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精靈王的男人8
濃重的魔氣從兩人腳下漫起,逐漸展開成一張嚴密的黑色大網,將神台中心包裹起來,如一個巨大的繭。天光一絲絲的暗淡下去,最後徹底封死在魔繭之外。
外面的嘈雜依舊清晰可聞,有人四下奔逃,有人高聲呼喊,有人命令士兵搭上弓箭。只是繭內的黑暗籠罩着靳雨青的視線,什麼也看不見。他只能感覺到緊緊貼在背後的人,一雙手從腰間攏過來,輕輕玩弄着他王袍上嵌掛的金珠。
那人挑起他一綹金髮在指間繞圈把玩,隨即那道低沉的嗓音又響起來,甚至還曖昧地在他頸側深吸了一口:“怎麼了洛伊,才四年不見就不認得我了?”
靳雨青陷入驚滯,喉嚨里顫抖許久才發出一聲沒有聲調的氣音,迅速淹沒在魔繭外的吵鬧聲中。
“艾……立安?”
身後的男人一笑,手指攀上靳雨青的臉頰,揩去實際上並不存在的血污,用着同樣的柔聲細語,道:“是我。洛伊,我回來了。”
靳雨青的記憶一下子回到血殺魔尨的時候,兩道已分明不一樣的聲線漸漸重合在一起,少年青澀細嫩的嗓音已變聲為青年的沉穩低音,但其中熟悉的語氣永遠不會變。
的確是艾立安,那個眼眸如墨石般閃耀的少年,他沒有死。
他回來了。
靳雨青將要開口,忽而身周的魔繭猛烈震動起來,射箭聲嗖鳴不止,撞上堅硬如壁的繭殼發出鏗鏘的聲響。他幾乎能夠想像的出,若是撤掉這層屏障,腳邊一定會堆滿了斷矢殘箭。
他被艾立安緊緊禁錮在懷裏,一束魔氣化成繩索將他一捆。靳雨青本能地掙動了一下,後頸忽來一擊,他身體一沉,葷七素八的就被艾立安抗在了肩頭。
閉上眼的前一刻,他隱約看到魔繭散開,人群中的喧嘩霎時更加尖銳——因為在艾立安的背後,展開了一雙翅翼,是純正的墨色。
——魔氣滋生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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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但確實是這幾年來最沉穩的一次。
視線漸漸被屋中的油燈照亮,靳雨青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發現自己蓋着一張色彩陳舊的絨被,王袍已經被換了下來,身上穿着的是再普通不過的一件灰衣,灰衣外裹着一層黑色斗篷,將他滿頭的耀眼金髮遮了起來。
轉頭,看到同樣身穿黑斗篷的青年,倚在窗邊的陰影里,漫不經心地望着外面的街道。
靳雨青這才確信,被敲昏之前看到的並非錯覺——他的確生出了一雙近乎完美的翅膀,雖然它們是令精靈族恐懼厭惡的黑色。
窗中暗夜如布,星河低垂,一陣陣的火光照亮窗邊人的眼眸。這幾年的音訊全無讓靳雨青忽然感覺到了陌生的氣氛,彷彿面前這位俊美的青年只是素未謀面的過客。
艾立安的手落在腰間,緩緩摩挲着一柄沒有刀鞘的華麗匕首,那上面的繽紛五彩的晶石在他全身烏漆墨黑的裝扮里,顯得十分突兀而且不和諧。
但是靳雨青認得,那匕首正是當年劃破了他手臂的那支,只是後來配對的刀鞘被陶德砸了扔進熊熊燃燒的爐火,搶救出來時已經燒得發污,寶石也已經碎沒了,再也不能與匕首合為一體。
“你醒了。”正陷在回憶里,艾立安忽然開口。
他沒什麼表情,甚至是有些淡漠。
靳雨青沉默地點點頭,扶着床柱坐起來,不自在地四下環視一周。
艾立安走過來,堵在他面前,冷聲道:“為什麼不說話?”
他站起來估計比自己還要高了,靳雨青心中感慨了一下,被迫仰頭看着他,臉色的蒼白映進青年烏黑的眼睛裏。
“呵,”艾立安忍不住一聲諷笑,似乎十分不滿意他現在的表現,掐住他的下巴質問,“四年前你叫我滾的時候,有沒有想過自己會變得這麼狼狽?一點王的樣子都不剩,簡直難看!”
靳雨青皺目不言。
他又用力一掐:“說話!”
“……你是來找我算賬的么?”
靳雨青張了張嘴,終於發出了相當嘶啞的聲音。因為常年被強制性的灌喝魔靈血,魔氣已經將他那原本清亮柔和的嗓音侵染壞了,他自己都不願聽這樣的動靜。
艾立安面露一驚,想伸手去摸他的喉嚨,在觸碰到的前一秒又克制住,很快恢復了常態,憤憤道:“我有什麼可與你算的?是你划傷我讓我滾,還是你派人千里驅逐將我趕進昆西森林,又或者……通告懸賞我?五百個金幣,那可是相當值錢。”
“……”
他又譏道,“就算要算,你現在還有什麼和我算的本錢?”
