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交鋒
媳婦不事公婆固然不是什麼好名聲,但婆婆苛待媳婦,這名聲卻也好聽不到哪兒去。雖然當婆婆的有權任性,你要倚老賣老撒潑打滾,世人礙着你身份年紀也沒轍,但譚氏覺得,那是粗鄙的鄉下老婆子才有的做法,她自詡出身高貴,自然不可能做出這樣丟份兒的事。
所以譚氏雖不喜宜生,經常給宜生添堵,但起碼在大面兒上,卻從不給人把柄,因她還要名聲,還想讓人誇她慈祥和藹。所以她不明着剋扣媳婦的生活用度,比如這熱天用冰問題。
宜生怕熱,這種天氣,屋子裏只擺一個冰盆是遠遠不夠的,但前世的宜生,卻過了好幾年夏天冰不夠用的日子。原因么,則是譚氏說府里開支大,進項少,府里挖的冰窖存冰不足,外頭的冰價又太貴,是以全府上下都省着用冰。而且,就連譚氏自己也只用一個冰盆,所以宜生這當媳婦的,自然也不可能要求多。
譚氏的確是只用一個冰盆,但這卻不是因為她真的節省,要以身作則給媳婦做表率,而是她有老寒腿,怕冰盆擺多了會犯病。
就是這麼一戳就破的把戲,但前世的宜生卻忍受了幾年。不是愚笨地看不破把戲,而是被名為“孝”和“賢”的兩座大山壓得不敢說破。
現在想想,宜生只覺得上輩子的自己是個傻逼。
宜生的話一落,屋子裏靜了一瞬,譚氏捂着胸口,怒極反笑:“不想來自然可以不來,我這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婆子,也用不着人跟前伺候。嫌熱就多用些冰,咱伯府家底兒雖薄,可也不能委屈着媳婦不是?就算掏光了家底兒,也得讓你用上冰!”
雖然允了請求,但任是誰聽到這夾槍帶棒的話,都很難坦然受之。
以往時候,宜生也不是沒提出過要求,譚氏也是這般,說是應允了,但那應允的話,卻能直接讓人主動打退堂鼓,還得再陪着小心哄她。
而且,以前譚氏的話還沒這次難聽,宜生每每聽到都羞恥地主動不再提起,而這次,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她這媳婦該馬上認錯了吧?
譚氏面色陰沉,心裏卻很篤定。
許是譚氏的話聲有些尖銳高亢,七月不舒服地在宜生懷裏扭了扭,宜生輕輕拍了拍,看七月再度安穩地睡着,才面向譚氏柔聲道:
“娘這話說的不吉利。上次哥哥讓張太醫給您請平安脈,不是說您老身子骨好着呢么?”她微微笑着,“半截身子入土什麼的……這話可不能再說了,哪能自個兒咒自個兒呢?”
這裏說的哥哥,是宜生娘家,渠家的哥哥。
威遠伯府雖是伯府,府里卻沒一個掌實權的,想要請太醫給府里人看病,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兒。但渠家不同,渠家世代翰林,雖也不算有多大權,卻也比威遠伯府強得多。起碼,宜生的哥哥能給譚氏請來太醫,沈承宣卻不行。
宜生說這話,是故意膈應老太太呢。
你覺着你伯府勛貴人家出身高貴,可請個太醫,竟還得靠你瞧不起的兒媳婦娘家。
你覺着你的兒子是塊寶,可他卻連你兒媳的娘家哥哥都比不上。
果然,一聽這話,譚氏眼珠子立即瞪起來了。
可是,宜生還沒說完。
“不過,不知是誰蒙蔽了娘,竟會讓娘覺得,買些冰就能掏光咱們伯府的家底兒。”
“如今外頭冰價十兩銀子一筐,媳婦再怎麼用,也只十來筐,百多兩銀子便盡夠了。”宜生目光掃了一圈,最後落在譚氏身前的梳妝枱上,淺笑道,“娘眼前這聞馥閣的百花頭油,一小盒就要五十兩銀子呢。”
譚氏一張老臉登時漲紅,那眼神恨不得生吃了宜生。
似乎沒看到譚氏的眼神,宜生話鋒一轉:“當然,娘是長輩,又是伯夫人,用多少兩銀子的頭油都是應當的。”
說罷,卻又將目光轉向蘇姨娘,“不過,我瞧着,蘇姨娘用的這面脂和胭脂,是天香樓的吧?天香樓的胭脂水粉可不是尋常人用得起的,一盒至少至少,也得四五十兩,多的上百兩也不出奇。對吧,蘇姨娘?”
譚氏指責宜生的話雖然誇張了些,但有一點卻沒說錯:威遠伯府家底的確不厚。
譚氏的確用着五十兩銀子的頭油,但她是當家主母,又是長輩,出去代表的是伯府的臉面,是以宜生說她用得應當,也不全然是挖苦。而且,這話恰恰說到了譚氏心坎兒里。
在譚氏心裏,她自然應當是這闔府上下的女人里,樣樣最好的一個。就算伯府家底兒薄,供她奢侈一下還是應當的。
可是,一個姨娘而已,居然用上百兩一小盒的胭脂水粉?
威遠伯府可沒那麼多錢。蘇姨娘自己,也不該有那麼多錢。
蘇姨娘原本是譚氏的梳頭丫鬟,說起來算是女承母業,因蘇姨娘的娘,便是譚氏原本的陪嫁丫鬟之一,專門負責給譚氏梳頭的。而蘇姨娘的爹,則是譚氏奶娘的兒子。
是以,蘇姨娘一家子,可以說都是譚氏倚重的心腹。
然而,再怎麼是心腹,再怎麼倚重,也不過是奴才罷了。
一個奴才,穿用居然越過了主子?!
