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可笑
威遠伯府畢竟曾經顯赫過,伯府的宅子還是先皇欽賜,工部建造,整個宅子建地十分整齊氣派。不過老威遠伯沈振英去世后,沈振英的三個兒子分了家,威遠伯府便分成了東西二府,再加一個致遠齋。
東府是現任威遠伯沈問知及家眷住着,西府是二爺沈問章及家眷,最後一個致遠齋,則住了沈三爺沈問秋。
東西二府加上致遠齋,整個威遠伯府佔地極廣,從宅子最東頭走到最西頭,起碼也得半刻鐘。但是,再大的宅子,再高的院牆,也擋不住流言飛散。
劉婆子是蘇姨娘的親娘,又是夫人跟前的得意人,如今居然吃了個大虧,更重要的是,這個虧,是在人人都覺得性子綿軟的少夫人那裏吃的。
未到掌燈時分,下午少夫人院子裏鬧的這一岀,就飛快地在伯府各院之間傳播開來。
有人驚訝,有人狐疑,有人警惕,但無論如何,幾乎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件事:少夫人不是任人揉捏的麵糰兒,想放肆,想諂媚,想蹬鼻子上臉的,最好先掂量掂量自個兒的分量。
相比下人,譚氏對這一點體會地更深。
一次頂撞或許是巧合,是偶然,但接連兩次呢?
譚氏有些驚恐地發現:以前那個溫婉順從的受氣包媳婦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敢頂撞她,一個讓她全身上下都不舒坦的眼中釘,肉中刺!
譚氏自己心知肚明,下午她說那番伯府容不下如此毒婦的話,不過是想敲打威脅兒媳,而並非是真正想要休妻。她滿以為祭出這個大殺招,渠氏就會惶恐忍讓,但是……
現在,譚氏卻是真的想休了這個兒媳!可是……這個兒媳,卻不是她想休就休得了的。
“夫人,該怎麼處置劉——劉婆子?”翠縷小心翼翼地問道。她本想說劉媽媽,看到譚氏的臉色,立即聰明地改說劉婆子。
這話,卻是又勾起了譚氏心裏的火。
“怎麼處置?”她眉眼斜挑,看着被僕婦們拖着的劉婆子,就像看着一隻噁心的爬蟲,“打,給我狠狠地打!我倒要看看,是什麼東西在背後指使她!”
翠縷低着頭喏聲下去吩咐。
*****
蘇姨娘醒來時,劉婆子已經被打地半死不活。
從丫鬟口中聽到劉婆子的狀況,蘇姨娘臉色一白,差點就又暈過去。
沈文密坐在一旁,面無表情,看不出在想什麼。沈瓊霜則坐在床邊,挽着蘇姨娘的胳膊,哭哭啼啼地讓蘇姨娘向譚氏求情。
蘇姨娘咬唇,搖頭,“不,不能去。”
“為什麼?”沈瓊霜又驚訝又委屈地抹着眼淚問。
蘇姨娘看着女兒,“霜兒,你是覺着夫人平日疼着我,向著我,所以我去求夫人就有用么?”
沈瓊霜想了下,才反應過來蘇姨娘口中的夫人是指她的奶奶,譚氏。反應過來后,她愣愣地點頭。
蘇姨娘八歲時被劉婆子帶到威遠伯府,譚氏說喜她聰明靈秀,又念着劉婆子和奶娘的舊情,並不讓蘇姨娘幹什麼活兒,反而當做小姐一般教養長大。因此蘇姨娘雖是丫頭,卻識文斷字,琴棋書畫也略通一些,比一般丫頭不知強了多少。沈承宣成親后不到一年,譚氏便做主將蘇姨娘給了沈承宣做妾,蘇姨娘也就成了沈承宣第一個有名分的妾室。後來蘇姨娘生了沈文密,譚氏十分高興,蘇姨娘便成了貴妾,一應待遇比其他妾室都好很多,也就明面上比正室渠氏差一些罷了。
整個威遠伯府,除了譚氏的丈夫兒子,可以說蘇姨娘最得譚氏歡心,別說別的姨娘丫頭,甚至正牌夫人渠氏,更甚至那幾個譚氏的親生女兒,都不一定有蘇姨娘在譚氏面前得臉。
所以,沈瓊霜不假思索地便點了頭。
蘇姨娘輕輕摸着女兒的頭髮,“傻孩子。有些笑,不一定是真的笑,有些好,也不一定是真的好。你得看清楚這點,以後姨娘才能放心……”
沈瓊霜滿臉懵懂。
蘇姨娘搖搖頭,話又說得更明白了些:“霜兒,夫人若是真顧忌我,也不會招呼不打一聲地,就讓人重罰你姥姥了。”
一顆好用的棋子罷了,誰會顧忌棋子的想法?譚氏不會,從來不會,早在被送給沈承宣做妾時,蘇姨娘就深深地知曉了。
所以,求也無用,甚至很有可能會火上澆油,讓譚氏更惱火,然後讓娘受更大的罪。
所以,她不能去求。
沈瓊霜還是不太懂,但她聽懂了一點:姨娘不能去求祖母,求也沒用。
“那……”小姑娘鼓起勇氣,“那我去求祖母!祖母疼我,一定會答應我的!實在不行還有哥哥!”說罷,扭頭看向一旁的沈文密,“哥哥,我們去求祖母好不好?讓祖母不要再打姥姥了。”
沈文密目光閃爍,“霜兒別胡鬧,姥姥的確犯了錯,祖母罰她是應該的。”
沈瓊霜瞪大眼睛,“哥哥,你怎麼這麼說!”姥姥最疼她們兄妹了,甚至比姨娘還疼他們,哥哥怎麼能說出這種話!
