。

“你既認我作義兄,又何需跟我客氣。”江風吹亂他的鬢髮,那深亮的眸中難掩一絲落寞。靜默一瞬,他猶疑着開口:“玉瓊,你走之後,聽聞傅惟一夜之間白了頭,連朝政也不想管了,整日呆坐在鳳棲宮。我沒想到其實你……”

心口一陣揪痛,痛得連呼吸都變得艱難。這段時間,我一直強迫自己不去聽,不去看,不去過問他的消息,不給自己任何心軟後悔的餘地。

我打斷他道:“我的心結尚未打開,不知該如何面對他。若是繼續留在宮中,只會彼此折磨,彼此撕扯。”

“我明白,我只是希望你過得開心。”他從襟中取出一枚信封遞給我,道:“上次在建康與你告別後,我去了一趟京口,尋訪了幾位岳振先的徒弟,好不容易求得這張藥方,應當對你的早衰症有一定作用。之前在長安時,傅惟將你護得嚴嚴實實,我一直沒有機會說這件事,現在總算能交給你了。我希望你能活得久一點,能長命百歲。”

我接過信封,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起來,鼻子一酸,視線也變得模糊,“謝謝你,元君意,除了謝謝我真不知該說什麼,我欠你太多太多了。”

“你沒有欠我,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元君意上前輕輕抱了抱我,微笑道:“玉瓊,你知道祖父為何給我起名元君意嗎?”

我一愣,“為何?”

“祖父一生戰功彪炳,又生得風流倜儻,是無數突厥女子的春閨夢裏人,可他卻終生未娶,只收養了一名從江南帶回的孤兒,也就是我的父親。他為我父親起名元暉,字念卿。暉諧音慧,而我則叫君意。你可知他念的是誰?”

“江南……”我驚得倒抽冷氣,難以置信道:“難道是……”

他點頭,“君意,君憶。這幾十年來,他心裏念念不忘的人正是你的外祖母蘇君慧,可惜蘇君慧最終選擇了宋昭……我為你做這些事,也是想彌補當年祖父的遺憾,你不必耿耿於懷,更無需圖報。”

我聽得不勝唏噓,世人皆道昭德太子與醫女君慧愛得驚天動地,卻不知在這個故事裏還有另一人默默守候。

開船的號角漸次吹響,常叔催促道:“小姐,該上路了。”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快走吧。”元君意輕推我一把,道:“往事已矣,玉瓊,你該有新的人生。”

我抹掉淚,些許不舍湧上心頭,不由回頭看他,“可是你……”

他似是看破的心思,寬慰道:“放心吧,畢竟我有五十萬突厥大軍在手裏,傅惟即便知道了,也不敢拿我怎麼樣。更何況,妍歌被下獄后,傅惟根本沒有給她任何解釋的機會,如今她已被處死,世上再無知情人了。”

我點點頭,笑道:“那就好。再見,元君意。”

他向我揮手,眼中依稀帶着晶瑩,“再見,一定會再見。”

我登上甲板,渡船跨江而去。

秋風吹皺江面,秋雨淅瀝落下,霧靄似乎濃重了幾分。北岸的風景漸漸模糊,連同往事一齊遠去。

回首眺望,江南已然近在咫尺。

我閉上眼睛,驀地想起曾經哪一年的三月,春深日暖,枝頭粉花如綉,花瓣翩躚而落。傅惟站在東宮外,眉目溫潤,一襲白衣如雪。他含笑向我望來,我不敢喚他,只是遠遠望着。只一眼,便勝過萬年。

五年光景,恍然如夢。但求沉醉其間,不復醒來。

前途杳杳,願有好夢如舊。

***

大業元年,十月初九,新后戚氏薨逝。帝大慟,綽朝一月,舉國哀悼。以其生前遺願,期死後還葬洛陽,帝遂下令營建洛陽皇陵,追封為“光烈仁宣誠憲恭懿至德純徽翊天啟聖文皇后”,史稱光烈皇后。

大業五年二月,南北運河竣工。百役繁興,行者不歸,居者失業,累死者逾百萬。

大業五年夏,遷都洛陽,居離宮。帝方驕怠,惡聞政事,但興歌舞,納美人,與宮人穢亂,以為娛樂。

大業七年三月庚午,帝始游幸建康,敕造“水殿龍舟”三萬艘,備千乘萬騎,發於洛陽。

大業七年七月,復至建康,居三月。以其性喜奢靡,費萬金,時民多有怨。

大業八年元月,帝三至建康。

民皆苦於上欲無厭,下不堪命,饑寒迫切,故豪傑因其機以動之。其時,隴西李氏集兵起義,佔領長安。十月,拔洛陽,攻入離宮,斬帝首級,齊遂亡。義軍首領李弘卓登基稱帝,改國號為魏,改元武德。

越明年,追謚已故齊帝曰“煬”。煬者,好內遠禮、逆天虐民也。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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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女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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