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番外】紅顏禍水
劉老頭最近很憂傷,原因很簡單,他賴以生存的茶鋪被人砸了。
劉老頭是個老光棍,年輕時與一名青樓女子相戀,戀得轟轟烈烈,砸鍋賣鐵要替那女子贖身。豈料女子並非真心待他,只不過是利用他的痴心,拿到贖金后,便與小白臉遠走高飛,消失得無影無蹤。
劉老頭當初可是變賣了全部家當才湊足贖金,怎料卻落得個人財兩空的地步,傷心之餘,發誓此生再也不相信任何女人,“女人=紅顏禍水”這個理念在他的心裏深深扎了根。而後,他在朋友的幫助下,在京口城內的西津渡頭旁開了一家茶鋪,過上小富即安的生活,四十年的時光也就這麼風輕雲淡地過了。
前幾年齊煬帝在位時,動亂頻發,生意不好做,後來武德皇帝代齊立魏,世道終於太平了,就在劉老漢以為自己終於安度晚年時,卻無端招來了一場禍事。
幾日前,一名年輕的姑娘在他的茶鋪里與人起了爭執,爭到最後,雙方竟還動起手來,砸爛了三張桌子、十把椅子和茶具若干,整間茶鋪被攪得雞飛狗跳。
劉老頭又氣憤又無奈,連連嘆息:女人啊女人,真是禍水!
這姑娘獨自帶着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模樣看起來溫婉清麗,是個可人兒,怎料脾氣卻倔得很,敢同五大三粗的縴夫叫板,倒也真是奇怪。不過,更奇怪的是他們爭論的理由,竟然是前朝煬帝。
誰都知道前朝煬帝是個暴君,只顧自己享樂,至黎民百姓於水火之中,典型的殘暴虐民。從前煬帝在位時,下令敕造水殿龍舟,游幸江南,徵集萬名百姓在岸上拉縴。那幾名縴夫自然也受過他的奴役,吃了不少苦頭,以至於齊國都亡了、煬帝都崩了,他們心頭的怨氣仍未消散,每回聚在一起,總免不了將那死皇帝從墳墓里拖出來鞭屍幾回。
旁人聽着,同意的便附和幾句,不同意的也就當成耳旁風了。這姑娘可不幹,甩下茶碗就上前理論。
他們說,煬帝殺兄弒父,霸佔庶母容華夫人,陰謀奪位,簡直是大逆不道,該遭天譴。
她說他們捕風捉影,拿沒有證據的事情亂嚼舌根,沒在宮裏待過的人,怎知是非黑白,怎知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
他們說,煬帝荒淫無道,窮奢極欲,四處搜刮民脂民膏,強搶民女。開鑿運河,興建東都,完全是為了自己享樂。
她卻說他們不懂他的抱負,煬帝開鑿運河、興建東都洛陽是為了南北融合,是為了天下一統,這些都有着十分嚴肅的政治目的,只不過被世人所歪曲了。
他們說,煬帝視民如草芥,役民於水火,根本不配當皇帝,活該斷送了大齊的江山基業。
她又說煬帝雄才偉略,心懷天下,只是恃才傲物,太過自以為是,以致落得亡國的下場。可若是沒有煬帝的奠基,怎會有如今的武德盛世。
他們說……
總之,他們說什麼,她就反駁什麼。
說到最後,他們終於怒了,但眾目睽睽之下又不好動手打一個弱女子,便拿劉老頭店裏的桌椅出氣。那姑娘氣性也高的很,無論如何就是要維護煬帝,好像煬帝是她家親戚似的。他們砸桌椅,她就砸茶具。旁人也不敢上前拉,生怕一不小心把火引到自己身上。
劉老頭急得團團轉,這家茶鋪可是他一輩子的心血,若是就這麼全砸了,他拿什麼養老哦!
幾個縴夫砸得差不多了,罵罵咧咧地走了。那姑娘還算地道,留下了一大筆銀子作為賠金,劉老頭粗粗一算,足夠他重新置辦桌椅茶具了,心也就沒那麼痛了。
不過收拾殘局總歸是一件麻煩事,劉老頭這幾年腿腳不便,不可走遠路,於是便尋思了請個木匠上門先修修看,實在不行就訂做幾套桌椅,也可省去不少銀子。
木匠是個年輕的小夥子,生得白凈俊俏,雖然已經娶妻生子,但十里八鄉喜歡他的姑娘仍不在少數。
午飯過後,木匠趕到茶鋪開始工作。劉老頭見他勤快,便給他沏了碗茶,順便閑聊起來,“小夥子,你叫什麼名字?”