沈文密臉色一沉,訓斥道:“你懂什麼?姥姥雖然是咱們的姥姥,可她還是伯府的下人,下人犯了錯,受罰天經地義。霜兒你記着,咱們是主子,姥姥是下人,咱們地位不一樣的。還有,以後在外面別叫姥姥,那不合規矩!”
見沈瓊霜懵懵的模樣,他臉色又和緩下來,柔聲道:“當然,我不是不想為姥姥求情。可是,霜兒你要知道,祖母並不是能聽人勸的性子,尤其今天西府那邊擠兌祖母,祖母正窩着火兒呢,我們去求她,反而很可能會火上澆油。到時祖母更生氣,姥姥也受更多的罪。”
說罷又看向蘇姨娘,“娘,您說是不是?祖母的脾氣您最清楚了。”
蘇姨娘神色有些複雜地看了沈文密一眼,卻還是點點頭。
沈文密說的,確實是沒錯的。
於規矩於道理,都沒錯。
可是,世間的事又怎能全用規矩道理來衡量。
想到老娘這把年紀還要遭毒打,蘇姨娘心裏便像針扎似的痛。
像是回到了幼年,那個被她叫做爹的男人,喝了酒或賭輸了之後,雖然矮小,瘦弱,又跛着腿,卻像座無法反抗的大山,拳腳雨點似地,毫不顧忌地揮向自己的妻女,她嚇得瑟瑟發抖,娘就抱着她,任那些重重的拳腳全落在自己身上。她想反抗,想保護娘,卻因為自己的弱小而只能退縮。
明明已經是眾人羨慕的伯府姨娘,明明已經不是那個弱小的小女孩,卻還是那麼弱,還是保護不了娘……
蘇姨娘握緊了雙手,保養良好的指甲陷進肉里。
“對了,”像是想起什麼,沈文密又說道,“姥姥到底為什麼要去那院子?還誆那小傻子出來……難道是……”他眼神飄忽了一下,隨即就變得很難看。
蘇姨娘原本慘白的臉色泛起了紅。
不是羞澀的紅,而是羞恥的紅。
*****
“對了夫人,”綠袖滿臉好奇,“劉媽媽到底為什麼要誆小姐出去啊?”
一夜未睡,又經過方才那場鬧哄哄的戲碼,宜生身心俱疲,只緊緊抱着七月,臉上連表情都懶得做,但聽到綠袖的這句話,她臉上卻立刻現出極度諷刺的笑。
“很可笑的原因。”
綠袖眨眨眼。
宜生看着七月,或者說看着七月的一身穿戴和手中的玩物。
發上是上好南珠攢成的發簪,頸間是純金足赤的項圈,手腕上玉鐲叮咚作響,腰間佩玉水色溫潤,就連手上正在把玩的那白玉九連環,也是沒一百兩銀子下不來的東西。
無論伯府還是渠家,都算不得豪奢之家,但是,誰讓威遠伯少夫人只有一個女兒,且把這個女兒疼到了骨子裏呢?又因為這個女兒不言不語,一來不知道應該怎樣對她好,二來懷着彌補歉疚的心理,所以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穿戴都給她最好的。
更何況,除了親娘,伯府里還有一個疼七月、願意為她花錢的。偏偏那人又是個有錢且捨得花錢的主。
所以,雖然七月在父親祖母跟前不受寵,穿戴卻比沈瓊霜好上不知多少倍。
滿身金玉,卻又偏偏是個不受寵不被待見的孩子,那麼,趁着無人的時候,讓那孩子身上少些東西也沒事兒吧?人缺錢缺瘋了的時候,膽子總會大一些,更何況,這孩子的母親軟弱好拿捏,且粗心大意,又清高地視金錢為糞土,自個兒女兒身上少了幾樣東西,只當是貪玩弄丟了,頂多讓下人找找,而不會大張旗鼓地追查。
至於問孩子?那是個只會叫“阿娘”的傻子啊!
怎麼看,都是無本萬利的買賣。
“什麼可笑的原因啊?”綠袖還在眼巴巴等着宜生解釋。
宜生反問了綠袖一句,“劉婆子經常勒索小丫頭錢財?”
綠袖立刻小雞啄米似的點頭,臉蛋皺成緊巴巴的一團,“也不是勒索啦,就是暗示我們要討好她,孝敬她,不然就不給我們好果子吃。”
“那你知道劉婆子為何這樣做?”宜生又問。
“貪財唄!”小丫頭不屑地撇撇嘴。
宜生點點頭,“貪財是其一,但更重要的,她好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