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龍榻上的將軍8
這等天大的八卦哪能被人放過,更何況還是皇家的,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了一個秘密:當今皇帝向宣武侯府的小侯爺示愛了。
宮中雖私下裏嗑着瓜子閑扯淡,但明面上卻無人敢提,以至於等靳雨青輾轉聽到了這個消息,已經什麼都來不及做了,就連陳乂也莫名消失了兩天。
當月月底,一隊由陵州途徑許南山的鏢隊慘遭伏擊,全數覆滅,鏢隊所護衛的十二箱御貢之物也盡數被掠。
劫鏢之人是許南山的一群悍匪,佔山為王數年,常常劫打過路商隊鏢局,甚至強佔道路,訛詐買路財,臨城百姓苦不堪言。只因這群山匪自恃強悍且行蹤隱匿,兩城官兵數次合圍都未能成功消滅。
若不是今次劫了皇家的東西,興許還能逍遙數年。
皇帝聞之大怒,當即命人調兵圍剿。
陳乂神色灼然地首發出列,自薦前去。
靳雨青先有不放心,瞥到殿下對方堅毅不改的眼神時,也只好應允。
入夜,靳雨青正在殿內讀書,燭光微微搖晃幾許,身後很快多出一人來,撿起落在榻邊的衣物,披在他的肩頭,又轉身將旁邊的燭心挑亮了一些。
“這幾日去哪了?還以為你是被城中的流言嚇怕了,不敢來見朕了呢。”靳雨青也未抬頭,翻動着書頁,輕嘲兩聲。
陳乂也笑:“流言有何俱,臣最近還學了一首曲兒,陛下想聽嗎?”
這時候興起來的曲能是什麼好物,無非是艷歌葷曲、八卦裙邊,靳雨青搖頭笑了笑,在書冊讀到的地方小小折了個印記,忽然手腕一翻,抬手便往床前的人影處擲去。眼見一道陰影從榻中飛出,陳乂迅速回身後撤,覆手欲奪,卻沒料燭影恍惚之下竟然抓了空,被書本穩准地砸進了心窩。
陳乂撿起書看了看封題,是本志怪故事,抬首奉承道:“陛下這招倒是妙極。”
“過獎。”靳雨青點點頭,朝對方勾勾手,“你靠近些。”
陳乂眯着笑,緩緩走過去,被皇帝拉坐在榻邊。
靳雨青也沒聲招呼,突然撲上去扒了他的前襟,一手撩開床幃借了明亮的燭光,看見他前胸幾條鮮紅的印子,有的已經化青紫了。
怪不得,剛才自己也沒使多大勁,卻聽他悶哼了一聲,果然不對勁!
“誰打的?”靳雨青促然皺眉,抬頭問道。
陳乂回手遮住,笑說:“沒什麼,不過是臣父教訓了臣兩下。”
這哪是兩下,分明是很多下,靳雨青仗着對方不敢反抗自己,直接連他中衣一同扯掉,發現後背也有不少傷痕。頓時生出大把的心疼來,這麼狠,可真是親爹。
“侯爺打你幹什麼?”靳雨青道,“要是因為那些荒唐的流言,那都是朕不好。”
陳乂靜默了一會,說:“之前是父親應下的親事,畢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今日臣擅作主張去跟文成侯賠罪退親,才挨了父親這一通教訓。更何況……陛下本就沒錯,錯的是臣下過於膽大妄為。”
靳雨青趴在床沿,也不說話了。
半晌,燭火一跳,皇帝率先挪開了話題,“許南山剿匪,你非去不可?”
