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龍榻上的將軍7
厚重的殿門緩緩地闔閉,由於陳年失養,發出嘎吱的刺耳聲響。
一袍明黃在視野中決絕遠去。
“陳乂!”靳雨青登時驚醒,脖子一周儘是冷汗。
霧草,好端端睡個覺竟然夢到陳乂挑旗造反了,一把染血長劍衝上朝堂,將他直接從龍椅上夯下來,打斷了一條腿隨手就扔進了囚宮。
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太真實了,他都要撲上去抱住陳乂大腿求不關小黑屋了!
“臣在,陛下。”
靳雨青被床沿的男人嚇了一跳,緩過神來,發現外面天才蒙蒙亮,自己竟是昏睡了那麼久,再眼觀陳乂也睡眼惺忪的模樣
——難道是守了他一夜?
頭還有點昏昏沉沉的,但至少是思維清晰了,伸手接過陳乂遞來的葯碗,看看他又看看碗,猶豫了一會兒,終還是一滴不漏的喝了下去。
還是那麼苦,剛一撇嘴,手裏又被塞進一盅暖湯。
見靳雨青遲遲不動,陳乂開口道:“燉梨湯而已,加了些川貝和陳皮,陛下夜裏一直在咳,臣便命人燉了些。書公公已經驗過毒了,陛下放心。”
“……”不過是有點驚訝,他竟是以為自己怕被下毒嗎。靳雨青捧着小盅,儘可能扯出了一個無害的微笑,悶頭一小口一小口的抿了起來,口味淡甜,興許還加了不少蜂蜜。
靳雨青順承了他的好意,小勺舀着湯盅里的梨肉往嘴裏送,乖覺得與尋常生病的孩子無差,臉色雖白但已不似昨夜高燒時那般毫無光彩。床邊的男人眉頭漸漸舒展開來,默默地看他喝着,眼神卻在對方的肩頸上來回的轉,松垮的裏衣堪堪掛在肩上,露出線條姣好的肩線。
陳乂有些出神,喉中上下翻滾了兩下,心臟胡亂跳了幾許,才慢慢穩定下來。
余盡一點殘渣,陳乂取走空盅,又告罪試了下他額頭的溫度。靳雨青半低着頭,輕咳了幾聲,聽到對方放鬆似的一聲呼氣。
雙方沉默了片刻,靳雨青琢磨了半天,小聲道了個謝。
陳乂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收拾了一番喚書魚進來伺候,自己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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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西將軍一案終是蓋棺定論,呈報上來的涉案名單是陳乂審查過的,也就是靳雨青變相默許了的。最後定案,砍頭的六個,革職的五個,還有其他若干罰俸挨板子回家反省的。
處決聖旨快馬加鞭的傳到西境,一片大快人心的叫好聲。
因擔心平西將軍臨死反撲,靳雨青已讓陳乂從宣武軍中抽調了一部分人馬,是臨近西境的一支精英軍,事先埋伏在城周,一旦有所異動立即斬殺。
將軍一死,平西軍群龍無首,邊境無人駐防,胡夷瞅准了時機蠢蠢欲動。
平西軍是一塊肥肉,整條西境全靠這支軍隊壓控着,全線近三十萬的大軍無人掌控,朝堂上因此事又亂作了一團,誰都想咬住一塊肉邊,分上一杯羹。
群臣討論着平西軍的歸屬問題,各個爭的面紅耳赤。
皇帝淡漠地聽了一會,忽然開口打斷:“現在是誰在西境代掌平西軍?”
