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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早晨,王珩是被馬蹄踏過城門之聲喚起的。

身為世族子弟,父親是錢唐權臣,他怎能不對政事有着敏感的嗅覺?

昨日裏同步六孤里已經商量好了,四輪車上斷腿少年是他同族的兄弟,步六孤里自然贊成送他前往歷城求醫,他一想到能將謝燦從魏國帶走,心上便有些惴惴,只怕再生什麼事端。

卻不想果真發生了。

隨着拓跋朗的出走,武垣全城戒嚴,熊安泰知道商隊已經不能再在此地停留,必須馬上回齊國去。他指揮下人套完車,見王珩依然躊躇,上前問道:“王公子怎麼了?”

王珩望向縣衙方向。

熊安泰嘆息:“看武垣情況,只怕康將軍和步六孤將軍是走不成了的了。”

王珩斂眸不語。

他心中隱隱約約還是有些期盼。

他知道錢唐對謝燦來說是龍潭虎穴,她曾九死一生從那裏逃離出來,可是他也相信以謝燦心性,總有一天她會重返越國。只是她同葉延交握的雙手讓他有些刺痛。

那個狼崽子一樣的少年……

謝燦的感情從不隱忍,他能看見她眼中對他的依賴。在胡地年余,那個混血少年只怕和她早已經形影不離了吧。

可他覺得他還在期待什麼,他說不清。

直到那個身影出現在街尾。

謝燦一身戰袍,面容肅穆。全城戒嚴,她身為安南將軍,是拓跋朗留在武垣的支柱之一,她不能走。

但她必須去和王珩親自道別。

昨日王珩見她之時,她穿得是常服,沒有顯出什麼身量來,可今日換上巡邏鎧甲,王珩發現她確實抽條了不少。江南貴女的那股子柔弱勁兒早已煙消雲散。她從街角走過來,鎧甲摩擦發出暗響,若不是王珩對她早已熟悉,也會把她認成一個少年兒郎。

她走到近前,把頭盔脫了下來。高高束起的長發攢成胡人樣式,露出她光潔飽滿的額頭,一些碎發落在臉頰上,被頭盔悶出來的汗水浸濕。可她的面容還是一年前在越宮中見到的那樣奪目耀眼。

王珩覺得這身鎧甲比起越國的青蘿紗衣亦或是昨日那件常服,更加配她。

“王大公子。”她說,面色有些抱歉,“京中出事,拓跋將軍回京處理,武垣得有人守着,我同葉延都沒法走開了。”

王珩早在熊安泰套車的時候就知道是這樣的結局,他只能遺憾地說:“將軍以後隨時都可以來找我。”

謝燦笑笑,找他哪有那麼容易,他可是王敏的大公子,就算王敏搞了個月季商戶出來,目前他還是苻錚的寵臣,錢唐多少人盯在那裏?

她的身份又那麼敏感,若是被人認出,只怕整個王氏都將受到牽連。

她拱了拱手,再道了一句抱歉。

知道她任務在身,不便久留,王珩亦是拱手向她道別。

謝燦轉身離去的時候,王珩只看見街角那標誌的木輪影影綽綽。

熊安泰狐疑看了他一眼,笑道:“沒想到王公子同康將軍也是一見如故?”

王珩表情漠然:“大概同為越人,物傷其類罷了。”

謝燦歸隊的時候,覺得眼眶有點潮濕,幸虧藏在頭盔下面,同隊的將士們並不能看見。

很快的,京中傳來消息,拓跋朗的人一進京畿,就被早已等候多時的邱穆陵衛兵給捉住了。

拓跋朗也沒有抵抗,直接被押入了地牢。

沒有詔令私自帶兵回朝是重罪,但是念在拓跋朗帶的人不多,慕容氏又極力周旋,他只道是為長兄奔喪,在地牢關了一個月之後,被放了出來,改為軟禁在魏宮自己的寢殿。

邱穆陵大妃好不得意。

拓跋朗一被控制,她相信南邊的那些殘兵不過就是一條沒尾巴的魚,翻不起多少浪花了,加上齊國對他們奪走武垣城多有怨恨,只消等着魏皇一崩,和齊國來個裏應外合把留在滄瀛的察汗淖爾部隊一網打盡,之後賀賴部必定會一蹶不振。