陳乂道:“許南山是通都寧港與陵州的必經之地,商賈重道,不可不顧,更不可小看。此山前有豐定後有陵州,俱是豐饒之地,百姓富足兵力強盛,卻也奈何不了這群悍匪,可見其威勢,如此數年更是早已不將朝廷放在眼中。一是為百姓,二是為陛下——此匪不得不除。”
靳雨青:“即便如此,也不一定非要你去。”
“陛下,如今朝中將將安穩,平西案也剛平定不久。”陳乂說,“眾將心有餘悸,難免有不誠者,各司軍馬都調動不得。宣武軍日日訓練不怠,也有富足兵力可以調往許南山,沒有比臣領兵更方便的了。若是陛下不放心,大可遣派監軍督促。”
“我不是……”不是不放心你領兵,是怕你有危險啊。
陳乂彎彎嘴角:“陛下安心,臣定當剿清許南山,讓陛下絕無後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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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陳乂便領兵出城,靳雨青立於城牆遠遠望了幾許,直望到軍馬的隊伍縮成了一條黑線,才嘆了口氣收回視線。
書魚小步跟上,可憐陛下剛剛有所慰藉,心上人兒就跑去干仗了,便也難過地低泣寬慰道:“陛下且放寬了心,陳將軍武功高超,自會毫髮無損地回宮來的。”
靳雨青看他哭的格外傷心,遂拍了拍書魚的肩膀,搖頭離去。
書魚遭這一拍,卻覺得皇帝更可憐了。
此去許南山少說也要七八日,靳雨青白日上朝處理政務,下午便微服出宮。說是體察民情,實際上是太憋悶了想出去轉轉。
這三天兩頭的一轉悠,倒真讓他遇到件好事。
靳雨青愛好看市井故事,故而常常在各處書坊流連,發現坊間有一個“樂逸居士”的書賣得火熱,常常斷銷。此人慣常用喜聞樂見的愛恨情仇將朝堂野聞串聯在一起,有真事影射也有故事編造,倒是跌宕起伏,讓人忍不住拍案叫好。
而更加吸引靳雨青的,卻是其中不時提出的某些觀點,竟是像能洞悉皇帝心境一般,將他這段時間一直懊惱不解的政務問題解析的透透徹徹。
靳雨青驚訝無比,當即買下了一整套的《樂逸野聞》搬回宮中細細詳讀,月上中天也不自知,深更半夜地召來暗衛,命他們不惜一切代價速速去尋這“樂逸居士”。
一周后,一名棉布青袍的普通青年引召入宮。與此同時,陳乂也抵達了許南山附近的陵州城,片刻未閑,準備籌劃攻山。
許南山匪霸道數年,縱然是聽聞朝廷派兵攻山,也自恃託大,認為不屑一擊,更不說聽了探子回報,領兵的不過是個白嫩的男娃娃,更加不將陳乂放在眼裏。
陳乂暗中兵分數路,封鎖了許南山上下通道,隻身進山誘敵。
又在山腰處假裝遭遇陷阱,果然引得對方按捺不住。
山下只聞層層密林里殺聲滔天,數千驚弓之鳥躍出山頭,翅羽鳥鳴凄慘無比,愈加使山中殺肅氣勢升至巔峰。直至日頭偏西,林中漸漸消靜下來,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又沒那個膽量進山一窺。
而奉命死守山路的宣武軍鐵面冷目,毫無動搖。
又半個多時辰,山林突然破開一條裂縫,走出一個身色紅跡斑駁的男人。
眾人凝息之餘,望見他手頭提着一個物件,搖搖擺擺,突然一揚手,圓滾滾地摔落在他們的腳邊。人群中倒吸一口冷氣——這、這分明是許南山匪軍頭目的首級!
陳乂三兩步跳將下來,斜睨了一眼地上猙獰瞪目的頭顱,命道:“將這匪首掛在山前!傳令下去,封鎖全山,若三日後山上無人來降,便放火燒山!”