木匠答:“我姓言,單名一個京字,大夥都叫我阿京。”
“阿京,”劉老頭默念了一遍這名字,又道:“聽你口音不像本地人啊。”
言京笑道:“我本是長安人,後來家中出了些變故,獨自一人來京口討生活。”
劉老頭嘆道:“小夥子,你也不容易。”
言京嘿嘿一笑,頗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了聲“哪裏”。他查看過那些碎桌椅,對劉老頭道:“老伯,你這些桌椅實在爛得厲害,恐怕修不了了,到底是怎麼弄成這樣的?”
“說出來都是淚啊!”劉老頭嘆了口氣,道:“前幾天,有幾個人為前朝煬帝到底是不是暴君吵了起來,吵着吵着,把我這些桌椅全都砸爛了。”
“前朝煬帝?”言京微微一愣,神色變得有些複雜,“吵架的是……什麼樣的人?”
“幾個縴夫和一個姑娘。”
言京停下手中的活計,急問:“什麼姑娘?”
劉老頭奇怪地看他一眼,但也還是如實回答:“挺漂亮的一姑娘,大概二十三四歲吧,還帶了個五六歲的小男孩。”
“她長什麼樣,你還記得嗎?”言京的聲音有些顫抖,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激動。
劉老頭大致形容了一番,又問:“你問這個做什麼……哎!”
他話還沒說完,言京砰的甩下手中的榔頭,箭步沖了出去,一下子就跑得沒影了。大概是因為太用力的緣故,原本摔成兩瓣的椅子被榔頭砸成了三瓣。
劉老頭滿心莫名其妙,望着一片狼藉的茶鋪,愁得直嘆氣。
是誰跟他說這木匠最靠譜的?
好吧,既然桌椅修不成,那先去買茶具總是可以的吧。於是第二天一早,他慢慢悠悠地晃到城裏,精心挑選了幾套實惠又好看的茶具,心滿意足地回到店鋪,擺弄起來。
這時,店裏走進來一名布衣男子。男子的發梢沾染了幾顆露水,顯然是坐最後一班渡船連夜趕來京口。他雖衣着寒酸,可舉手投足間散發出一種不可言喻的貴氣,劉老頭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他活了六十多年,還頭一次有過這種感覺。
他客氣地笑道:“客官,小店今日不開張。”
“我不是來吃茶的,”男子淡淡開口,“老闆,我想向你打聽一人。”
“什麼人?”
“一個姑娘,大約二十三四歲,皮膚白凈,杏眼高鼻,圓臉蛋尖下巴。”稍頓,他補了句:“或許,還帶着一個五六歲的男孩。”
劉老漢心道:真是邪了門了,怎麼誰都來問這姑娘?難道是有什麼天大的來歷?
男子見他遲疑,走近幾步,問:“請問有見過她嗎?”
劉老漢忙答道:“見過,見過。前幾天,這姑娘帶着男孩來小店吃茶,期間還同幾名縴夫發生爭執,小店會變成現在這樣,就是拜他們所賜。”
男子的臉上迅速閃過驚喜之色,又急急追問:“他們為何爭執?她可曾受傷?”
“她倒是沒受傷,縴夫雖然是粗人,但也知道不能打女人這個道理。至於爭論的理由,唉,說出來誰能信呢,竟是因為前朝煬帝。那些縴夫受盡煬帝奴役,對他恨之入骨,免不了埋汰幾句。姑娘卻一心護着煬帝,句句反駁,說他們不懂政治抱負什麼的。總之就是奇怪得很!”
男子垂眸靜默了片刻,忽然笑出聲,笑聲落落疏朗。笑着笑着,眼中竟漸漸泛起黯淡不明的水色。
又哭又笑是幾個意思?劉老漢看不懂了。
“多謝老闆。”男子遞給他一些碎銀子,“那,這位姑娘現在住在京口城中嗎?”
劉老漢心裏樂開花,答得分外利索:“不在城裏,聽說住在南山。”
“好,我知道了。”男子再三謝過劉老漢,快步離開了茶鋪。
劉老漢望着男子漸行漸遠的背影,掂了掂手裏的碎銀子,嘆道:“現在的年輕人啊,一個兩個的,都是為了女人。他們不知道,女人都是紅顏禍水,根本靠不住。嗯,要我說啊,還是銀子最靠譜嘍!”
不過,如果每天都有人拿着銀子向他打聽女人的下落,他倒是無上歡迎。他一邊尋思着再請哪個木匠比較划算,口中哼着小曲兒,一邊向後院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