至於宇文和慕容二部,則是恩威並施,就不信不能收服。等着拓拔明喪期一過,拓跋烏紇提立刻就能入主東宮,至於魏皇也已經撐不了多久了。

這邊邱穆陵算盤打得噼啪響,那邊東宮裏卻亂作一團。

拓拔明的死因實在是過於蹊蹺。年末在九十九泉,拓拔明突然暈倒在溫泉里的時候他們並不是沒有懷疑過,那時候正好碰上幾位從察汗淖爾來的將軍營帳失火,橫看豎看都像是邱穆陵做的,可惜沒什麼證據,東宮出事,自己的陣腳就全亂了,拓跋朗手裏還有武垣要守,慕容伽羅倒是看上去能幹的樣子,可是到現在都沒能查出什麼頭緒。

東宮苟延殘喘幾個月,好不容易把拓拔明的病情穩定了下來,就等着什麼時候他醒了,給邱穆陵致命一擊,誰知道毫無徵兆的,他就離世了呢?

賀賴皇后統共兩個兒子,拓跋朗當時尚在武垣,她本不打算讓他過來,東宮局勢實在撲朔迷離,她不想把自己這個兒子再搭進去,可是慕容伽羅卻突然很堅持讓拓跋朗回來。

賀賴皇后也知道拓跋朗的性子,是不可能不會來的,慕容伽羅也是吃准了這一點,果然拓跋朗一回來就入了獄,可自從拓跋朗回京,慕容伽羅反而淡定了,她不緊不慢調動慕容部的勢力把他給從獄裏撈了出來,彷彿一開始就算好了似的。

賀賴皇后原本就知道自己的小兒媳婦心思深沉,可如今看來,她的城府,比她想像得還要多。

武垣那裏得知京中的消息,也是慕容部傳來的。

魏皇還在位上,只是病中,賀賴嚴不好公然雄踞滄州,夾着個尾巴像個孬種,自己外甥一個死得蹊蹺一個被軟禁,急得他晚上做夢都夢見把邱穆陵部的幾個老朽摁在地上暴揍。

幸虧武垣在步六孤里的治下四平八穩。

六月的一個晚上,滄州部隊的營帳中突然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賀賴嚴並不認識此人,但他拿着慕容部的令牌,如今京中被全面封鎖,慕容伽羅竟然還能有這樣手眼通天的本領將消息送出來,倒是讓人不容小視。

他迅速召集軍中諸位將軍,共同接待來人。

可來者手中書信只有一個字:“起”。

王珩是在隨苻錚眾人第二次行前往富陽行宮避暑的路上,聽到了北邊戰事又起的消息的。

他想到三月里在武垣的謝燦,凝眉道,“這不是什麼好事。”

苻錚確實有些慍怒,他自然不知道王珩話里的深意,嘴上說道:“確實不是什麼好事,去年八月張蒙就把武垣給丟了,這回豈不是得把樂城、高陽拱手相送?”

王珩試探道:“臣記得三月回來的時候,拓跋朗帶兵上京,被邱穆陵部軟禁了。如今在滄瀛的魏**隊沒有什麼主將,能打得起來?”

苻錚頗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卻說道:“上回張蒙來報,武垣失守的時候,並未見拓跋朗的將旗,恐怕指揮的另有其人。此人現在還在武垣。你三月去過那裏,可有何收穫?”

王珩面不改色:“時武垣縣代縣令是步六孤里,純血胡人,也是拓跋朗麾下將軍中唯一念過書的。剩下的幾個征鎮將軍都是混血,空有蠻力,只怕謀略上略輸一籌。此外聽聞他麾下有個漢人女將,卻沒能見着。”

苻錚眼神略帶狐疑:“沒見着?”

王珩自然是早就練就了扯謊的功夫,淡定說道:“是,只傳聞她同慕容氏不睦。誠然,慕容氏何等霸道之人如何能容得下一個女人日日陪在拓跋朗身側?如今滄瀛魏國駐軍多數是慕容部的人,只怕他們也聽不得那位安南將軍的調遣。那個女人不足為懼。”

話語是說得平實,背上卻起了一層薄汗。但那話卻也不都是虛言,王珩心中的確隱隱約約擔心謝燦在魏國的局勢。

苻錚似乎早已經預料到他的回答,表情上看不出什麼讚許或者不滿的神色,就是淡淡的。

談話到深夜。

王珩從艙中出來的時候月亮已經西沉,他看了一眼北方。

天邊微微發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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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樂長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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