靳雨青想替自己辯解一下,說那並不是自己所為。但還沒組織好語言,艾立安忽然就轉過身去,不願聽了,他瞥了一眼火光明明滅滅的窗外,明明已經是夜晚,仍然有人挑着火把四處奔走,吵鬧。
艾立安說:“你聽,是你的子民在咒罵你。”
“……”那不僅是窗外精靈們的怨聲怒氣,更有人趁機在朗聲說著什麼,靳雨青分辨出一些耳熟的聲音,應該是神院裏聽從陶德號令那群神使,其中一些字句條條暗指譴責他與魔靈勾結,將靈魂獻祭給了魔鬼。
曾經視他為無上神子,愛戴他、尊敬他的子民們,如今輕而易舉就被神院的激昂言辭所煽動,紛紛高聲唾罵,說他與魔靈同伍,是黑暗罪惡,是奧蘭多大陸這些年所有災禍的罪魁禍首。全然忘記了之前是誰為他們遮風擋雨,祈願祝福,是誰與神院周折壓下那一道又一道殘酷的法令。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靳雨青閉上眼,感覺十分勞累,就想這麼睡過去了,管他什麼王國什麼大陸。這些玩意說到底,和他又有什麼關係。
艾立安將窗戶關上,隔絕了外面的喧鬧,回到靳雨青身邊時見他雙目低垂,神色悲愴。眼底豁然騰起一層暗紅:“不如我替你把他們都殺了,血洗奧蘭多!”他陰惻惻道,“然後為我獻上你的一生,奉我為你的神。洛伊,你將仍然是這片大陸獨一無二的國王。”
一個人都不剩,那就真的是“獨一無二”了。
靳雨青被他血腥的念頭驚地睜開眼睛,身上的滾滾殺氣撲面而來。腦海里瞬間閃過滿地累累白骨,而自己卻高坐王位的景象,令人毛骨悚然。
“不……”被自己恐怖的設想嚇到,他推開艾立安翻身下床。
“想去哪,又想叫我滾么?”青年紋絲不動,反而伸開手臂將他撈進懷裏,詭異的笑了笑道,“洛伊,不管你是討厭魔靈還是討厭我,也不管你是不是王,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從今往後,你都別想再從我身邊逃離一步……直到你再也離不開我為止。”
青年恐嚇小孩子一樣對靳雨青說:“小心點,哪兒也別去。魔靈很殘暴,會吃人的。”說著,他張嘴輕輕咬了咬落魄國王的耳尖,給“吃人”又賦予一個曖昧的含義。
靳雨青心臟抖了抖:“……”
艾立安展開自己的黑袍,將虛弱無力的王罩頭一裹,一隻手將他抱起來,從窗口飛躍而出,快速閃爍的黑影在城鎮房屋之間靈動跳躍,如一隻飛舞掠過的巨大墨蝶。
城下的搜尋士兵罵罵咧咧地四處觀望,一仰頭正看見他們停留在屋頂一角,立刻興奮地叫喊起來揮舞着手中的火把,彷彿一把把的懸賞金幣已經落入自己的錢袋。
艾立安蔑視地向下一望,攬緊了靳雨青,隨即身影一閃消失在無盡黑夜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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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艾立安身上魔力太重,深受魔氣滋擾的靳雨青一路上都昏昏沉沉的,但也剩了麻煩,能更快的趕路前行。
兩人沿偏僻的城鎮邊走邊停,神院的懸賞告示已經貼到了奧蘭多大陸的每一個角落,街道上隨處可見他與靳雨青的畫像。十幾天前還是高高在上的王,僅憑神院的幾句宣言就淪落成了人人喊打的惡人。
艾立安看了一眼從城中飄出來的宣傳紙,冷笑一聲,撕碎漫天一撒,大步而去。
一隻鷹鳥從天空飛過山野密林,凄厲的叫聲劃破天空。艾立安走到一棵陳年樹樁前,把懷裏的人放在地上,將自己衣袍解下疊成厚實柔軟的方塊,墊在他的頭部下面。然後自己倚靠在旁邊,看着他靜靜地蜷縮着的睡姿,眼神不自覺地漫開一片柔軟。
青年雖是不言不語,但視線一直沒離開過靳雨青,看他睡得熟一時不會轉醒,才慢慢將手伸向了靳雨青的後背,撫着蟬翼般脆弱的薄翅,這裏原本該有銀亮的光華流轉。
這本是王最引以為傲的,也是他最美、最無與倫比的地方。
不管多少次,每當它們鋪展開的時候,都能掠奪去所有人驚艷的目光——而如今,竟已被魔氣染出絲絡狀的黯淡紋路。
“陶德·韋爾……”青年的眼睛微微眯起,其中隱現暗紅。