一顆血濘的瞪眼頭顱挑在山口,淋漓而下的血色染黑了撐起的木杖,杖上一面黑紅大旗,當中鐵鉤銀划“宣武”二字,迎風獵獵。
自上次老宣武侯打過最後一場不大不小的勝仗,宣武軍已經蟄伏了有十數年。人性善忘,當年令無數敵人聞風喪膽的宣武鐵軍也在被寂寂年歲湮滅了他的光華,好似百年前那一支神佛無懼的軍隊從來都是活在傳奇故事裏,被人唱在酒樓歌肆中,成了無足輕重的茶餘談資。
就連一代代的宣武侯,也漸漸磨損了那份血性,成了沉睡的雄獅。
大抵也只有陳乂,還想試圖將這隻雄獅喚醒,重煥輝煌。
第二日,挑頭木杖上平白多了兩個,匪人竊首不成,自己反倒成了杖上的添綴。
三日後,一部分匪軍束手投降,另一部分抵死不從的也化為最後一輪剿殺中的祭品。
官兵進山,將山寨中藏匿的金銀貨物悉數拖回府衙,廣布認領狀。陵州府衙門前熱鬧非凡,凡是近期在許南山道上被劫了貨的,都抱着一絲希望,在找到自己的殘貨后俱是感激涕零。
剿匪之事暫告一段落,陳乂也閑了下來,原本想立即打道回府,然陵州知府卻熱心腸地挽留他們吃一頓便飯。
陵州是個山風水景極美之地,百姓擅長緙絲刺繡,女子善歌善舞。
陳乂左右一想,軍中兄弟們常年駐守軍營,鮮少有這等機會出來走走,如今都對這處美景很是期待,便揮揮手讓他們自行遊玩,吩咐兩日後再啟程返京,而自己換了乾淨衣袍起身赴宴。
說是宴席,也並不奢華。陵州知府是善於揣摩人心的,更是耳目通達,早就打聽好了這位陳將軍的喜好。故而宴間葷素有秩,看着精緻其實不過是幾道用了心的平常菜品,倒叫人挑不出錯來。酒水也是醇香可口,也許是地方特色,隱隱有些桂花的香氣,陳乂不禁多飲了幾杯。
不過陳乂並不嗜酒,大家吃吃喝喝,出於禮貌又舉杯共飲幾回,席上互相吹捧一番,也就散了。
陵州有河,穿城而過,陳乂飲罷酒水自覺有些昏沉,便在河邊走了走。回住宿的地方時分明已是天黑,院中的柳樹下竟坐了一個少年,手中繞着一卷柳條,哼着吳儂軟語的小調。
“陛……”陳乂走到樹下,驀然驚訝,還沒開口那少年便站起來,伸手扶住他,抿着嘴唇笑起來的樣子乖巧地似曾相識。
少年挽着他的袖子進屋,帶到床邊就要往陳乂身上爬。陳乂常年混跡軍營,情之一事甚少管顧,哪裏禁得住對方頗有手段的撩撥,況且少年俯近的眉眼越看越眼熟,讓人心下難耐,恨不得當即將人拉入榻中好好□□一番,以解胸中膠灼之氣。
衣裳都被少年扯開半邊,陳乂突然被他身上的脂粉香沖地清醒一瞬,雙眸乍縮,抬腿就將人踹了下去。從榻上翻身而起,一腳勾挑起地上的長.槍,腕上花槍一繞,槍尖直指少年!
“你給本將軍吃了什麼?!”陳乂提起內力運轉。
少年奉命來伺候而已,哪裏知曉這人這麼厲害,連被喝了幾句,才哆哆嗦嗦地求饒道:“叫、叫‘大夢一場’,摻在大人的酒水裏……是知府大人吩咐奴來的,求大人饒命!”