這問題簡直是句廢話,但靳雨青偏是要問。他等着陳乂站出來,恭恭敬敬地回道,“是安遠,臣父宣武侯的副將。”
安遠此人,靳雨青事先了解過。不善言辭,但有一腔熱血,十三歲投奔軍營,親得老侯爺的教導,力大無窮,看上去憨厚實則帶軍靈巧多變,曾數次獨自領兵擊潰悍匪流寇,在軍中頗有威望。
西境之地,地勢比北境較為複雜,胡夷擅長偷襲巧渡和誘敵埋伏,平西軍缺的正是一位能夠化整為零的將軍統帥。
陳乂一提,眾臣才隱約想起,軍中還有這麼個人的存在。
靳雨青點點頭,對陳小侯爺說:“既然安將軍都去了,那便留那兒吧,省的來回跑多麻煩。”說完,又補充道,“先讓他上任整飭軍隊,聖旨調令隨後就到。”
“是。”陳乂回復。
皇帝兩句輕描淡寫地把平西軍賞了,底下卻炸開了鍋。
誰不知道安遠是宣武侯一手培養起來的副將,他遵的是宣武軍的法。平西軍到了安遠的手裏,就等同於匯給了宣武軍,整三十萬的兵馬,加上宣武軍原本就有五十萬。宣武侯治軍之嚴都是有目共睹的,如此之勢,朝中根本無人再能跟這支彪悍的軍隊抗衡。
眾人揣摩皇帝到底是幾個意思,親手給自己豎一個銅牆鐵壁之師,難道不怕日後宣武侯功高蓋主嗎。
靳雨青轉了轉視線,落到了陳小侯爺的身上,陳乂遠遠望着他,輕微但是堅定地點了下頭。他就知道,這支軍隊給對了人,安遠定不會失他所望。
散朝後,文武百官三三兩兩地離去,陳乂拖在最後,看着那抹明黃的身影消失在殿側。聽他朝上談吐有力,但嗓音里仍帶着大病初癒的嘶啞,那身金龍朝服掛在身上竟也有些空蕩之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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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去如抽絲。
原主身子本就不是多強健的,燒退之後又引起咳嗽來,反反覆復半月有餘。底下人再不敢那麼無畏地給他吃冰,頂天就奉杯點了冰的涼水。
傍晚,靳雨青熱的不行,扒了衣裳就穿着一件中衣偎窗坐着,手中卷着一冊書也不看,百無聊賴地看殿外的花草。
書魚在身後不徐不緩地搖着扇,也覺得他實在太無聊了,便開腔嘮了兩句,卻是一張嘴都把靳雨青驚到了桌子底下去。
“你說什麼?”靳雨青跳起來問道。
書魚驚恐,重複道:“陳、陳小侯爺要喜事臨門了,聽說宣武侯正與文成侯商量着結親吶……”
靳雨青大駭,立刻召喚系統,將世界軌跡再放一遍。
他來回看了三次,終是確定,宣武府結親的事件分明比原世界生生早出了兩年!原世界裏,陳乂是在初春成婚,那年氣候異常,北境接連三月無雨,莊稼不出牧草不長,蠻族才被逼入境掠奪。
但對象沒變,仍是文成侯那個性子開朗的大女兒。文成侯在朝中並無實權,只因祖上曾奮死救過當朝皇帝一命,才得恩典封了一虛位侯。
如今結親之事提前兩年,是不是說北境大亂也會提前兩年?
靳雨青一着急,從榻上跳下匆匆往外走,也沒知會書魚,僅帶着幾個武功高強的暗衛便偷偷出宮去了。
陳乂此刻正與一身姿婀娜的女郎臨河賞景,兩人站在石橋上,男子風清雲朗,女子靦腆嬌柔,臉上飛着一團淡淡的霞紅。旁人見了,都不得不讚歎一句“天造地設”“郎才女貌”。
而身處其中的陳乂卻表情淡然,一雙眼睛平平望着面前流動的河水,心不在焉地搭着文倩倩的話,右手不斷地摩挲着腰間掛佩的玉飾。
他今日原本打算找個由頭入宮,近幾日不知怎了,就算是平躺着什麼也不幹,也禁不住老去想那個人,翻來覆去反而愈加燥熱。可誰承想,父親突然說有舊友拜訪,讓他帶着對方在城中轉轉。被騙來了才知道,哪裏是什麼舊友,分明是叫他來相親的。
隱匿在暗處的兩名黑衣人也嘆氣,自家主子最近不正常,常常遣他們偷偷進宮打聽皇帝在做什麼,那大內深宮是那麼容易進的嘛,來回就是一身冷汗!可回報也毫無營養,皇帝無非是看書、批折和發獃,偶爾聽聽歌舞小曲兒,如此無聊的內容,主子竟然聽地十分滿足,還細細問他們皇帝中午吃了什麼,心情如何。
稍有不滿意,就打發他們再去探。
摔!明明自己能進宮,還勞煩他們,這個影衛太難做啦!
陳乂完全沒有體會到影衛們的怨念,突然間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輕輕地笑了出來。文倩倩看得一呆,哪還見平日的開朗不拘,只羞澀地絞着自己手中的帕子。
“見色忘友!”靳雨青躲在橋頭的陰影處,鬼鬼祟祟的,根本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陳乂似感覺到了這道赤/裸的目光,轉頭準確地從一片昏暗裏挑出了那個人來,心中不及一喜,卻見對方癟着嘴扭頭要走。
“……”
腳下邁開一步,忽然道:“在下突然想起一件要事要辦,文小姐,今日就此別過。”一招手,一個影衛從屋檐上閃下,代主送文倩倩回府。而陳乂頭也不回地,急匆匆地循着橋頭的黑影掠去。
靳雨青滿門心思都在如何攪黃這場親事,保住他瞧上的護國將軍不被戴綠帽上面,沒注意腳下,突然間被翹起的青石磚給絆了一跤,倉皇間一隻手攔腰而過,他順勢跌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陳乂一手搭在皇帝的腰間,將他托起,低頭輕聲問道:“陛下是怎了,如此不小心?”青年抬起頭來,慣常明亮好看的眸子裏添了許多焦慮,屢次張嘴想說什麼卻又吞了回去。
反反覆復的欲說不說的行為,挑弄着陳乂,心尖也跟着他啟啟合合的唇瓣而微微顫抖。
陳乂心裏一動,攥起他的手腕徑直往前走。靳雨青幾步一踉蹌,終於跟上他的步伐。巷子越走越偏,越走越深,地上的青石磚面上都生了薄薄一層青綠的苔蘚,說明此處已經鮮有人至了。
靳雨青叫了幾聲他也不應,直到腳下打了個滑,一頭撞在男人的後背上。陳乂突然停住,回身凝望他,眼神像是細銳的鑽頭,四肢百骸都似暴露在他的目光下,惹得靳雨青心裏撲通亂跳。
他半尷尬地迴避,陳乂卻一步將他逼到牆邊。
“……陳、陳乂?”