即便心知宜生說這話是挑撥,譚氏卻還是朝蘇姨娘投去了狐疑的目光。
挑撥是挑撥,她自然不會放過宜生,但是,若她說的屬真,那麼蘇姨娘也別想好過!
蘇姨娘身子僵了一瞬,很快又反應過來,笑盈盈地道:“少夫人真是好眼力,想來是天香樓常客了。妾命賤福薄,因着夫人憐惜,才攢了些銀兩,前些日子第一次踏進天香樓的門,只是想着府里快有喜事了,妾也得好好收拾收拾,省得丟了咱伯府的臉面。只是,一盒胭脂就要五十兩,妾身可是肉疼了許久,接下來都要吃糠咽菜了,夫人您可要再疼疼我。”說到最後,已經歪到譚氏身上,做出小女兒的撒嬌舉動了。
抵賴不認自然可以,但譚氏信不信就是兩說了。所以,還不如乾脆承認,自退一步。
但是,退不是認輸,而是哀兵之策,是順便給對手上眼藥。
一個出身下賤靠譚氏生存的姨娘,和一個出身高貴還會跟譚氏頂嘴的兒媳,在譚氏的邏輯里,後者顯然更可惡。
果然,蘇姨娘這話一說,譚氏的臉色變好了些。
不管蘇姨娘怎麼樣,到底是自己的人,就算有什麼問題,回去再說不遲。現在,她得好好看看她這個好兒媳。
才一天不見而已,原本唯唯諾諾的小媳婦,居然也敢頂嘴,敢挑撥,敢下她的臉?
譚氏目光陰沉,朝蘇姨娘說道:“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子,不過是盒天香樓的胭脂而已。學學咱們少夫人,說起天香樓頭頭是道,想來是沒少去吧?”
宜生笑笑。
“娘說笑了,媳婦不過是記性好罷了。不過天香樓啊……以前做姑娘時,倒的確是常去的。”
做姑娘時常去,對應的自然是嫁人後不常去。
渠家清貴,家底也不厚,但姑娘跟媳婦的待遇到底不一樣,宜生又是嫡長女,做姑娘時父母兄弟寵愛,因此的確是嬌養出來的。
可是到了伯府,境遇便立即變了。
這話說的,就只差直接說伯府窮酸,比不上親家了。
譚氏心頭一口血湧上來。
宜生卻不等她發難,將話頭又繞了回來。
“娘您看,不過是買些冰,天香樓的兩盒胭脂罷了,哪裏會到把伯府家底兒敗光的地步。您憐惜蘇姨娘,也憐惜憐惜我和七月吧。”
她笑嘻嘻地說著,那模樣,竟渾似個無賴。
以往的威遠伯府少夫人,哪裏會做出說出這這等無賴話!
譚氏又捂住了胸口。
在以往跟兒媳的較量中,譚氏可以說是無往不勝。但那不是因為譚氏口舌多厲害,而是宜生完全不反抗,譚氏連鍛煉口舌的機會都沒有。
所以,宜生今兒猛不迭地來了這麼一出,譚氏除了目瞪口呆和捂胸口,一時之間竟是想不出話反駁。
不僅想不出話反駁,還臊地老臉通紅。
那些話,句句都在打她的臉!
譚氏呼吸都急促了起來。
“夫人,老爺、少爺,和小主子姨娘們來了!”恰在這時,外頭守門的小丫頭叫了起來。譚氏先是一愣,隨即像是想起什麼,立時轉怒為喜,當即邁着小腳,由丫頭們扶着趕緊出去了。
宜生與譚氏一來一往的交鋒間,時間已經過去許久,甚至過了譚氏往常的早飯時間,只是小丫頭們不敢打擾,直到人來了,才敢出聲提醒。
外間的飯桌上,小丫頭們已經開始布膳,而原本空蕩蕩的地方,也進來了許多人,看到譚氏出來,一群女人和孩子便立即親熱地請安。
唯二沒有向譚氏請安的,是兩個長相有五六分相似的男人。
一個是威遠伯沈問知。他看上去五十來歲,鳳目高鼻,白面微須,身着玉帶蟒袍,腳蹬黑緞朝靴,頗有幾分威儀。
而沈問知身邊的年輕人,則更是令人眼前一亮。他有着同沈問知如出一轍的鳳目高鼻,五官卻又比沈問知更深刻精緻,且身形高大,如崖上青松直立,偉岸卻不粗糙,端的一副好皮囊。這年輕人,正是威遠伯唯一的兒子沈承宣。
沈承宣身着常服,沈問知卻是穿的朝服,一看便知是剛上朝回來。
只是,以沈問知的官職,上朝卻還輪不着他。他能上朝,憑藉的不是自身的官職,而是威遠伯這個爵位。
譚氏原本還沉着臉,出來一見丈夫兒子,當下不顧得找宜生的茬,也沒搭理姨娘們的請安,只一邊吩咐着丫頭擺飯,一邊面帶急切地朝父子倆迎了上去。
“老爺,怎樣了?”她伺候着威遠伯脫下朝服外衣,臉上帶着些焦急地問道。
威遠伯笑着摸了摸頷下短須:“摺子已經呈上去了,八/九不離十。”沈承宣臉上也帶着笑,那笑襯得他越發顯得俊眉朗目。
譚氏大喜,雙手合攏,朝北拜了三拜。
北邊,是皇宮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