“有何作用?”內力漸漸壓過藥效,陳乂眼目清晰了許多,再看向少年卻也不似當時初見的模樣,雖說漂亮精緻但是媚氣太過,深覺自己方才糊了眼,才會覺得他竟然與某個人有幾分相像。
少年哭道:“不過是助興之物,會讓人產生些許幻覺,能叫大人夢見喜歡的那個,大夢一場歡愛無虞,幾個時辰就自動消散了……”他抽泣着抹淚,直接將買他來的陵州知府給出賣了,“知府大人說,陳將軍喜歡、喜歡……嗚嗚……奴不敢說……所以挑了長得幾分相似的奴前來伺候……”
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滾!”陳乂怒喝。
少年如赦恩典,立馬奪門而逃不帶回頭的。
陳乂反手甩了一個槍花,踹開房門去了屋后,從沉涼的井水裏提出幾桶水來罩頭一澆。連衣裳也懶得換了,臨屋叫醒了一名關係頗好的副將,不懷好氣的交談了兩句。
末了轉身到馬廄里牽走一匹馬,翻身而上,一路向北絕塵而去。
那副將脾氣暴躁,至於是會挑了知府的衙門還是砸了知府的硯台,那就不是陳乂管得了的了。
隻身快馬回京也不過兩日光景。
大夢一場的藥效早在潑完井水就散了,只是少年說的話卻久久徘徊。大夢一場么,在綠意婀娜的柳樹下,在昏昏的床幃中,朦朧見到的,是他啊……
陳乂回府換了身衣裳,歇都不肯歇地往宮中趕。
想見他,迫切的想要見到他。
時近午後,靳雨青雖得了快馬軍報,但卻估摸宣武軍回城再快也得五六日之後了,所以某人繞進御花園的時候,他壓根沒注意到。
書魚邁着小跑的步子好容易追上急匆匆的陳小侯爺,卻見他突然一停,直勾勾地望着遠處的涼亭。以及亭下,一個陌生男人正握着皇帝的手,勾畫著什麼。
靳雨青兩頰繞紅,寫罷,抬起頭來笑了笑,男人誇獎似地點點頭。
一旁的睿小王爺也十分高興,拽着男人的袖子,癟起小嘴指着手中的書卷,十分不滿他忽視自己的行為。男人笑嘆着鬆開靳雨青的手,端坐到小王爺的身邊,耐心地講解起來。
陳乂臉色瞬間垮了,一對寒星冷目似要射出冰箭來。
書魚聽到咔咔骨頭攥響的動靜,渾身不禁一顫——醋,好大一壇醋哇!
“那是誰?”陳乂眯起眼睛。
書魚拱手:“秦致遠,秦太傅。”
“我怎麼不認識?”
書魚:“……半月前才封的”
“哦?半月前?”那不正是他剛到陵州的時候嗎。
聽這問話一句比一句冷,每一句都夾雜着火藥味,就差來點火星引燃了它。書魚夾在中間是十萬分的難受,只想趕緊脫身,便隨口謅道:“奴才給將軍奉茶去!”
亭中男人一身青袍,滿頭烏絲僅以一根素玉簪固定,大半的墨發垂在肩上,低頭間目若秋水含情。儒墨素雅,渾身散發著滲入人心的書卷之氣。
連那最厭讀書的睿小王爺,如今也能心甘情願、服服帖帖的。
男人提筆,久久不頓,忽然間抬起雙眸,向陳乂的方向望來,兩人視線在空中交接僅短短一瞬,但此一瞬,卻似武林高手過招,已經來來回回交手數個回合。
對方的目光可謂是溫和至極,頷首后緩慢垂下。可陳乂霎時胸腔中騰起烈火,大跨步地往涼亭邁去——他娘的,在本將軍背後耍手段,挖本將軍的牆角,是覺得本將軍的槍法不狠是嗎!
陳乂的腳步聲都似乎帶着惱火,格外重,靳雨青聞聲抬頭。
驚喜道:“陳乂?你怎麼這麼快就……”
話沒說完,陳乂倏忽幾步奪至眼前,半跪下來,伸手扶住了靳雨青的頭部。先是挑釁地瞥了一眼對面端坐的秦太傅,才將視線迴轉到帝王的臉上,流轉片刻,輕出氣地說道:“陛下,臣回來了。”
說罷,當著睿親王和秦太傅的面,低頭覆住了那兩片薄唇。
靳雨青瞪大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