靳雨青的暗衛已經握緊了武器,準備隨時沖撲下來救駕,陳乂自然知道皇帝出宮,身邊一定會有隱匿的大內高手,可他此刻眼裏都是這個神色慌亂的青年,哪裏還想的那麼多。
“陛下知道了罷,”陳乂道,“臣要成親了。”
靳雨青猛一抬頭,眼神閃了閃,偏過去盯着別處。
陳乂抬手將他的視線扶正,正如當日天牢中靳雨青做過的那樣,玩捏着青年的下巴,緩慢曖昧的動作里充滿了挑逗和試探,指腹有意無意地搽過那片顏色慘淡的唇肉,甚至想要探開縫隙往裏伸去。
“陛下沒有話想跟臣講嗎?”陳乂道。
靳雨青皺眉:“我說不許,你會退親嗎?”
“……”半晌,陳乂笑道:“陛下金口玉言,臣豈有不從之理。”
四面八方籠罩下來的氣勢將靳雨青逼的無路可退,在聽了陳乂的允諾后些微放鬆了一些。他眉間的鬆懈被陳乂捕捉,自是以為皇帝是因為自己退親而高興,心中的悸動更加擴大了幾分。
陳乂愈加大膽地試探:“陛下讓臣退親,可有理由?”
靳雨青咬了咬唇,他總不能說文倩倩將來會給你戴頂顏色亮麗的綠帽吧,僅是腦海里這麼想了想,系統就伸出刺針戳了他一下以示提醒——任務世界裏不允許劇透!
靳雨青被刺的狠狠一皺眉,系統給的所有懲罰都是施加在靈魂上的,那是比*的疼痛更深入的感覺,雖是一閃而過,也令他倒吸了一口氣。
而這一系列的表情變化投影進陳乂的眼裏,卻成了“皇帝心中有難言之苦,此時也被折磨的痛苦萬分”,頓時心生憂憐,捧起靳雨青那張眉頭顰蹙的臉,細聲安撫。
“陛下不想說便不說了,是臣闖莽。”
靳雨青望着對方俊逸的面容,欲要抬手撫摸,恍惚清醒過來草草收起,看上去神情落寞。他閉上眼在腦海中召來系統,問道:若是與任務世界中的人物之間生出了什麼原本沒有的情緒,會影響任務進程嗎。
系統沒有立刻回答,飛速地運算起來。
等待的片刻,陳乂突然俯下身子,大片的陰影遮蔽在他的頭頂,靳雨青感覺自己右眼皮上微微一熱,睜開眼的同時,系統機械地答道:主任務完成便視為任務成功。
靳雨青腦子裏嗡嗡作響,眼皮上的熱度不僅不散,反而逐漸發燙。
系統此時正滔滔不絕地念着一大堆條文,掩蓋過了外界的聲音,又一方面靳雨青還未從莫大的刺激里反應過來,是故只看到陳乂動着嘴皮說了什麼,內容卻不盡知。
他只好發起了愣。
等系統完全念完徹底沉寂,才聽見陳乂末尾的一句“那陛下便點點頭吧”。
他在說什麼?
靳雨青神情惶惶,怔了片刻後點了點頭。
陳乂面上一閃而過的喜色,又牽起他的手來,雙雙向巷子的另一道走去。
伏在屋檐深處的暗衛紛紛捂臉——堂堂九五之尊,大庭廣眾的,怎麼能這麼瞎人眼呢!
走出巷子人便越來越多,陳乂也沒有鬆開,只用寬大的袖口遮住,把人往身邊帶了帶,抄了路邊寂靜處慢慢向宮門的方向走。靳雨青也有些莫名其妙,他雖然是對陳乂有點那個意思,可低頭一看兩人緊攥着的雙手,也覺得這進展似乎太奇怪了些。
便忍不住問系統:剛才我沒聽見的那句,是什麼?
系統將當時的錄音回放,腦海深處悠悠揚揚地傳來陳乂低沉磁性的聲音,似在耳邊,又似在心內。他說:“若是陛下對臣有意,那便點點頭吧。”
靳雨青:“……”
所以他當時不過是一時分神,就這麼被迫向人告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